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光狼城，李斯感歎萬千。就在一日一夜之間，他經曆了一番生死劫。他向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這次卻學著毛淵那樣去賭了一次運氣。李斯和毛淵同住在稷下學宮的下寮（liáo）時，常和其他寮友賭棋。李斯向來選擇手談，從不參與六博；毛淵恰恰相反，熱衷於六博，從不與人對弈。李斯偏向於穩中求進，對於實力能夠掌控的手談之術情有獨鐘，而毛淵則喜歡六博時大聲呼號博彩（作者注2）的熱鬨和刺激。因此對李斯來說，那種需要運氣來取勝的六博實在沒有什麼吸引力。李斯的處事風格猶如他的行棋風格。不過在長平戰場上，他意識到要取得勝利，除了周密的謀劃和強大的實力之外，的確還需要一點兒不確定的因素——運氣。他這次能夠活下來，就是多虧了那點兒不確定因素——想起來雖然不舒服，卻不得不感到慶幸。武安君的“將計就計”之計，需要一個引敵上鉤的“誘餌”，不僅需要大智，還需要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勇。當武安君講明計劃，李斯立刻提出他來當誘餌。他很清楚，最適合的人就是自己，與其由對方開口，不如主動承擔，順便還賣了武安君一個人情。這個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都設計得恰到好處，堪稱完美。然而，一旦身在其中，便深知它完美表象下的殘酷。為了大局，該犧牲的東西就該毫不猶豫地犧牲。那些留守光狼城的士兵們，那些被安排在山穀間負責糧倉守衛的少量秦兵們，那個半夜裡拿著甲衣來帶走自己的年輕士兵，那個駕著戰車在帳外等待的禦者，他們都是不知情地被安排在巨大棋盤上的棋子。當完成了他們作為棋子的任務，便被毫不留情地從棋盤上取下。他這樣一名誘餌在武安君眼中是否也是一枚精妙的棋子？答案不言自明。李斯望著已然麵目全非的光狼城。他又乘著相同的一輛戰車回來了，隻是車上的禦者換了彆人，而站在身側的人也換了彆人——渾身上下散發著武人氣質的老人。日當正午，光狼城的大火已經被撲滅了。隨處可見燒焦的營帳的痕跡，四處的廢墟中還冒著黑煙，而城中的秩序早在黎明到來之前便恢複了。經過昨夜的敵襲，光狼城的城門處聚集了比往常多得多的兵力。武安君的車駕在通過城門時使用了大將軍王齕的令牌。也是靠著這塊令牌他才能夠調動一部分兵力巧設埋伏。在武安君設伏一舉殲滅原上黨韓卒的同時，武安君現身長平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光狼城，秦兵士氣大振。在進入光狼城後，車廂內的李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路上士兵們投來的熾熱而崇拜的目光。當然，這目光不是對他，而是他身側的那人。儘管城中大部分地方還是一片狼藉，得到消息的光狼城守將在武安君進城之前已提前命人架起了將軍主帳。武安君的車駕停在主帳前，立刻有士兵迎上前，先扶著李斯從車廂後下來。武安君則擺擺手，在李斯下車之後，自己輕鬆地跳下車來。帳前有文官服飾的人在等待著，從手中所拿的金符節來看，是秦王的使者。那使者一見來人，便端正了身姿，麵朝著武安君點了點頭。武安君似乎早就料到使者的到來，徑直走到離使者十步的距離停了下來。於是使者展開木簡，宣讀王命。原來是秦王下令，即刻起由武安君白起出任長平大將軍，原大將軍王齕轉為副將，輔助大將軍共擊趙。時間計算得正好，朝中有範雎在果然沒有問題。一切都井井有條地按照之前的謀劃在進行著。單膝半跪在地的秦軍新任長平大將軍白起抬起頭來，雙手接過王使遞過來的君令。同時，圍繞在他身邊的秦軍發出一陣歡呼。李斯站在一側，安靜地看著這一切。與周圍歡欣鼓舞的秦軍將士相比，他臉上的表情顯得過於平淡。當邁出那一步時，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而在今日的太陽升起時，他用運氣驗證了一件事——從武安君現身之後他一直在推測卻始終沒有證實的事。一個契機，再加一點點運氣，已足夠他了解全部的真相了。===========武安君入住主帳後不久，大部秦軍主力返回了光狼城。為首的一位將領徑直駕馬來到帳前，要求麵見武安君。在得到武安君許可後，他進入帳內，手中捧著一個方形的木匣子。在木匣之上，還壘放著一個更小一點的長條形木匣。“王齕將軍命末將親手將大將軍印和虎符轉交給大將軍！”白起接過兩個木匣，先打開那個長條形木匣，裡麵是半塊錯金花紋的虎符。接著打開方形木匣，裡麵是一方銅鍍金的大將軍印，其上的印紐同樣是一隻盤踞在地的猛虎形象。有了這兩樣東西，他就可以調動長平百萬大軍了！“這麼說，王齕沒有同你們一道回來？”他明知故問地向下首的將領問道。“回大將軍話，王齕將軍未與大部隊一起回光狼城！自接到光狼城遭遇敵人奇襲、糧草被燒情況危急的消息後，王齕將軍就率領大軍立刻回援。隻是行至半途，王齕將軍卻命令末將率領主力大軍繼續回援光狼城，並且交給末將兩個木匣和一封密信，交代末將到了光狼城下才能打開密信看那上麵的內容。“故末將在抵達光狼城後才知道武安君竟在光狼城內。王齕將軍的信上還說末將抵達之時，大王派遣的使者估計已經到達，讓我將木匣中的大將軍印和虎符交給大將軍。至於王齕將軍，末將實在不知他去了何處。”白起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抹詭秘莫測的笑容。他知道王齕去了哪裡，因為那個地點正是他在之前那場“將計就計”的談話中指給王齕的。“你們退回光狼城時，趙軍是否在後追擊？”“為了防止敵軍追擊，王齕將軍特意安排了一批人馬斷後。據後方的斥候來報，趙括率領全部渡河趙軍緊隨我軍之後，看來他們也得到了光狼城被襲的消息。”“有沒有對追擊的敵軍采取任何措施？”跪在下方的將領愣了一下，隨即回答道：“想到奇襲光狼城的敵人身份不明，唯恐大本營陷落，故起初我軍隻是一味地趕路，並未顧及身後的敵軍。待王齕將軍將大軍交予末將，卻吩咐末將道，無論如何要將敵軍引至光狼城下。末將當時尚未知道武安君守在光狼城中，不過也立刻明白了王齕將軍的意思。大概是設下了什麼計謀，所以才讓末將拖住趙軍吧？”白起讚許地點了點頭。見到心中一向奉為神靈的武安君竟然對自己流露出肯定的表情，那位將領雙眼失神，恍惚了片刻，最後有些激動地又接著說道：“王齕將軍離開後，末將為了拖住趙軍，下令在造飯時減少灶坑的數量。末將想，趙括大概也知道光狼城糧草被燒才敢率領不足十萬的軍隊追擊我數十萬大軍。雖不知道王齕將軍到底有什麼計謀，但末將隻要減少灶坑的數量，趙軍見到之後一定會以為我軍為了節約糧草而減食，便一定不會放棄追擊我軍的這個大好機會。”他頗有些得意地說出自己的小計謀，本以為會進一步得到武安君的讚許，誰知滿懷期待的目光卻碰觸到武安君微微皺起的雙眉。滿頭銀發的老人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哎，小子！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啊！”===========“什麼？秦軍減少了灶坑的數量？！”“是的，小的們仔細數過秦軍挖的灶坑了，的確比之前的少。”趙括拉緊韁繩，麵色凝重。荊軻不解地瞥了趙括一眼，追擊的趙軍遇到了前方秦軍造飯時留下的灶坑，數量減少了不是一件好事麼？說明秦軍害怕了，一部分當了逃兵唄！要不然就是為了節約糧草，大家現在少吃點總比以後沒得吃好。荊軻知道秦軍大本營屯積著秦軍大批糧草，也從斥候那裡知道光狼城昨夜大火的事情。現在秦軍一定驚惶失措，正是他們取勝的大好時機啊。荊軻這麼想著，又側頭瞥了趙括一眼。這一眼讓他畢生難忘。向來光彩奕奕的年輕將軍像被後羿一箭射中、直直地從天空墜落的太陽，竟完全失去了神采。他的臉色鐵青，嘴唇透著不詳的黑紫色。“快……快撤軍！停止追擊！停止追擊！”最後近乎是聲嘶力竭的呐喊，劃破蒼穹。注1：章節名中的“窺豹”不是“管中窺豹”，而是“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意思。注2：六博通過投擲骰子來行棋。骰子上有五、白、黑、寨等“彩”，以擲得五、白兩彩為貴。投骰子時要大聲呼號自己想要的彩，稱為喝彩或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