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新來的大帥下的令,如今乞兒死了,必然不會請十得幫忙斷案。屍體在牢裡停放一夜,第二天請示過後匆匆埋在亂葬崗。沒人知道一個乞兒為何會得罪了新任大帥,也沒人會去深究。十得始終覺得疑惑,死的是另一個,那天晚上躺在窩棚裡眉清目秀的乞兒去哪兒了?趙甲木連值了幾天夜班,今天白日得了半天休息,他買了二兩牛肉一壺小酒,陪著十得回了來寧家。來寧家裡十分普通,要說與尋常人家有什麼不同,就是家中時常曬晾潮濕發黴的黃符,祖宗排位的位置上供著一塊無名牌,無名牌前放著些石子、草蚱蜢等小孩兒玩意。來寧沒有親眷,或許曾經有,後來都死了。十得是他撿來的,記憶中那塊無名牌從小就在,沒人知道供的究竟是什麼。但他要求十得必須虔誠,每次回來或者出門,一定要拜一拜。拜過無名牌,三人圍坐在小院裡的飯桌上。來寧從廚房端出一鍋湯,一人給盛了一大碗。十得皺著眉,嫌惡的看著碗裡灰黑的內容物。“又是心肺湯,來寧老頭,能不能換成彆的?”她苦著臉:“常常喝這個,豬見了我都嚇得繞道走。”“柴米油鹽貴,心肺也算肉,有肉吃還挑三揀四,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來寧敲了敲碗:“吃飯吃飯。”豬肉十文半斤,豬心肺兩文一籠,都是豬肉,差彆就是這麼大。趙甲木舀了一勺牛肉末給她:“吃這個。”十得故作嬌羞:“還是趙哥哥疼人!”趙甲木咧嘴一笑,做好了往旁邊閃躲的準備,“胡說八道,你趙哥哥疼的是豬!”“趙甲木!”來寧叫這兩人逗樂,撚著胡須笑了一番。趙甲木一語雙關,十得吃了這麼多年豬心肺湯,對豬的恐懼早已深入骨髓,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一番打鬨,這飯還沒進嘴,忽然慌慌張張衝進來一個人。來人是閬中警署張隸科長身邊的小警員,名為阿夏。阿夏滿頭大漢,氣還未喘勻張嘴就喊:“師娘子!十得!出事了!”十得聞言“噌”一下站起身,碗筷一放,轉身就要去拜彆無名牌。“改改你慌慌張張的毛病。”來寧一邊教導十得一邊問阿夏:“人在哪兒?”阿夏先是一愣,而後才道:“噯!不是人,是鮫人,嘉陵江麵發現了鮫人!張科長請十得娘子去看看!”“看什麼?”來寧道:“我們家十得,啊,是能聽見屍體發出的聲音,可你們也不能隨便找隻貓狗就讓她聽聽怎麼死的吧?胡鬨。我雖然沒走出過閬中,卻也聽話本上說過,這鮫人是咱這兒能有的?一天天的,儘瞎扯。”十得也微微皺眉,對張科長此舉不甚理解。她能聽見屍音,死了人找她無可厚非,出現怪物跟她有什麼關係?鮫人這種東西就算真的存在,又怎麼會從海裡遊到嘉陵江來。除非......張隸懷疑那東西是個人。“等我收拾一下,立馬就來。”十得快步進屋,將桌上的金鈴套在手上,又朝無名牌拜了拜,這才跟阿夏出門。“娃兒!”來寧叫她:“該說的彆忘了!”十得道聲“曉得了”,轉而對阿夏道:“聽見我師父的話了吧?你回去得告訴張科長,你們既然說是鮫人,這價格就和人的不一樣,我要的不多,加上我師父那份就得了。”阿夏為難,他隻是個傳話的,回回都要攤上這討價還價的麻煩事。十得娘子能聽屍音,因此閬中每每發生命案,警署科長張隸總是會將人請來,聽聽人是如何死的,幫助警方破案,十得娘子從中取一些銀兩報酬。十得曾經說過,她的報酬要從死者身上討一部分,從警署討一部分,因此每一次破案從警署拿的銀錢並不多,隻不過十得隻是一介巫師神婆,不屬於警署人員,每一次的錢都要警署自掏腰包,這就很讓人肉疼。肉疼歸肉疼,人還得請,且十得脾氣古怪,遇著一些她感興趣的屍體,甚至可以分文不取,協助破案。但多數情況下,她隻看屍體一眼,轉身就走,隻得花重金才能請回來。阿夏私下裡曾經戰戰兢兢的問過原因,十得隻說那些屍體上沒有她要的東西,案子不破也不會損失什麼。阿夏似懂非懂,隻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站在一定的高度上,是可以決定很多事情的,這就是十得和仵作不同的地方。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請仵作反倒信一個神神鬼鬼的姑娘。這要從張隸的一樁舊事說起,不提也罷。隻需知道人是活的,屍體是死的,人會說謊,屍體卻不會。而十得娘子這種半死不活,一半屬人一半屬鬼神的,若是在這種事上說了慌,後果極為嚴重。江邊已經聚集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熱鬨的百姓。張隸站在被警戒線圍起來的包圍圈中間,手裡拿著一根小木棍,蹲在地上輕輕戳動著什麼,鼻孔下的一抹胡子微微抖動,隨後一雙白手套把它們全部捂住了。“師娘子來了!”“要破案了。”“這麼說這是個人?”人群發出了議論聲。張隸起身將人迎進來,擺擺手,立即有小警員叫圍觀的群眾保持安靜。周圍立即靜下來,但凡懂的都知道師娘子需要聽屍音,就算有十籮筐的見解也不敢在此時說出半個字。“喲,來啦,瞧瞧!”張隸十分熟絡的和她打招呼。張隸是個長相略顯平庸的中年男人,唯一的特點在於他的一撇八字胡,為了提高自己的辨識度,他將胡子梳得油亮上翹,加之天庭飽滿寬闊,咋一看像個戴警帽的門神。門神撚了撚自己的胡子,皺著眉道:“這玩意兒從沒人見過,不好說是個什麼東西,你先瞧瞧,看看能不能叫上價。”叫價是警局與十得之間的“黑話”,前麵已經說過,十得斷案是要拿錢的,如果人是意外身亡或者壽終正寢,用不著她大張旗鼓的破什麼案,自然沒錢可拿。能叫價,說明人是叫人害死的。十得頷首。走進警戒線,十得看見了阿夏口中的鮫人。這是個“女鮫人”,渾身濕漉漉的,身上穿著顏色豔麗的服飾,長發披散,上麵沾了很多水草,臉因為在水中泡得太久皮膚發皺,像個老嫗。眼前躺著的是否是鮫人十得不敢肯定。鮫人生活在海水中,皮膚遇水應該更加光滑而不是發皺,這就跟魚死了泡在水裡魚皮不會皺起是一個道理。把“鮫人”二字安在她的身上,是因為她有一條魚尾巴。來時已經聽阿夏說過,這條“鮫人”長有一條滿是魚鱗的尾巴。初聽時十得吃了一驚,生怕這人得了麻風病,真正見到了反而放下心來。這是一條真真正正的魚尾巴。掀開她的裙擺,能夠清楚看見她的下身覆蓋著的魚鱗在陽光下閃爍著彩色的光,有些掉了鱗片的地方深深陷下去一個窩,米粒大小的白色蛆蟲在那個糜爛的窩裡緩慢蠕動。可她沒有魚的皮膚。奇怪的還有這人的裝束,她這一身的綢布衣服是大多數人穿不起的,勿論這大紅衣服上還用金線繡著怒放的牡丹。既然是鮫人,還穿衣服作甚?何況是如此貴重的衣裳。粗略看了屍體幾眼,十得蹲在屍體旁邊,仔細聆聽從屍體上傳來的聲音。入耳隻有水聲。“水?”十得耳朵動了動,抬眼望見向風平浪靜的江麵,露出疑惑的神情。“真是淹死的?”張隸忙問她。這顯然是句廢話,屍體是從江裡撈上來的,甚至此刻人還在江邊,聽見江水流動的聲音一點也不奇怪。“格老子的,”張隸自顧自道:“還沒聽說過魚被水淹死的。”此話一出,人群熱鬨起來,這倒是個稀奇死法。十得從“鮫人”的尾巴上拔下一片魚鱗,魚鱗底部還沾有腐肉和膿水,味道十分難聞。“已經死了很久了,難怪聽不清楚。”她嘟囔道:“用水將人淹死,為什麼還要給她裝上假尾巴......”“張科長,先把人殮回去吧,這裡都是水聲,我辨不清差彆。”十得起身說道。“行,”張隸的胡子再次抖動,衝阿夏招招手,阿夏立即安排人來抬人。抬屍體的是兩個高大的警員,都帶著帽子,十得沒有細看他們的模樣。她口中振振有詞,解下金玲,在屍體四周搖響幾下,這才讓人把屍體抬回義莊。義莊有一間單獨的屋子,四周貼了黃符,其他屍體的聲音進不來,這裡的聲音出不去。十得盤腿坐在草席上,麵前是從江裡撈上來的“鮫人”屍體。年輕女娃與魚尾女屍,這副光景實在有些駭人。十得拜過屍體,閉上眼細聽。手腕上的金玲忽然無風自響,片刻後四周變得靜謐,仿若墜入一個虛無的洞中,沒有光,也沒有任何聲響。忽然!耳邊出現水流淌的聲音,細細辨聽下去,又像是水滴落在水麵上的滴答聲。很快,這種聲音轉變為拍打水麵發出的嘩嘩聲,其間夾雜著另一種奇怪的悶響。半盞茶的功夫,這聲音又歸於無,十得知道,至此,這人死了。屍體身上會留下死者生前最後發出的聲音,可惜這具屍體死亡時間太久,即便知道這人是被水淹死的,也因為聽不清中間夾雜著的聲音屬於何種聲音而無法確切知道她死在什麼地方。嘉陵江那麼長,誰又敢說這具屍體不是順著江流飄下來的呢?倘若隻是具野屍,放在義莊停兩日挖個坑埋了就算結案了。閬中內部長江嘉陵江穿流而過,每年落水的、跳江的、順著江流飄下來的野屍不在少數。遇著浮屍,向來是民不舉官不究,有人認領的都讓家屬領走,無人認領的連刨個坑都嫌麻煩,乾脆讓他順著江水繼續往下遊走,哪個縣府遇著算他倒黴。不過這具屍體形貌鮫人,穿著又實在金貴,不是傳說中的鮫人,就是哪個大戶家的小姐。張隸算盤打得精明,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會正兒八經的立了案把十得請來。自古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無法確定人是在什麼地方死的,十得隻好繼續追蹤下去。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有預感,這具屍體上有她想要的東西。睜開眼,十得緊盯著魚尾,若有所思。片刻後,她站起身,走向女屍,伸出手,將女屍魚尾上的鱗片一片一片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