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弱 者(1 / 1)

趙淩是在秦軍退避三舍的時候入城的。他懷裡揣著廉將軍的信物,邯鄲城的守將沒有阻攔便為他開了城門。他說過自己還會再回來的。既不負君國之任,亦不違母親之言,隻因一切皆聽從李將軍的安排。馬服君府跟他上次回來時又有了很大不同。大量百姓湧入邯鄲之後,官府和貴族宅邸也騰出了地方安置百姓。馬服君府雖已名不副實,且被百姓怨恨,然而戰爭之下,所有的仇怨都不得不暫且放下。最關鍵的是,有馬服君府老夫人坐鎮,再多的恨,最後亦化為玉帛。大抵普天之下的母親,喪子之痛皆是相通的吧。因此能夠由己及人,悲憫寬恕。但這並不表示,馬服君府新的家主趙淩會抱有同樣的寬恕之心。他平日雖喜怒不形於色,然而遇到趙括之事卻是一個例外。但凡對他已故的兄長口出不遜的人,即使沒有做出將對方掃地出門的舉動,明明白白的冷漠也不會遮遮掩掩地藏在心底。此時此刻,正好就是這樣的狀況。“你的事我略有耳聞,隻是沒想到你會來馬服君府。”趙淩麵如冰霜,語氣中暗含刀鋒。坐在趙淩對麵的人,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乃邯鄲傳舍吏之子(作者注1),名叫李談。現在的身份是官府中一位極普通的掌書(作者注2)。“哦?君為何沒想到?”李談似乎並不介意趙淩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不歡迎”的信息,以一種從容的態度不卑不亢地問道。“你曾在公開場合議論過我的兄長。”趙陵的目光如刀一般緩緩刮過李談的麵頰,“既然認為他是長平之戰的最大罪人,如今又為何要登門拜訪,有求於我馬服君府?”李談聞言,略略一怔,隨後發出了一聲了然的輕笑。“原來如此,馬服君府的新任家主看來不簡單。邯鄲城中大小事是不是都瞞不過您?”趙淩眯了眯眼,沒有說話。他生著一張與兄長趙括極為相似的麵孔,氣質卻完全不同。趙括俊朗的麵龐上,總帶著一種神采奕奕的笑容,站在人群裡,人們往往第一眼便被他吸引了目光;趙淩俊朗的麵龐上,總是沒有任何表情,冷峻的五官透著拒人千裡的漠然。然而,馬服君府這一對性格截然相反的兄弟,感情卻意外地深厚。兩人二十歲之前幾乎形影不離,仿佛光與影的存在。如今光沒有了,影給人的感覺則更加陰冷了。趙淩的眸子中閃著點點寒光,他壓根不打算回答李談的問題。自從一人一馬進入邯鄲城,他的確密切關注著城內的各種動向——通過兄長所經營起來的關係網——商人們掌握的情報也許比軍方的斥候更有價值。隻是有些情報實在讓人意外又心煩,比如說眼前的這個李談,比如說那個小鬼。“你走吧。”趙淩不想繼續與李談空耗時間,乾脆利落地拋出三個字。李談聞言亦不惱,仍坐在位置上沒有動。“談認為趙括乃國之罪人,這一點至今不變。君因此而怨恨我,我沒有什麼可辯解的。隻是談為國事而來,請求的是馬服君府,而不是君。君不以國事為重,卻以私情拒絕我,實在是讓人失望。”趙淩無動於衷,他站起身來,欲退出正堂。就在這時,李談厲聲叫住了他。“君當真要眼睜睜看著趙國滅亡?君此舉,如何對得起令尊之名?”他看著眼前如青鬆般挺拔的背影,希望對方能夠轉過身來。令他失望的是,馬服君府的新任家主似乎當真是一個心如鐵石,個性冷酷的人。“我的父親和兄長,從未負過趙國。然馬服君府,已經不再是馬服君府了。你所求之事,邯鄲各大公卿沒有一個答應,無可奈何才來找我馬服君府罷了。老實說,你實在是來錯了地方!”說完這句話,趙淩甩了甩衣袖,頭也不回地離去了。被主人留在原地的訪客,極為尷尬地抽了抽嘴角。來錯了地方……嗬嗬……果然是所托非人……李談在心裡自嘲了一句,轉身欲走,腦海中卻猛地劃過了一道亮光。他當然來錯了地方!與其處處碰壁,不如伺機等候……想到這裡,李談心中快要熄滅的那一團火又重新燃燒了起來。他振奮精神,迅速離開了馬服君府。===========趙淩從側門退出正堂之後,見母親端坐於側室之內,左右是兩位貼身的侍女,正陪著老夫人低語談笑。屋子內飄著某種淡雅的女用熏衣香,從香味的濃淡來推測,老夫人來了有一段時間了。趙淩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立刻躬下身,恭敬地向母親問安。老夫人笑著向身邊的侍女使了個眼色,令她們退下之後,才正色問道:“國難當頭,我兒為何拒絕?那人雖是一名小小的掌書,卻不失為一位忠肝義膽之士。他的提議,我馬服君府並不是辦不到。況且,府中上下早已做好準備。我兒難道真是因為……”老夫人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凝眸注視著眼前的青年,目光中有著柔中帶剛的堅毅。“母親,馬服君府誓與邯鄲城共存亡,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請母親放心,兒自有打算,絕不辱父親之名。”趙淩聲音鏗鏘有力,劍眉入鬢,神色整肅。老夫人看著這個並非己出卻早已視為親兒的青年,在他的臉上能夠找到亡夫以及括兒的影子,她點了點頭,同時感到了莫大的寬慰。作為母親,她原本不希望他回來。但既然回來了,命運便同這座城池連在一起,同生共死,再無退路。馬服君府已經沒有馬服君了,而馬服君的榮譽還在。即使世人忘記了那個榮譽,擁有趙奢血脈的人也要挺著腰杆站在戰場上。死不足懼,唯恐負國。老夫人心中隱隱的憂慮隨著趙淩一句簡短的承諾而散去。母子倆又聊了一些日常瑣事,時間雖然不長,恍然間卻覺得已很久未有如此溫馨的時光。自趙括往稷下求學,趙淩往北方戍邊,兩兄弟再也沒有像幼時那樣,一左一右擁著母親,單純地因為聽母親說一些府中趣事而滿心歡喜。待母親離開,趙淩又變回往常的冷峻麵孔,隻是眉目間還殘留著淡淡的暖意。他轉去書房中看了會兒兵書,見燈盞中油脂已燒了大半,又想到明日還要順著墨家的暗道出城,便在書房的軟榻上和衣睡下。待一覺醒來,時間已快接近天明。他整理好冠帶,牽馬而出。當晨曦的第一縷光照到地麵,長長的影子投在宅門上。門吏們推開大門,披著一身金光的英武青年跨過高高的門檻。於是四目相對,驚心動魄。趙淩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拂過陌生少年的臉龐,然後轉身上馬。正欲揚鞭而去時,少年突然奔至馬前,伸手死命地拉住了韁繩。“你……”隻開口說出了一個字,少年便哽咽著紅了眼眶。趙淩麵無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少年,目光觸及到他腰間的童軍牌和木劍,接著又落到他身後背負的長條狀包裹上。一瞬間,嘴角勾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卻並不是在笑。趙淩注視著荊軻,目光逐漸從淡漠轉為冰冷。“你身後的那把劍,是馬服君府的東西。”不是詢問,而是篤定的語氣。荊軻的眼睛瞪得更大,他慌亂地抬起手臂抹了兩下眼睛,然後拚命地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還是怎麼的,剛才說出一個字之後,他的嗓子好像堵著什麼東西,一時之間竟再發不出聲音。“交出來,弱者不配擁有那把劍。”趙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少年,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話音落地的同時,荊軻劇烈地戰栗了一下,呼吸變得急促紊亂。他的眸子中映著對方冷峻的五官,熟悉的麵孔是全然陌生的表情。像突然受到巨大的打擊,荊軻的身體搖晃了兩下,然後猛地向後跳了開去。“你是誰?!”他做出戒備的姿勢,眼角浸著一片殷紅,沙啞著嗓子發出一聲低吼。===========就在剛才,荊軻的腦海中閃過景湛跪在白起麵前,請求見少主最後一麵的情景。那個時候他也是在場的,他親眼目睹秦軍捧上一個木盒。“小的率眾投降,乃奉大帥之命,更不要任何賞賜。隻求……求大將軍將吾主好生安葬。”王景湛俯身在白起腳下,將頭磕得咚咚作響,額角鮮血淋漓。“求大將軍憐我等一片忠心。”最後一名龍虎軍戰士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卑微地乞求著敵軍主將。荊軻的目光仿佛無意識地掃過那個木盒。盒子內一顆人頭,雙目緊閉,神情平靜。對了對了,趙國長平軍的主帥,馬服君趙括,已經死了。隨著內心巨大的哀慟,荊軻從渾渾噩噩中清醒了過來。眼前的人,不是趙括,也不是幻覺。“你到底是誰?”見對方不答,荊軻又重複了一遍,右手撫上了腰間的木劍。未等荊軻拔出劍來,對方突然驅馬向他襲來,伸手直取他身後的東西。荊軻猝不及防,急忙側身避開,勉強與高大的馬身擦身而過,卻因此站立不穩重重地栽倒在地。強大的衝擊力使他在地麵上滾了好幾圈,撞得他渾身的骨頭散架一般疼痛。鋪天蓋地的痛感尚未緩過去,偏偏又聽到腳步聲靠近。荊軻迅速抽出木劍,以劍撐地,勉強站了起來。那人已經跳下馬來,出鞘的鐵劍泛著幽光,然而眼中的溫度比手中的利刃更冷。“小鬼,交出那把劍,也許我還會留你一命。”荊軻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絲血,直視眼前那張熟悉的麵孔,一股強烈的怒氣直衝腦門,他提氣揮劍,飛身躍起直向趙淩刺去。這一劍出手凶猛,猶如蛟龍出水,撼天動地。令荊軻吃驚的是,對方見狀隻微微挑了挑眉,根本沒有做出閃避的動作。“!”荊軻倒抽一口氣,那人竟伸出左手,強行握住了劍鋒。即使是木劍,若直接承受這一招,即使沒有傷筋斷骨,劇烈的疼痛也足以使人暈死過去。然而那人如石雕一般穩穩佇立原地,緊握劍鋒的手有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而嘴角卻掛著赤裸裸的嘲諷。“弱者的劍,就是如此不堪一擊。”下一刻,他揮動持劍的右手,一劍將握在手心的木劍斬為兩截。隨著木屑四濺,荊軻仿佛聽見從心底傳來龜裂的聲音,無數裂痕瘋狂滋長,恍然間有一種粉身碎骨的錯覺。趙淩似乎想置荊軻於死地,就在荊軻失神的片刻,他一掌重重拍在荊軻腹部,瞬間將他震出數尺之遠。“咳咳咳……”荊軻捂著肚子,嘔出幾口血。他的腦子很亂,不知道那位和趙括長得很像的人為什麼要殺他。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的殺氣,以及極度的厭惡與蔑視。為什麼?因為自己是弱者,一個連真正的劍也握不住的弱者麼?嗬嗬嗬,弱者……弱者就應該死麼?荊軻自嘲地牽動嘴角,又咳出兩口血。然而那把劍,即使是死,也絕不會交給彆人。伸手向後,荊軻拉開繩結,毅然決然地將身後的寶劍抽了出來。握劍的手依舊抖得厲害。趙淩嘴角的嘲諷又加深了幾分,連聲音也帶上了一股冰冷的笑意。“我說過了,弱者不配擁有那把劍。不想死的話便將寶劍物歸原主。”“物歸原主?這把劍的上任主人是馬服君趙括,是他臨死前將這把劍贈與我。不管你是誰,洗乾淨耳朵聽好了!我荊軻小爺才是這把劍貨真價實的新主人!”“嗬,寶劍配英雄。小鬼實力如此不堪,簡直玷汙了我兄長的茲白劍!”趙淩眸光暗了兩分,殺意比之前更甚。荊軻一愣,喃喃重複一句:“兄長?”趙淩不答,徑直出手奪劍。他的招式大氣磅礴,利刃落下,猶如大漠狂風,摧毀所到之處的一切阻礙。荊軻咬牙抵擋,奈何手上根本使不上力,能夠擋住已是十分勉強,更不用說提劍反擊。他連連後退,隻覺手中重量越來越沉,僅僅是握住劍柄便仿佛用儘全身力氣,手心處冷汗淋淋,一片濕滑黏膩。又一劍直插麵門而來,荊軻想抬臂防禦,右手卻突然傳來抽筋似的劇痛,整條手臂仿佛被人砍斷,完全不聽使喚。“呲!”無意識地痛哼出聲,下一刻便覺得脖頸處一涼,有酥酥麻麻的細微痛感傳來,還未完全反應過來,胸口又挨了一劍,頓時隻覺得天昏地暗,意識渙散。他終於扛不住,身子向一邊直直倒去。鋪天蓋地的黑暗再度襲來,沒有不安恐懼,仿佛找到了永久的歸宿。啊,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荊軻在失去意識之前,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們都死了,為何自己還活著?活著實在是太累了。也許一開始他就錯了……也許不做那個英雄夢才是最好的……像兄長一樣,庸庸碌碌地在臨淄的市集中度過一生才是最好的……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他終於可以安心地睡去了。……“荊小兄弟,荊小兄弟……”有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不厭其煩地喚著他的名字。荊軻不滿地嘟噥了一聲,翻身坐起,卻見天邊紅日西墜,自己坐在一堆草垛之上。“你怎麼又在草垛上睡著了?”景湛微微笑著,伸手拿掉了荊軻頭上的一根乾草。“……”“你還在生少主的氣?”景湛觀察著荊軻的神色,也在草垛邊坐了下來,“我想少主那麼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的。說不定有什麼特殊的任務要荊小兄弟你去做呢?”“呸!什麼特殊的任務?”荊軻撇嘴,“你們全都渡河了,把我這個傳令官留下是幾個意思?那家夥分明就是輕視小爺我。”說完這句話,荊軻又斜眼瞪向景湛。“你們龍虎軍有什麼了不起的!小爺今後要做大英雄,不稀罕什麼精銳騎兵……”對荊軻脫口而出的抱怨,景湛並沒有露出半分生氣或者不耐煩的神色。他坐在荊軻旁邊,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各種出格的話。直到荊軻口乾舌燥,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最後轉為沉默。“時候不早了,荊小兄弟再不回去,恐怕會被少主責怪。”景湛突然從草垛上站起來,於一片夕暉照耀下,轉身對荊軻說道。他身後的殘陽似血,臉上卻帶著淡淡暖意。荊軻看著他,一時不知要說什麼話,隻覺得心中又酸又澀。低頭間,仿佛有滾燙的液體從眼眶中墜下來。再抬頭時,卻是換了場景,周圍秦兵持戟負戈,兵鋒如雪。景湛與他擦肩而過,俯身在他耳邊低語。“活下去。”鮮血順著劍脊汩汩而下,四濺的猩紅液體帶著滾燙的溫度,一點一點灼燒著荊軻的皮膚。他的眼睛注視著荊軻,帶著與那日一模一樣的暖意。死易,活難。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事需要活著去做。記住我的話啊,荊小兄弟。死易,活難……一定要記住……景湛倒下去前,停留在荊軻臉上的目光,含著殷殷期盼。===========趙淩冷漠地掃了暈死過去的少年一眼,蹲下身想從他手中拿回父兄的佩劍。沒想到荊軻雖失去意識,手指卻緊緊扣著劍柄,冰涼的金屬仿佛長在他手上似的,怎麼也不肯鬆開。眯起眼睛,趙淩再度將少年打量一遍。然後皺起眉,認真考慮著是否需要砍掉這小子的手才能取回茲白劍。想起王全在他麵前提過,景湛是如何讚譽荊軻的劍術。他不以為意,其實他根本不關心這小子的死活或去向。誰知這小子竟然背著兄長的茲白劍,從長平回到了邯鄲。不得不承認,荊軻是個讓人意外的小鬼……當然,實力也是意外的弱。趙淩眸光暗了暗,手中的鐵劍慢慢向荊軻的手腕移動。可惜……要在亂世中存活,靠的不是他人的同情,而是自身的實力。“抱歉了,荊軻。要怪,就怪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弱者。”他舉起劍來,棱角分明的麵龐逆著朝陽,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手起劍落,荊軻在一瞬間睜開了眼睛。鐺!兩劍相撞,迸出激烈的火星。像一隻覺醒的花豹,荊軻突然發力,緊接著以眼睛來不及捕捉的速度刺出一劍,形如飄風,勢如驚雷。趙淩猝不及防,匆忙側身閃避,卻仍是慢了半步,臉頰被淩厲的劍氣劃出一道口子。趙淩嘴角揚起了幾不可察的弧度,冷漠的臉因為這微妙的弧度給人一種似笑非笑的錯覺。他若無其事地拭去了劍傷處溢出的紅色液體,一把將鐵劍回鞘,翻身上馬。“我大概明白兄長為何要將劍贈與你了。今日還有要事,寶劍暫放你處。小鬼記清楚了,馬服君府的東西,終究要歸還馬服君府,我趙淩還會再找你討還。”趙淩?茫然地看著一人一馬疾馳而去,荊軻皺了皺眉,在腦子裡搜索這個名字……驀地一雙貓眼瞪得滾圓。好像……聽馬服君府的下人無意間提起過……趙括的庶弟?!下意識地收緊了手指,荊軻這才察覺到右手手心傳來的冰冷觸感,以及攥在手中的那份恍如隔世的分量。目光緩緩向下,視野之中,荊軻看到自己的右手穩穩地握著那把茲白劍,猶如握住了自己於亂世中活下去的理由。注1:傳舍,原指貴族為門客提供住宿的地方。轉義為旅館,賓館。傳舍吏,即為旅館工作人員。注2:專門負責抄寫文書、主管記事的低級官吏。職能相當於書記官。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