無人駕駛,這種情況一般韓間隻在恐怖片裡和相聲小品裡麵看見過。毫不誇張地說,眼睜睜地看著一輛空車哐當哐當的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那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韓間不能像桑榆那樣直視著燈光,卻仍下意識地被它吸引,眼角被光芒刺痛,那種粘稠的壓迫感越來越濃。這種壓迫感很怪,如同蜘蛛吐出的絲,明明是想躲避鋒芒,卻把他的視線牢牢黏在上麵,韓間在恍神中,竟然感覺眼前出現了波浪紋的曲線。然後周遭荒蕪的景物都開始後退,眼前似乎出現了高懸破碎的旗子,被烈火映紅的夜空,空氣中充斥著硝煙和鮮血的味道。他仰臥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側臉去看,周圍是倒立的斷壁殘垣,遠處是無數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不遠處傳來金屬劃地的聲音,他轉過頭來,隻能看見泛著亮黑色的刀尖,在地上劃出長長的拖痕,緩慢地向他走來。他視線艱難地往上看去,隻能看見握著劍柄的那雙手,五指纖細無骨,卻泛著青白色的冷光。那是個女人,她長長的紅色裙角掃過地上無數的屍體,猶如一朵正在行走的巨大食人花。不,那應該是一件白裙子,因為沾的血太多了,所以變成了鮮紅色。韓間很艱難地想抬起頭,看看她的樣子,可胸口卻猶如被千斤重石壓著,怎麼也抬不起來。女人就這樣輕飄飄地提著劍,一路走到他的麵前來,緩緩蹲下,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的臉。忽然,她高高舉起劍,手起劍落,重重刺穿了他的心臟!韓間感覺那股疼痛瞬間把身體撕裂,他低吼一聲,幾近窒息。一片朦朧中,那女人突然歪頭,對他笑了笑。她烏黑的長發在空中四下紛飛,越發襯得臉白如紙,嘴唇卻極紅,一雙眼睛更是亮得攝人。韓間終於在她笑得一刹那看清楚了:她是桑榆,這個殺他的女人,是桑榆!可是很奇怪,他被一箭穿心,飛灰湮滅,心情卻並不憤怒,也無悲傷。有的隻是一種很淡很淡的惆悵,或者說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空虛感。韓間形容不好這到底是什麼感覺,隻感覺到心酸鼻酸,一種強烈的不舍把他包圍,讓他有一種流淚的衝動。他正吸吸鼻子,想仔細體驗一下這種感覺,就聽旁邊桑榆怒喝一聲:“韓間!”韓間一個激靈,立馬清醒了過來,隨即背後冒出一身冷汗,後怕不已:“這鬼車,是不是有問題啊?讓人神誌不清?”這個問題不用回答了,因為他轉頭一看,周隊正抱著老閻頭嗚嗚痛哭,邊哭還邊說道:“小芬啊,你怎麼老成這樣了,頭發都白了啊。離開了我,你就混成這慘樣了啊?”“小芬啊,都是我的錯啊,早知道我就不能讓你走啊,我吃肉好歹能給你喝一口湯,我吃饅頭好歹能給你留一口渣啊。”“小芬啊,你要實在過不下去,你就回來吧,我也不是不能湊合,誰讓哥哥咱是那善良的人呢?”“小芬”:……感覺有被冒犯到。韓間露出一幅不忍直視的表情,很同情地看著老閻頭,結果發現人家老閻頭情緒也正濃烈著呢,一會摸摸周隊的頭,一會拍拍周隊的後背,一幅深情慈愛的樣子,就差跟著周隊嗚嗚痛哭一嗓子了。雖說老閻頭確實比較心軟吧,但也沒心軟到這個地步,韓間扭頭問桑榆:“這怎麼個情況?”桑榆連看都懶得看,抱臂盯著前方的公交車,說來也怪,那車一直在晃晃悠悠地往前看,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卻愣是還沒開到跟前。“你知不知道老閻為什麼跟了我?”“那得是……明朝時候?差不多吧,我那時候隻是一個普通的洗魂者,有一天接到洗魂任務,是替王府裡的某位小公子洗魂。那小子也是慘,一出生就十三個後媽,個個都恨不得致他於死地,果不其然,某一天就被人哢嚓謀害了。謀害了不說吧,還把他倒掛在後院的一口井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魂魄始終不得安寧。”“老閻當時就是那王府的管家,可以說王府的三代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每一代基本上都有冤死的鬼。年輕的時候他心眼還挺大的,不覺得什麼,可年齡越來越大了,心就越來越軟了。他一輩子未娶親,對那屈死的小子挺上心的,我去洗魂的時候,他就蹦出來了。”“當時他要跟那小子一起走,我嚇唬他,我說跟我去了之後,就是阿鼻地獄灰飛煙滅,可這老頭缺根筋,愣是答應了。”韓間聽得怪不是滋味的,問道:那後來呢?“後來?小公子投胎做人去了,老閻不想做人了,就留在我身邊了,一直到現在。”韓間看著老閻頭粗糙的大手一下下輕拍著周隊的後背:“閻叔這是,把周隊當成小公子了是吧?看來這鬼燈光讓我們看見的,都是我們心裡放不下的東西啊,心魔?”桑榆很看不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躲在暗處磨磨唧唧的搞小動作,真是煩人。”韓間想說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這樣,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動手你也得打得過才行啊。他倒覺得這布局挺精妙的,先是像古代的妖精那樣,魅惑人心,等到你自己都神誌不清了,那還不什麼樣的人物,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手到擒來麼。說到這他突然想起來:“心魔的話,不對啊,我看到的東西是假的啊。”桑榆問:“你看到什麼了?”“不太好形容,好像是古時候的那種戰場,我躺在地上動不了,然後你提著劍過來,一箭穿心,把我刺死了。”剛才經曆的時候還挺恐怖的,但既然是假的,他講得時候也沒當回事,覺得大概是自己古裝片看多了,想象力還挺豐富。可能是桑榆大姐大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好不容易想象一下,都得被她當成羊肉串穿起來。但一回頭,卻見桑榆正定定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怎麼說,不太好形容,像是平靜,又像是驚濤駭浪下故作的平靜。“怎,怎麼了?”桑榆轉開視線,輕聲道:“沒什麼。”她確實在血流成河的迷境裡,用噬魂劍一箭穿心刺死過一個人,但那人,不是韓間。隻是,他怎麼會看見呢?遠處韓間還想再問什麼,隻見桑榆神色微動,說道:“車開過來了。”車子正正當當地停在他們麵前,自動門“嘩啦”一聲打開,偌大的公交車一覽無餘,空無一人。韓間上前拍拍那倆人的肩膀:“嘿,回魂了!”周隊抹著眼淚看他:“我這是在哪啊?小芬呢?”韓間說:“小芬沒有,小鬼倒是有,喏,上車吧?”沒有彆的選擇,總不能一直站在這發魔怔,於是其他人都上去了,就剩下周隊哆哆嗦嗦地扒著車框,死活不願意拔腿往上邁。然後曠野四周突然響起刺耳的喇叭聲,立體環繞,像是有人在不耐煩地,一下一下地按著車喇叭,催促墨跡的行人上車。“墨跡的行人”:行了行了彆按了,我上還不行麼?!周隊抬腳往上走,剛往前走了兩步,吧唧摔倒了。“靠!誰絆我?”其他人坐在最後麵一排的座位上,看智障一般地看著他。顯然,誰也不可能跨越整個車廂,伸出腳來絆住他。周隊自知蹊蹺,爬起來又走了幾步,吧唧,又摔了個大馬趴。這孩子是個腦子不會拐彎的實心眼,還想抬腳,韓間忙喊住他:“你這是打算摔死自己是吧?你要不要試試,坐上駕駛座啊?”周隊現在對應的身份是鄭天成,而鄭天成,是個公交車司機。這輛鬼車上,剛巧就少一個司機,簡直是特意給他留的位子。周隊咽了口唾沫,顫巍巍地挪到駕駛座上,屁股剛一坐定,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車子就慢悠悠地動了起來。人滿、門關,背靠著昏黃的夕陽和銀灰色的天空,車子一路向未知的地方駛去。但很快,車上的幾個人就看出來了,這車子要去的方向,根本算不上未知。離開這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後,天邊豁然開朗,驟然亮起的日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動靜也開始喧嘩起來,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正在冒煙的油鍋裡。韓間往四下打量了一下,他記憶力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位置:“這是視頻裡,鄭天成撞大卡車的那條街。”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車廂裡的空氣忽然變得擁擠起來,韓間收回視線,訝然發現整個車廂裡,竟然不知何時,滿滿的都是乘客。這些人目光呆滯,臉色鐵青,猶如鬼魅般或坐或站著,韓間留心去看,發現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的乘客們,全都腳不沾地,懸在了半空中。他放輕了呼吸,側頭去看桑榆。對方顯然是也發現了這一乘客的人,衝他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公交車上突然響起了到站提示音:“下一站,華陽步行街站,請下車的乘客到後門按門鈴,準備下車。”前方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從座位上回過頭來,看著桑榆滿臉是淚,小聲道:“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