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從塌陷出的黑洞裡露出頭來往下看,果然是折射出的另一個空間,擺設裝飾什麼的都一模一樣,四周全是橫七豎八的碎玻璃和磚塊,淩亂不堪,但好在老閻頭和韓間都好端端地站著,看樣子並沒有什麼大礙。她覺得很欣慰,她給自己的定位是,一位開明的嚴師,平常雖然放縱一點嬌慣一些,但也不會毫無原則,在洗魂這樣的正事上,絕對是要嚴格要求的。她放出了羽繩才束住了那團黑影,韓間隻舉著槐木刀,就能護著自己和老閻頭毫發無傷,這是很值得誇獎的事。獎罰分明,才能更好地激發下屬的工作熱情,這是她從那個四方臉的李局長那裡剛學來的。於是她從洞口裡蹦下來,一路走到韓間麵前,衝他豎了豎大拇指,很含蓄地誇讚道:“唔,剛才那些黑影,都是你解決的?乾得很不錯嘛。”韓間垂眸,複又抬起,卻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手又受傷了。”他並沒用反問句,說話的時候也語調平平,眼睛是微微彎著的,好像隻是不經意間隨口問了一句。但他嗓音壓得很低,在這間淩亂不堪的小飾品店裡,顯得有些模糊,曖昧不清。桑榆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哦,這個啊,剛才為了驅使羽繩,不得已才用靈血召喚出了重明鳥。你爺爺應該給你說過吧,我們洗魂者的血是與他人不同的,隻有洗魂者的靈血,才可以召喚出重明鳥。”韓間原本在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在她手指纏繞的羽繩上頓了一瞬,又斂了眸光,把視線瞥到了門外,屋簷下,串串雨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大約靜了幾秒後,韓間“嗯”了一聲:“說過。但每次都這樣臨時放血,不疼麼?”桑榆老臉一紅:臨時放血這種事麼,就相當於都上了戰場了,結果發現自己隻帶了弓沒帶箭。這可怎麼辦,隻好緊急之下拆了帳篷,卸了馬鞍,把周邊凡是一人高的樹都砍了,臨時做成箭。這就跟什麼“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差不多。跟抓妖的道士忘了畫符咒,隻好咬破中指當朱砂,齜牙咧嘴地往紙上畫差不多。總之就是……她準備工作做得不夠,所以現在有些丟人。但做領導的麼,一定要沉住氣,於是她眨眨眼,大言不慚地替自己挽尊:“我這種修為的,自然是可以臨場發揮,也能發揮得很優秀。但是你嘛,你還是不要太冒進了,老老實實用另一種傳統的召喚重明鳥的方法,那就是,畫符、寫咒、燒符、召喚……這才是完整的一套程序。”說罷又囑咐道:“那個符畫有些複雜,曲曲折折的很是變態,你要是記不住怎麼畫的話,等過後可以讓老閻教你。”老閻:“……是。”教……個屁啊,這變態複雜的符咒,就是某人始創的好麼?韓間輕笑一聲,轉移了話題:“看這樣子鄭敏的迷境是破了?你們那邊什麼情況?”說話間周隊才剛從上方的黑洞裡跳下來,他一直在上麵等著,想看看迷境破了周圍會出現什麼變化,會不會像是從夢中醒來那樣,發現自己其實現在正趴在警隊辦公室的桌子上。可惜沒有,他等了半天,周遭的景物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不過是原先那些亮著燈的店鋪都回歸黑暗,整個偌大的興隆商場空無一人,萬籟寂靜。空氣中除了雨滴聲再無其他的聲音,像是座並不在塵世間存在的鬼城。越看越瘮得慌,他這才趕緊跳了下來。一看見韓間有點激動,作勢就要撲上來,老閻頭攔了一下,沒攔住,眼睜睜看著周隊興奮地往前生撲,然後“啪嘰”摔了一跤。聽得老閻都替他覺得疼。他就說嘛,他記得某人是有潔癖的,日常比寒祁山的雪水還要高冷,怎麼可能跟這個一米八五的彪形大漢來個“愛的抱抱”。周隊從地上爬起來,倒是忘了要擁抱的事情了,高興道:“小間,閻管家,你們都沒事吧?沒事就太好了,我告訴你們啊,你們根本想不到,這所有的事情啊,都是那個齊慧通做得!”於是他滔滔不絕地把前後過程講了一遍,說得口乾舌燥,對著外麵屋簷下的雨水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廢話連篇,添油加醋,韓間倒是聽得很認真,聽罷問道:“這個齊慧通,現在在哪?”桑榆說:“消失了。跟以前我們見過的魂主不同,他是個活人。他結成的這個迷境,不過是把他心中原有的怨念放大了而已。所以怨念一散,他也就回歸現實了。”他自責自己沒有保護好鄭敏,怨恨那些圍觀的群眾袖手旁觀,怨憤和痛苦無處排解,隻好在心裡一遍遍地回顧、一遍遍地想象。要是能重來就好了,再回到那個早晨,他們吃過三碗油潑麵,然後一起出門,這次他不會再離開她了。要是能報複就好了,讓那些冷漠的人啊,也嘗嘗在眾人圍觀下死去的痛苦和無助。這些情緒是長著尖利牙齒的猛獸,關在心裡日日夜夜的嘶吼,隻需要一個很小很小的出口,就會四處逃竄,成為腥風血雨的迷境。現在的問題就是,究竟是誰幫助齊慧通,打開了這個缺口。周隊聽得咋舌,看向桑榆,問了一句:“像這種能結生魂迷境的人,很多麼?”多麼?不多。這百十來年,她也不過才見到了兩個。一個是舊時年間,江湖上突然興起了名叫“典當鋪”的門派,滿門裡的門徒都神秘異常,當鋪從1號開到999號,自稱是得到了神明的庇佑,擁有了超乎常人的本事,可以洞察人心。隻要你願意交換出等價的東西,他們便可以幫你實現所有的願望。不管這願望是上天入地,還是殺伐擄掠。這世間有太多人不甘心,太多人每天都在祈求: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就好了,如果有後悔藥就好了,而現在終於有了實現願望的機會,大家甚至願意用生命來交換。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本來大家都在各自的軌道上走得好好的,結果有人開了外掛,牽一發而動全身,便惹得許多許多人不得安寧,世間的秩序一時亂了套。於是一時間判官、無常、鎮魂使、鬼差等等等公職人員全部出動,最終才查明:所謂的“典當鋪”,不過是個本領高超的厲鬼,不僅可以結死人的城,甚至可以洞察到活人的各種情緒,結活人的迷境。活人在虛假的迷境裡,覺得這裡花團錦簇鳥語花香,想著真好啊,我再也不想出去了,那麼對應的現實世界裡,他也就算真的死了。虛假的美好,可以困死很多很多的人。那次桑榆壓力大到發際線蹭蹭後移,多虧是得了鎮魂使的幫助,才把對方鎮壓了。至於另一個……周隊正聽得津津有味,見她打住不說了,急著問道:“另一個怎麼了,你怎麼不說了?”旁邊的老閻頭猛地抬頭,好像他問了句世界上最蠢的大蠢話,把周隊嚇了一跳。“怎,怎麼了?另一個不能提嗎?”桑榆垂眸掃了眼手指上纏繞的羽繩,半晌淡淡道:“也不是不能提,隻是時間太久了,我都快忘了。”對麵韓間的睫毛顫了顫,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倒是老閻頭偷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像是空氣中突然按下了暫停鍵,不知為何,大家全都沒有說話,四周萬籟寂靜,隻能聽見這空蕩的商場上空,寂寥落下的雨聲。許久,“精神小夥”周隊終於承受不住這詭異的安靜,率先清清嗓子出聲道:“那個,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桑榆回過神來,打量了一下四周:“齊慧通的迷境也已經破了,這個商場看起來是不會再有人來了,我們再呆在這也沒什麼用,先出了這商場再說吧。”聽起來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所有人開始往外走。隻有韓間走在最後麵,桑榆眼尖,用餘光瞥見他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什麼東西,然後掌心微攏,做了個反手的動作。桑榆隻顧著往外走,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覺得奇怪:剛才韓間做得那個動作,挺眼熟的。那得是早些年的時候,人們還穿長袍馬褂那會,衣袖寬大,裡麵縫著內兜,人們有什麼東西,都愛往衣袖裡藏。外麵正在嘩嘩下著雨,整條街上空無一人,彌漫著一股不可言說的靜默,像是這天地蒼生,都隨著這大雨一並衝刷乾淨了。煙雨蒙蒙,不過是幾步路的距離,卻連對街紅磚綠瓦的房子都看不清晰了。桑榆抬頭遮了遮自己的眼睛,再睜開眼時,卻發現眼前這豎著路燈和隔離帶的街道悄悄變了,柏油馬路不見了,變成了泥濘的土地,空氣裡甚至傳出了雨水衝刷在泥土地裡的潮濕味。她心下一動,忍不住就想上前看個究竟,卻被人從後麵拉住了胳膊。是韓間,半垂著眼眸看她,因為天黑,就顯得目光格外深沉。“乾什麼?”桑榆不解。韓間把她拉回來,抬手碰了下她靠近他這側的肩膀,那塊風衣布料沾了水,有些潮濕。“下雨呢,往外走什麼。”他站在屋簷下,雨珠成串的從他耳邊落下,倒沒濺到他身上一點,“等會吧,雨很快就停了。”桑榆覺得今天的韓間有些不對勁,可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又說不出來,為此她隻能做合理推測,那就是:他剛才誤入照片裡,情況那麼凶險,把這可憐孩子嚇傻了。因此她隻是挑挑眉,不置可否道:“萬一不停怎麼辦,要在這裡等到地老天荒嗎?”韓間抬眼看了看著漫天的雨幕,輕笑一聲:“那也挺好的。”桑榆直接把推測變成了蓋棺定論:果真傻了。可下一秒,嘩嘩的雨聲就逐漸變小,最終慢慢變成了零星細雨,剛才萬馬奔騰般的噪聲漸漸消失,地上的水窪裡蕩起輕輕的漣漪。遠處似乎有隱約的響動。桑榆的聽力一向不怎麼好,因此她側耳聽了幾秒鐘,才遲疑地問道:“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