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案第九日夜,寅時,陵陽地牢內。兩個人靜靜地走在幽深通道內,腳步寂寥無聲,皆是輕功卓然的高手。他們一黑一白,互相撇開一人身位,互相之間似有芥蒂,手中緊攥皆是冷鋒。冷闕,文般若。從外表看去,二人似乎並未被羽人所襲,身上沒有太重的傷勢顯現,貌似是除了周遊一行人外,其他兩撥都是毫發無損。眼下二人再次來到地牢,互相糾纏還是沒有結果。“文郎覺得,這世道上公理重要,還是私理重要。”“我的劍比任何道理都重要。”“你的劍本就是私理。”冷闕瞥了一眼文般若,文般若卻根本不看他一眼:“那就是我的私理比公理重要。”冷闕:“眼下大勢將至,你我這般模樣隻會逆勢而為。”文般若:“我做事情向來追隨本心,隻有懦弱無能之輩才會順勢而為,我文般若但凡有所行事,皆是造勢之流。”“閣下為何一直貶低我,我的武功並不在你之下!”冷闕冷眼相對,但文般若依舊是不去正眼瞧他:“你之所以敢這麼說,是因為你取了我的劍,你可能以為取劍也是要憑本事,但趁我遇襲取劍這僅僅能被叫做運勢,而文某覺得一個人最可怕的就是把運氣當做本事!”冷闕聞言也哂笑:“如此說來,那冷某也屬實覺得,一個人最無奈的就是有本事但沒運氣!”二人針鋒相對,走走停停,就這般來到了周旋所在的牢房。看守的獄卒根本無從攔阻,周旋優哉遊哉的在牢內閉目養神,見到二人一起到來微微驚訝,不過很快便恢複道骨仙風。冷闕:“大都督,近日來可還安好?”“除了洗澡不易,其它皆順遂心意。”周旋說罷瞥了一眼巨闕寶劍,微微抿了下嘴角。“道長這般逍遙自在,可是比你那位學究師兄舒服太多。”文般若也上前見禮,周旋:“文郎的裝瘋賣傻果然高明,竟連我這種久經仕途者都給蒙騙了去。”“本來還能繼續消遣幾日,奈何你的部下手不乾淨,本座也隻能草率收起皮囊,巨闕劍是我的劍,當然不能流落他人。”文般若朗聲道。周旋聽聞此話,麵色亦是微寒,當初正是他帶領冷闕去拿的巨闕劍,此時此刻原主找上門來,倒著實是讓其有些難以開口。畢竟,江湖是有規矩的。“冷闕雖是我的人,不過他手中劍卻是江湖事,江湖恩怨江湖斷,莫要牽扯到廟堂之高,此事文郎儘管和冷闕磋商,本座不會過問,也沒有理由過問,倒是這城中之事,我還有話要與冷闕講,因此不知文郎能否先回避一下?”周旋這番逐客令說的冠冕堂皇,文般若聽罷卻渾不在意,他把手伸進衣服裡,隨後掏出一塊黑黝黝的物事丟給周旋,周旋麵色凝重的接過查看,一旁冷闕觀之亦是驚訝莫名。那物事,竟然是西梁黑令!周旋看罷舉起令牌:“的確是真的,隻不過為何會在你手中?”文般若:“看來念花少主做的確實不錯,連心腹之人都未曾透漏分毫!”這話說的已經明顯不過,但周旋還是難以僅憑一塊令牌便全盤相信:“不可能,你是鄴王的人,十餘年來都是人儘皆知之事!”文般若:“虧得大都督還懂得江湖規矩,本座的確曾是鄴王的人,不過也是江湖的人。”“這話又怎麼說?”周旋目不轉睛地審視文般若的眼睛。“朝堂倒了,江湖說了算,要知道即便是朝堂,其實也在江湖裡,誰又能說朝堂不是江湖哪?江湖與朝堂的距離界限,本來就很模糊。”文般若這番話似乎頗得周旋賞識:“陵陽倒了,北戎國隨即倒了,北戎國倒了,倒在了江湖這個大海碗裡。”“周道長是個明白人。”周旋的話亦是得到了文般若的賞識。“我明白這個世道,不過我還沒完全明白閣下。”周遊立場明確,他看了看冷闕,冷闕亦是滿臉機警。文般若又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巨闕劍:“那就慢慢了解,畢竟我的劍還在這裡,劍不斷,緣分就不斷。”另一邊廂,周遊和李眠送彆了鴻武陵後,繼續朝著春華檻行路,誰知未到半途,迎麵便撞上了一顆古怪的寒杏樹。說其古怪,完全是因為這棵樹正在燃燒,二人都沒穿太多,當即湊到近前抱團取暖。李眠一邊搓手一邊好奇:“道長,第一次見樹能燒成這般模樣!”周遊:“宮裡出現古怪,現在已實屬正常。”二人正說話間,旁邊拐角處的一棵寒杏樹竟然也莫名燃燒起來!“道長,又來了一棵!”周遊眉目微緊,半睜眼皮的瞧著四周的樹,在盞茶時間裡,肉眼所見目力所及之處,又有三株寒杏樹莫名燃燒起來!李覺察覺到了異常:“道長,這裡麵肯定有貓膩,我們取水救火吧!”周遊:“這火是故意為之,你我人丁單薄,根本無濟於事。”“那就這般放任不管?”李眠焦急四顧,周遊倒是依舊淡定如常:“能管的當然要管,管不了的當然不管。”周遊說完便走,李眠從後方緊緊跟上:“我們可還是要去春華檻?”“去是一定要去的,不過在此之前先跟我去個地方,這宮廷中何處乃是最高?”“當屬白玉樓!”“那便去白玉樓!”二人行走如風,說話亦急促莫名,四下裡不斷有樹木燃燒起來,詭異莫名,天上降下白雪,火樹銀花,渾不搭調。周遊邊走邊說:“你給我看的那幅畫,裡麵的凰棠是站在芭蕉下麵的。”李眠:“那又有何用意?”周遊:“你可知從何時開始,這城中便沒了其它樹種,全部換成了寒杏樹?”“的確有些年頭,但我記不清了!”李眠答道,周遊沉默不語,二人又走了半晌,周遊攔住李眠道:“你現在去取你的紅纓槍,用魁門信號聯絡八步趕蟬和太子涼,就說陵陽生變,速速來援,我在白玉樓上等你!”李眠聞言焦急:“我聽聞白玉樓上吊死了人,道長如何使得孤身前往?”周遊:“彆人我不信任,彆人亦不信我,我現在能夠篤信者,也隻有將軍你了。”他說罷不再和李眠絮叨,擺開袖口往前奔跑,這還是李眠第一次見他這般樣子,當即也不噪耳,順著方向去尋自己的紅纓槍不提。而陵陽城裡的寒杏樹,依舊是一株接著一株紛紛開始燃燒起來,從樹乾到樹冠燃燒的熾烈芬芳,好似是用儘了全部的力氣,去迎合綠衣道士奔走的步伐。道士奔跑在寬闊寂寥的宮廷大道上,兩側逐漸璀璨耀眼,在他半睜的眼皮底下炸開了花,但他卻越跑越覺的孤單,最後竟悄悄在沿途劃過了兩顆清淚。麵前輝煌明豔,好似星光大道。他卻落寞如歌,孤身項背獨行。審案第九日夜,卯時。熒惑守心,主大凶。巍峨高懸的白玉樓處在皇城的極巔,這裡出過聖人,這裡死過凡人。而此刻,一位青年道士正步步登梯,於火花滿城的夜晚登上了頂樓。樓下已經沒有了兵衛,整座陵陽城都顯得不大安靜,耳朵裡有風中燃燒的砂礫作響,帶著怒哀,而沒有喜樂。驊安和李顧皆已不在,周遊靜靜站在樓頂上,眼睛裡蕩漾出簇簇火光,耀眼如蓮花,寂寞如佳節。他並沒有無所事事,而是手執卷軸,不知從何處尋來一隻白雲狼毫,一邊望著下方的火樹大雪,一邊撚著墨水在卷軸上揮毫不綴。皇城是整座陵陽城最高的地界,而白玉樓則是整座皇城最高的樓宇,站在這裡可以俯瞰到整座陵陽城,當然也包括陵陽城裡的寒杏樹。而此時此刻,陵陽城裡的寒杏樹已經全部燒起來了!周遊快速地圍著樓宇打轉,把整個白玉樓給轉了一整圈,他手裡的卷軸上墨跡越來越多,他的神色也愈發的凝重沉著。不多時,他擲筆,卷軸上已經躍出一片墨色汪洋。雖看似毫無章法,細細觀之卻彆有洞天玄奧——那竟然是滿城寒杏樹的分布點位圖卷,燦若星鬥,陣列有序,黑色的墨筆連綴起來,竟然出現了奇門八卦天罡方位!而周遊望著這張布置玄妙法門的卷軸,半睜的眼皮中第一次出現了驚愕。陣法!“為什麼和我師父留在井下的陣法一般無二?”他喃喃自語,忽而發現天南角出現一抹輕紗,在朦朧的陰雲裡若隱若現。這個夜晚雪下得很大,風也吹的驟烈,下方的宮殿上滿是白霜,隻不過除了霜華與火樹,城中各處忽然間多了許多詭異的羽人,他們戴著仙鶴麵具,在逐漸熾烈的空氣裡仰望天空。忽然,他們貌似是看到了周遊的方位,紛紛在宮殿頂上騰挪而來,遠遠看去像極了浩大夜空裡起舞的一群跳蚤。遠觀好似跳梁小醜,實則是索命的翩然驚鴻!周遊再見這群異人,往日裡的淡然微微退卻,他微微有些慌張的合上卷軸,背在身上便往下跑!白玉樓的樓梯年久失修,皆是厚重朽木,蘊透絲絲糯香的潮氣,腳掌踏上去吱吱呀呀作響,道士跑的還算快,不過外麵的風聲卻愈發緊驟,大雪越下越大,羽毛也愈發翻飛鼓蕩。他的身體依舊有舊疾在身,這種奔襲並不能持續太久,還未到半途便隻能緩慢行走,而每經過一層樓宇,外麵的羽人都會隨之飄蕩,手裡握著一抹抹雪亮的鐵畫銀鉤,刮擦著白玉樓的琉璃瓦簷,聲音淒厲刺耳,讓道士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就在此刻,他聽到了李覺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他從未感覺李覺的聲音如此悅耳動聽過,當即便朝著下方呼喚起來:“將軍,將軍!”“道長,道長!”李覺的聲音也從下方傳來,喘氣聲濃烈熾熱,不過白玉樓實在是太過高聳,李眠縱有天大的本事,一時三刻也是上不來的,而反觀外麵飄忽的那些詭異羽人,此時此刻已經扒著飛簷爬進了周遊所在樓閣!道士見狀索性不再跑了,坐在地上用手死死扣住卷軸,眼神倏忽間變得堅定無比,而下方李覺的聲音依舊有些遙遠。“道長,你可安好?”“道長,你怎麼了?”周遊置若罔聞,在他的麵前,此時此刻已經站好了四位白衣羽客,帶著仙鶴麵罩,手握鐵畫銀鉤,麵向周遊不說一句話,不過那股昭然若揭的殺伐氣息已然是呼之欲出不用言表!“幾位,家師葛行間,是不是在諸位手上?”他嘗試和羽人溝通。麵前人並未回答,周遊繼續開口道:“這城裡出現了斫龍陣,是我師父的陣法,和諸位可有甚關聯?”麵前人依舊冷若冰霜,周遊見問不動,索性也不再浪費唇舌,又瞧看了一眼鐵畫銀鉤,隨即閉上眼睛開始打坐。按周遊的話講,他是從不畏懼生死的,哪怕是真正要麵對的這一刻,隻不過他好像把自己的命格再一次想的輕率了些。過了盞茶時間,閣樓裡依舊靜靜悄悄,羽人沒有半分行凶的跡象,周遊亦是感覺奇怪,他再次半睜眼皮,赫然發覺麵前竟多了一個人,他擋在自己身前拱腰而立,不過不是李眠,反而是和他一般的道士裝扮:背後竟背了七隻劍匣,呈孔雀開屏狀綁在腰上,胸前有一隻獸首玄黃銅鏡,上有饕餮吞雲,下墜八卦道印,手中拈指風雷,腰配鴻靈通寶四十九貫,辟邪紅繩串起,尾端落在一隻歪脖子碧綠葫蘆嘴裡,葫蘆被風吹得叮當作響,隱隱飄蕩出陳年的雄黃酒香。他昂著頭,身側七劍出鞘,玄青色澤,劍尾處有太極圖案,上有八卦,七口寶劍對應七道方位,最後一方掛在胸前銅鏡上,自成八卦八門。羽人見他皆不敢妄動,反而是紛紛退避呈合圍之勢,局麵一時間就這般僵持起來。道士輕吹哨子,扭過頭衝著周遊微微一笑,一個劍眉星目,俊朗襲人,一個溫潤如畫,儒雅大方,兩位翩然絕塵的少年於雪夜中相見,互相之間都有幾許莫名的悵然。“竟然是你。”周遊麵前來人,如雲濃眉,劍鋒犀利,眼泛青蓮,睫毛修長,瓊鼻高聳,嘴角如刀,頭戴麒麟紫金冠,橫叉鎏金雲紋簪,身披錦緞青囊,腳踏祥雲道履,正是當初迎接司馬種道和長離真人離去的道門千字輩大師兄,綽號公羊真君的公羊千循!“公羊道長為何會回到此處?”“此事說來話長,道長為何會被他們盯上?”“和我師父有關,我隻是個牽絆者。”二人說話間,一位虎背熊腰的俊朗繡花將軍撞開門閥,手執丈八紅纓長槍,怒氣衝衝正是李眠,他見到羽人和公羊千循問也不問,長槍如碧海驚濤,抖手翻了四十八個探海兒槍花,紅纓槍開山裂嶽般豎劈而下,將這有些遲滯的局麵一杆子捅了個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