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五月初三。離皇太子大婚隻剩下五天了，但紫禁城的熱鬨顯然已經傳出了宮門，讓京中各官家世家都為之歡喜沸騰。皇太子胤礽乃當今聖上康熙帝的唯一嫡子，更是已故仁孝皇後所出，其三外祖父可是當今的權臣索額圖。有人歡喜，有人憂。京城裡的一家酒樓的包廂裡，臉色蒼白無力的雪薇，看著眼前與自己有些疏遠的皇太子，心中更加苦澀。雪薇忍著哭出來的衝動，澀澀的問道，“保成哥哥，你當真這樣決定了嗎？”胤礽看著眼前的十三歲少女，皺起了眉頭，“雪薇，彆鬨，本宮真的要娶楚蔓的，你和老八已經訂婚了三年了，與本宮還是不要走的那麼近才好。”不怪胤礽鐵石心腸，實在是他沒有想過，雪薇會對他鐘情。雪薇是已故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如今安郡王馬爾渾的外甥女，從小就跟著阿哥們走的近，年長八歲的胤礽自然會照顧這個年幼喪父喪母的表妹。雪薇十歲的時候，為了安撫安王府，皇阿瑪下旨將她和老八胤禩賜婚，他以為雪薇會對老八用心鐘情，卻沒有想到她會在不久前對他表白。他不會忘掉那日，他不過剛接了皇阿瑪給他和瓜爾佳氏石楚蔓賜婚的聖旨，便見到了情緒異常激動的雪薇。雪薇沒有一絲矜持的對他說，她喜歡他，鐘情於他，要他等她，要他拒了石楚蔓。不說，他的婚事是皇阿瑪決定的，便是他自己對石楚蔓，也是歡喜的。“保成哥哥！”雪薇忿忿不平的說道，“可是石楚蔓不喜歡你，她有喜歡的人，我知道她喜歡誰！”胤礽突的變了臉，嗬斥道，“雪薇，莫要胡說！楚蔓是怎麼樣的人，本宮心裡很清楚！”“真的！”雪薇以為胤礽不聽，急急的說道，“她喜歡務爾占！她喜歡務爾占那個雜種！我親眼所見，他們在幽會！”“雪薇！”胤礽很是氣憤，板著臉斥責道，“務爾占是你舅舅，你怎麼可以這樣非議長輩！”“你！”雪薇見胤礽一點兒都不信，還斥責她，心裡很是難過，也很是氣憤，“保成哥哥，我與你相識的時間比石楚蔓多，你竟然相信她，不相信我，我恨你！”說完，雪薇便轉身跑了出去。她怕自己，再遲一步，就會忍不住反悔，忍不住繼續奢求他等她。……康熙三十七年十一月初三。外麵是白雪皚皚，屋內的炭盆燒的火熱，雪薇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的暖意，心就像放在冰雪裡晾著，無人理睬一般。“小姐，太子爺來了，在和王爺說話呢。”婢女柳萍給雪薇換了茶水。雪薇沒有說話，也沒有應答，愣愣的坐在桌邊，看著窗外的雪依舊飄落著。她已經長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卻更明白，自己對保成哥哥的那份心，並沒有隨自己的清醒而消退。胤礽進來的時候，雪薇還是對著窗戶的，連聽到動靜都沒有回頭。胤礽將盒子放在了桌上，輕聲說道，“雪薇，這是給你的添妝，你出嫁那日，本宮得去老八的府上，恐怕不能來安王府了。”“不用了，”雪薇淡淡的開了口，連頭也沒有回，“多謝太子爺惦記，雪薇不敢接了外男的東西，將來也不好給貝勒爺交代。”“雪薇，”胤礽歎了口氣，“老八不會這般小心眼的，他……”“誰說貝勒爺不會小心眼！”雪薇冷冷的打斷了胤礽的話，但也隻是微微側了頭，“隻要是個男人，都不會允許自己的福晉心裡還藏著彆的男人吧？”雪薇這話不僅說了自己，也意有所指的說了太子。胤礽被戳中心事，臉色有些不好，便顧不得語氣，“雪薇，你既然要嫁給老八，便要用心待他。”“用心？”雪薇冷笑一聲，這才回了頭下了，榻走到胤礽麵前，“太子爺告訴雪薇，雪薇該如何把心收回來，再交給彆人？”胤礽被雪薇逼問的有些訕訕，“雪薇，彆鬨，你到底想要什麼？”雪薇盯著胤礽，突然正經而又期待的說道，“保成哥哥。”胤礽聽了有些恍惚，自從他大婚後，雪薇再不曾叫他保成哥哥。“保成哥哥，”雪薇繼續說道，“保成哥哥再給雪薇一次機會可好？我們一起去皇上麵前求恩，雪薇願意為側福晉，跟在保成哥哥跟前，可好？”胤礽嚇的後退了一步，“雪薇，皇阿瑪不會同意的，安王爺也不會同意的。”雪薇見胤礽的話隻說了彆人不同意，沒有說自己，微微有些動容，有些激動，“保成哥哥，我知道皇上會生氣，可是我真的不願意嫁給貝勒爺，隻要皇上解了我和貝勒爺的婚事，我願意為妾，隻求留在太子爺身邊。”從她認人開始，便喜歡跟在保成哥哥的身後，跟著他玩，跟著他學習，她從來不知道那就是喜歡，直到她得知他將要大婚冊立太子妃，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那年，她向保成哥哥吐露心意，沒有得到回複。這些年，她拚命的告訴自己，要忘了保成哥哥，卻越發的想念，思念。胤礽聽了雪薇的話，不停的後退，也不停的搖頭，“雪薇，你不能這樣，還有幾日你就出嫁了！你莫要胡說，莫要胡說！本宮不會娶你，也不會納你為妾的！”胤礽的話，將雪薇所有的奢望，全部打擊的一乾二淨。雪薇深呼吸一口氣後，伸手抓住桌上的盒子，扔在了地上。“啪”，盒子摔壞，裡麵的翡翠手鐲也跟著摔的粉碎。“太子爺請便。”雪薇的眼睛都紅了，她知道自己已經心死，那麼便一點兒也不要留念吧。胤礽盯著地上的翡翠手鐲看了一眼，終究什麼都沒說的退出了雪薇的房間。離開的那一刻，他恍惚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離開了他，且再也不會回來。……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四。胤禩從宮中回來的時候，心情是有些複雜的，高興的是終於將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拉了下來，難過的是連累了十八弟，不知所措的是如何回來麵對。可到底，他還是進了府裡。雪薇迎了上來，“貝勒爺回來了，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晚？”胤禩餘光瞥了雪薇一眼，見她表情無異，便知道，她還沒有得到消息。可不等他想好怎麼開口告訴她，便聽見柳萍的聲音傳來，“福晉，不好了，不好了。”柳萍還不知道貝勒爺回來，便有些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可進來後看到貝勒爺，便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樣，有話難言。雪薇瞪了柳萍一眼，斥責道，“沒看見貝勒爺回來嗎？這麼沒有規矩，還不快給貝勒爺請罪。”“貝勒爺吉祥，奴婢知罪。”柳萍連忙行禮告罪。“起來吧。”胤禩倒沒有打算和柳萍計較，隨意的揮了揮手。雪薇鬆了口氣，她還怕貝勒爺今日臉色不好，柳萍再惹怒了他，就遭了。雪薇想起剛剛柳萍說的，便問道，“出了什麼事？這麼急？”柳萍偷偷看了貝勒爺一眼，沒有開口，也不敢開口。胤禩自然沒有錯過柳萍的表情和動作，開口道，“柳萍先出去吧，我和福晉說。”“是，奴婢告退。”柳萍應聲退了出去。雪薇失笑，問道，“怎麼柳萍還沒說什麼呢？貝勒爺就知道了？如今這貝勒府，妾身倒是不如貝勒爺知曉的多了。”胤禩微微瞥了雪薇一眼，淡淡的說道，“不是府裡的事情，而是宮裡的事情，太子的儲君之位被廢了，聖旨已經頒詔天下了。”雪薇聽了，不由得愣怔了片刻，隨即苦笑一聲，“貝勒爺告訴妾身做什麼？妾身難不成去求皇上收回成命不成？”胤禩有些驚訝，卻也忍不住問道，“他如今正難過著，你不去看看他？”雪薇搖了搖頭，“貝勒爺說笑了，他是太子爺，妾身是貝勒爺福晉，如何方便能去見他？”“你曾經畢竟……”胤禩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不會介意，也不會攔著你的。”雪薇苦笑一聲，看著胤禩，澀澀的說道，“妾身嫁給貝勒爺十年了，貝勒爺就是這樣想妾身的嗎？妾身曾經對太子爺有意，可嫁進貝勒府後，從來沒有生過二心，貝勒爺難道不明白嗎？”胤禩見雪薇的表情，有些心疼，連忙解釋道，“明白，我是明白的，我隻是覺得覺得怕你有遺憾，所以才……”他怎麼會不介意？他介意死了好不好！雪薇根本聽不進胤禩的解釋，福身行禮，退了下去，“貝勒爺歇著吧，妾身先回房了。”雪薇出了門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裡，她不會去看廢太子的，哪怕她心裡依舊是有她的。可是，她郭絡羅氏雪薇，卻是說一不二的人，她如今是貝勒爺福晉，便要隻忠於貝勒爺，她知道貝勒爺也想那個位置，所以這些年來，明裡暗裡，給了貝勒爺不少支持。哪怕貝勒爺的對立麵是她的保成哥哥，她也義無反顧，因為，忠心比鐘情更重要。……雍正二年十二月十三。雪薇得知他病重的時候，已經是申時末了，可是她站在院子裡，任憑雪落在身上，沒有反應。柳萍有些心疼的勸道，“福晉，你還是回房吧，回頭凍壞了身子，王爺是會心疼的。”雪薇擺了擺手，輕聲說道，“不用勸我，我隻想安靜一會。”柳萍無奈，隻好替雪薇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讓她更暖和一點兒。雪薇也不知道自己立了多久，直到自己身邊站了一個人，他過來扶她，“我陪你進宮吧。”“王爺。”雪薇欲言又止的看著胤禩。胤禩的心冷程度，不亞於雪薇，可依舊點了點頭，“我陪你去看他，怕是最後一麵了，那些話，你就不要再說給我聽了。”雪薇張了張嘴巴，終究閉上了嘴巴，點了點頭，是的，很可能是最後一麵了。保成哥哥，雪薇來看你了。雪薇進了鹹安宮後，便被人領著進了偏殿，看到了憔悴蒼老許多的廢太子胤礽。“太子爺。”雪薇淡淡的喚了一聲。眯著眼睛昏睡的胤礽聽到了喚聲，睜開了眼睛，有些迷糊的喊了一聲，“楚蔓？”雪薇聽了，心酸的眼淚止不住落下，“太子爺，是我，我是雪薇。”“雪薇？”胤礽平淡的點了點頭，問道，“你怎麼來了？”雪薇回道，“雪薇來看看太子爺。”胤礽苦笑一聲，“哪有什麼太子爺，這裡不過是一個廢物罷了，我當初想著，有你，老八贏了我，也算是我對你的虧欠了，沒想到最後卻被老四給攔了去。”“如今也不用說這些了。”雪薇不欲多說，隻問，“太子爺可有什麼想要的，或是需要什麼？雪薇去替太子爺尋來可好？”“不用了，”胤礽搖了搖頭，“我什麼都不缺，如今快要死了，才發現，什麼都帶不走，也就不需要了。”雪薇沒有接這句話，太醫早就說過了，她也早就知道了，所以時隔這麼些年，她還是來看他了。靜靜的立了一會兒，胤礽便開口勸雪薇回去，“你快回去吧，這鹹安宮一股子腐朽的味道，你沾上了也不好。”雪薇知道王爺就候在鹹安宮外麵，也不能多待，便應了下來，“好，太子爺多保重，雪薇回去了。”“嗯。”胤礽輕輕應了。雪薇深深的看了胤礽一眼，然後往外走去。“雪薇！”胤礽突然出聲喊住了走到門口的雪薇，雪薇連忙頓住了腳步，“太子爺可是有事？”胤礽有些連忙的深呼吸一口氣，才問道，“雪薇，你可以和那年一樣，在喚我一聲保成哥哥嗎？”三十年來，她隻在她大婚之前問他的那次，喊了他保成哥哥，便在也沒有過了。雪薇愣住了，有些猶豫，又有些不決。胤礽歎了口氣，“也罷，讓你為難了，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保成哥哥。”雪薇輕聲喚道，就如三十年前一樣。……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自廉親王胤禩被奪爵後，八爺府上便沒有消停過，今日也終於接到了當今聖上更加不容置疑的一封聖旨。“令爾等前去將朕諭旨降與胤禩之妻，革去福晉，逐回外家。降旨於伊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伊外家亦一人不赦。爾等回來後，再將此旨降與胤禩。嗣後，伊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胤禩將聖旨扔在了地上，冷冷的對傳旨太監說道，“你回去告訴他，我和福晉的婚事是由皇阿瑪決定的，便是皇阿瑪在，我也不會休掉福晉，他的命令我不會聽的！”傳旨的太監一臉為難，“八爺，奴才回去沒法交差啊，奴才這腦袋還能擱脖子上多久呢？”胤禩冷哼一聲，“你若是不怕，我現在就下令將你的腦袋給擰下來！”“八爺饒命，八爺饒了奴才吧。”太監一臉哭求。“滾！”胤禩沒好氣的說道。一旁靜默許久的雪薇站了起來，“站住！”那太監一聽，連忙回頭，“福晉。”雪薇走到了聖旨跟前，蹲下身子，自己撿起了聖旨，拂手掃去上麵的浮塵，對胤禩說道，“爺，便是為了弘旺，爺今日也要把妾身給休了。”胤禩聽了如何會願，“我不會同意的！不會的！”雪薇眼圈都紅了，卻沒有哭出來，“爺，妾身未能替爺生下子嗣，如今卻無論如何都得保了弘旺啊！爺如何不明白，即便是不照做，皇上也是有法子的！”胤禩心痛的說道，“將你休了，那你我永遠不能同墓而葬了！”雪薇搖了搖頭，“爺，雪薇這輩子隻嫁給了爺，便是如今成為下堂婦，將來也是爺的人，死了也是要追著爺去的，爺就寫了休書吧。”胤禩最終還是寫下了休書，他狠狠的抱了雪薇一下，才放開，眼睜睜的看著雪薇出了門，往安王府走去。他連送她走的勇氣都沒有。胤禩從來沒有想到那一抱竟然是永彆，他得知消息的時候，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她就已經自儘且自焚了。她留遺書說道，但願挫骨揚灰後，皇上能原諒她的所有過錯，讓她的骨灰留在八爺身邊。九月初八。胤禩重重的咳嗽了幾聲，便看到自己的手心裡一大口血汙。快了，他就快要去見她了。即使隔了近四十年，他也能記得當初見她的第一眼。他隻是身份卑微的八阿哥，遇見她的時候，她是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與他這個不得寵的阿哥也是天壤之彆。她最喜歡跟在幾個阿哥身後玩，確切的說是跟在太子身後，他嫉妒那個可以一轉身就見到她的笑容的太子。兜兜轉轉，他也沒有想到，皇阿瑪會早早的為他和她賜婚，且為他們訂了婚。沒人知道，他接到聖旨的那一日，他是如何開心的輾轉反側，一夜未睡的。可他也知道了她對太子的真心實意。他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也想過成全她，可她最後還是義無反顧的嫁給了他，還對他當年相助。他知道，也早該知道，他能娶到她，已經是用儘了他所有的福氣，所以，他才沒能奪得那個位置，然後給她所有。可，即便如此，他依舊在想，他能不能用下輩子的所有的好福氣，去換，來世早些遇見她，她能喜歡上他。胤禩摟緊懷裡的小瓷壇，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