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比沈暮歌晚了一天,宋亦城回到了海城,住進了自己家公司旗下的醫院。白望舒之前讓他開家醫院,不過是想諷刺他。沒想到他真的收購了一家外資醫院,這個月已經掛上了“宸風”的牌子。白望舒本覺得他這筆投資無聊至極,經過了這次才覺得是早有遠見。沈暮歌上輩子一定是受了宋亦城很多折磨,這輩子才化身天煞孤星,一次又一次把他拖入深淵。她看著他換藥時身上又多吃來的兩個圓洞傷痕,搖頭道,“下次你再留我善後,我可不敢再答應了。”宋亦城自知理虧,隻能嘴上討好,“這次這幾件事辦得十分漂亮,蕭芷蘭肯定都沒想明白,她布局這麼久,我不想給她的東西,她一個都得不到。”“楚離,真的能夠照你說的做嗎?”“他會怎麼做,取決於沈暮歌的決定。”“隻要楚離不出亂子,要不了多久,蕭芷蘭就會徹底放權,把所有的產業交到你手裡。現在蕭楚這兩家的人,都隻管誰能帶他們發財,也不認輩分了,她能依靠的,就隻有你。”“但要讓她放心,我還需要一個人。”宋亦城做了什麼決定,一時連白望舒都還摸不清楚。“林綺陌剛打過電話,說在家煲湯耽擱了,再過半小時就到。”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他的決定是什麼,心裡一沉,削水果的姿勢也跟著一僵。沈暮歌從省公安廳回來,在彆墅裡抱著缽仔糕晝夜不分地睡了一覺,才恢複了元氣。白望舒辦事還是這麼妥帖,提前半天就把缽仔糕接了回來。小狗跟著她過了這麼多天,看起來並沒有受到薄待,反倒還胖了一圈。但白望舒隻送了狗回來,人卻沒有在彆墅裡。不用問也知道,她這會兒在醫院裡陪著宋亦城呢。宋亦城走的這條路,不會沒見過槍林彈雨,但傷成這樣,隻怕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她不是不想去醫院探望他。這麼大的彆墅裡沒有了宋亦城和她唇槍舌戰,她也覺得少了些什麼,連缽仔糕的興致都不高。但在那個心底的謎團解開之前,她又著實不知道如何麵對他。她怕她忍不住問了,不論得到的是她想要的答案還是不想要的答案,她都沒有想好怎麼應對。沈暮歌百無聊賴地在屋子裡轉圈,竟發現主臥和書房都沒有鎖門。這麼光明正大地開門迎客,她不用翻得很仔細也知道,不會有什麼特彆有價值的東西出現。書房被人整理得很乾淨,一張多餘的紙都沒有。她想起了上次在書房沒有來得及打開的那個文件夾。文件是加密的,也許他不會從電腦刪除,自己可以嘗試再試試解鎖。沿著上次的文件路徑找到那個地址,輸入密碼,五分鐘後屏幕上才加載內容,文件夾內的文件總量有幾十個G之多。排列在她眼前的是上千個以時間命名的子文件夾,從2012年5至今,每一天的都有。她隨便點開一個,每個單獨的文件夾還需要密碼。沒來由地,這次沈暮歌沒有猶豫,直接輸入了60102475。文件夾彈開,裡麵彈出來一張照片,她渾身戰栗,五指快不能控製鼠標,連往後翻頁都做不到了。那是一張她在洛杉磯自己居住的公寓樓下的照片,她穿著T恤短褲,正拎著三個行李箱,為打不開樓下的門禁而著急。照片上有拍攝日期:2012年5月28日。28號是她每個月交房租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她終於結束了在洛杉磯居無定所的混沌狀態,搬到現在居住的這個公寓的第一天。沈暮歌手忙腳亂地點開其它的文件夾查看,每一個文件夾的密碼都是相同的。她在學校食堂吃飯,在臨街的咖啡廳趕paper,一個人去超市買了大堆的速食麵踽踽獨行在路上,和同學在學校的草坪上野餐……這一幕幕都被這些照片一張不落地記錄在案。還有她在星光大道埋著頭數手印,在聖塔莫尼卡海灘邊喝著啤酒看沙灘上的燈火,在第五大道的街頭發呆……自己過往生活的片段都被這些照片記錄了下來。這根本就是她這幾年生活的全紀錄。而她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麼宋亦城留下的密碼,她能輕而易舉地破解。60102475,寫成地理坐標就是“60°10′N,24°57′E。”這是赫爾辛基的地理坐標,她十八歲前最想飛到地球那端去看一看的城市。她甚至都還能聽見,高三寒假時候最後一次見麵,他拍著她的後腦勺說,“把吃飯的力氣用到學習上,我從美國回來就帶你去芬蘭。”所以她爛熟於心,第一次瞥見這個密碼就能過目不忘。他分明一直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用她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地關注著她,留心著她的一舉一動,連一天也沒有中斷過。他對蕭芷蘭也撒了謊。如果他隻是為了尋找父親留下的遺物,在找到證據後就打算殺了自己,那他根本不需要等這麼些年。沈暮歌合上電腦,不顧缽仔糕在她身後咿咿呀呀地挽留,穿著拖鞋便奪門而出。她要去問問他,為什麼要騙自己說一直都苦尋她的蹤跡杳無音信,還要裝作陌路相逢。她要知道,她這六年來在他心裡算什麼!而她為他獨自等待的這六年,又算什麼!趕去醫院的路上她心裡亂糟糟的,眼皮一直在狂跳,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司機的廣播裡正播放著一首歌,是她從去美國開始到現在,最喜歡的一首:愛你是孤單的心事不懂你微笑的意思隻能像一朵向日葵在夜裡默默地堅持……兩千多個日夜,她把這首歌單曲循環了上萬遍。夜深人靜的時候,酒醉微醺的時候,她一遍遍在玻璃窗上畫出宋亦城的名字,聽著重複的歌詞,不希望有曲終的時候。如果你能對我誠實,能不能又重來一次?沈暮歌啊,你也真是死性不改。她對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外麵黑雲壓城,暴雨將至。她連闖了幾個紅燈奔到醫院,衝到病房門口,一隻腳剛要跨進去,就聽見宋亦城波瀾不驚地說了一句:“陌陌,如果你願意的話,新年以後我們就訂婚吧。”楚離看著那張真誠無欺的臉,竟沒有想到,他在船上所說的“誠意”,就是這個。林綺陌被這突如其來的甜蜜炮彈炸暈了,失去了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宋亦城衝她眨眼,“不願意嗎?還是因為覺得太潦草了?陌陌你不要生氣,等我出院了,一定給你補上鮮花和戒指。戒指我早就定好了。”白望舒剛去珠寶店定戒指回來,站在沈暮歌身後,手心裡攥著的訂單發票都快滲出水來了。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也說不上這份感傷,是不是也是自己感同身受的。此時沈暮歌才懂得,十年前在楚離的病房門外,宋亦城留下那把孤獨的黑傘,轉身紮進雨夜裡誓不回頭的心情。心中珍藏了多年的那個人就在眼前,卻與他人言笑晏晏,蜜語濃情。自己插不進去成了多餘的那個,顯得那麼刺眼和多餘。而她風風火火趕來的路上,心裡想的全部都是要問問他,是不是六年來都一如既往地愛著自己?並沒有因為際遇和立場的轉移,而有絲毫褪色。她自嘲地笑著不知不覺已滿麵淚痕,她又恢複了落淚的能力。終究還是她過去天真,這世上哪兒有一成不變的感情,哪兒有百折不撓的人心。他六年前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他殺了她父親的那一刻,就已決定把過往都拋在腦後,哪怕有那麼一小部分埋在心底,也再不會拿出來提起。他終是要向著自己的目標,不蔓不枝爬上頂端的人。而她,不是那個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沈暮歌後退一步,和白望舒撞到了一起。她回頭看到是她,抹了一把眼淚,語無倫次地說,“我走的時候沒有關門,不知道缽仔糕會不會跑出來了。我先走了。”林綺陌在裡麵聽見了門外的人聲,問了一句,“誰呀?”“是我。”白望舒往門內踏了一步,覺得此時此刻她能為沈暮歌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要讓林綺陌知道她來過。有些人從一開始雖明知無望,卻潛意識裡總希望能找回些什麼,所以麵對現實的時候就會更加失望,比如沈暮歌。有些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得到過什麼,所以從頭到尾也不會覺得多失望,比如她自己。林綺陌看著眼前這個驚為天人的女子,竟覺得她可愛了起來。當宋亦城屬於她的時候,這個世界都變得柔軟美好。林綺陌回到彆墅裡幫宋亦城收拾私人物品的時候,正遇見沈暮歌拿著行李要出門。眼前的人狼狽不堪,隻倉促收拾了一個箱子,背著缽仔糕的小黃人寵物箱,如同被掃地出門的喪家犬。“誰允許你離開的?”她從被宋亦城直接求婚的迷醉中清醒過來,心想沈暮歌和她們家的恩怨還沒有了結,哪兒能讓她說走就走。“林小姐如果要非法拘禁,我現在就報警。”沈暮歌揚揚手機,“你大喜將近,也不想多生事端吧?”聽她居然主動提起傷心事,林綺陌笑得刺骨,“你不說我都忘了,沈暮歌,我贏了!”“恭喜啊。”沈暮歌頭一次沒了鬥誌,隻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待下去。她走出去兩步,聽見林綺陌在背後說,“其實我整個家族上下,都不信任宋亦城。他有野心、有手段,誌向高不可攀,不擇手段地進取究竟會停在何處,連我媽媽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是真愛我這個人,還是愛我的身份。但是沒有關係,我願意賭。我願意陪上我的一切去賭一次,賭他愛我的可能。”林綺陌轉過身來,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所以我未必全贏,但是你先輸了。因為你不敢賭。”十八年的青春幻夢,六年的孤獨等待,她不是沒有全心全意地孤勇過。隻是落子無悔,願賭服輸,這場對局,她必須提前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