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1 / 1)

據說,威廉·詹姆斯在他的《心理學》中說過這麼一句話:任何事情的解決都是自以為解決。告訴我這句話的人現在就在我的身邊,手裡提著一個花籃。他叫王季軍,海倫賓館的三級廚師。我想,不管這句話是不是王季軍即興編造出來的,它都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安慰。在早晨剛勁的寒風中,街道對麵的一排超級市場的玻璃櫥窗被陽光照亮了,天空的藍色尚能分辨,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過馬路,他們每人頭上都頂著一隻搪瓷臉盆,我知道,我的煩惱不算什麼。出租車來了,是紅色的夏利。王季軍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上車,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而我多少有點猶豫不決。我總覺得我一旦上了車,一件不同尋常的大事就將被我錯過了。最後,司機臉上憤怒的表情使我下了決心。王季軍抱著花籃坐在出租車後排,我則坐在司機邊上的副駕駛位置上。喇叭一響,車就開了。在城市生活不成文的習俗中,坐在出租車前排的人通常就是付費者。另外,假如司機遇到突發事件倉促避險,他很有可能又是一個潛在的犧牲品。這樣想著,我的腦子裡果然閃現出一幕慘不忍睹的畫麵,兩輛五十鈴載重卡車在立交橋下迎麵相撞,將一位身穿民航製服的女郎頂在了半空中。她吃驚地張開嘴,想喊上一聲,然後腦袋就耷拉下來,汽車排風扇噴出的熱氣吹亂了她的頭發,我不敢看她的臉。她的兩隻腳用同一個頻率顫抖,血漿從熨燙得筆直的褲筒裡滲出來,她的襪子慢慢變紅了。這件事就發生在幾天前。我現在平靜地回憶起那時的情景,就好像它真的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似的。出租車一路平穩。司機一刻不停地罵罵咧咧。他向我們抱怨新買的房子漏水,抱怨他妻子的肺癌,還有就是他的女兒離家出走後兩個多月音訊全無。“這都是他娘的什麼事啊?!”他罵道,用力拍打著方向盤。即便在壓抑不住的無名火的炙烤之下,他仍然沒有忘記提醒王季軍,讓他將花籃抱好,以免滲水弄濕了坐墊。很快,收音機裡最新股市行情終於使他安靜了下來。王季軍隨後接替了他的角色。他說起了不久前他們弟兄三人同場獻藝,在電視台表演切薑絲的那台晚會。他的二哥名叫王亞軍,是二級廚師,大哥王冠軍,一級廚師。他們切出的薑絲能夠穿過任何一枚縫衣針的針孔。他說起了常昊與大竹英雄的一場圍棋賽,金三角卡拉OK的色情服務,去年夏天我們結伴去內蒙的沿途趣聞……最後,他朝前探了探身體,從隔離鐵柵欄縫隙中伸出一隻手,捏了捏我的肩膀,仿佛在對我說,你可要挺住啊。“你的大哥真叫王冠軍嗎?”我問他。“當然不是。我是獨生子。”王季軍嚴肅地說。汽車在萬體館附近來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一路按著喇叭下了高架橋,停在了徐家彙的地鐵車站旁。地鐵站剛剛建成,尚未投入使用,幾位身穿工裝褲的女工正在入口處清掃建築垃圾。她們你推我一把,我捏你一下,嬉笑著鬨成了一團。事情就出在我打開車門的一刹那。出租車的車門很可能原來就沒有關好,因為我輕輕一碰,它就自動打開了。另一個可能,這扇門與車身相接的合頁早已朽壞,因此才會出現如下情形:一輛急速駛來的助動車受到張開車門的阻攔,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將那扇門扛到了二十米之外的一個郵筒邊。我原以為隻有在美國電影中才會看到這樣的鏡頭。車門在人行道上顛簸不已,助動車撞在路邊的欄杆上,車輪還在轉個不停,而騎車人趴在地上怎麼也爬不起來。王季軍和出租車司機被這一突發事件嚇得目瞪口呆,而我卻一點也意識不到任何緊張。當那個騎車人終於從地上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我立即不假思索地迎上去,向他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對他說。騎車人竟然也彬彬有禮地摘下手套,熱烈地與我握手。“你好!”他說。有那麼一刻,他的臉上還掛著迷惘的笑容,好像摔了一跤還十分得意。我注意到他的額角隆起了一個大青包,左手被震裂的虎口還流著血。隨後,他突然想起什麼事來,向我問道:“我的車呢?我剛才還騎得好好的,怎麼突然沒了?啊,他媽的,我的車到哪兒去啦?”這時,王季軍已經將那輛被摔壞的助動車推到了他的跟前,騎車人也已從剛剛失魂落魄的思維混亂中清醒過來,換上了一副偽裝的凶狠表情。由於我們剛剛握過手,他對我的大聲訓斥顯得底氣不足。“你,你他媽的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車嗎?嗯?”我說我不知道。“霸伏。意大利的霸伏你他娘的聽說過嗎?”我說我沒有聽說過。“你知道這輛車值多少錢嗎?”我說我不清楚。車燈已經完全碎了,讓人想到冬天道路上覆蓋的冰碴兒。車把歪向一邊,車身漂亮的油漆被劃出了兩條長長的印子,地上的油漬越積越多。“你他媽的彆跑。”騎車人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兩名交警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來到我們的跟前,舉手行禮。我意識到這會兒想逃跑已經來不及了。不過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逃跑,因為我看見那輛助動車的後座上也綁著一隻花籃,和王季軍手裡提著的那隻一模一樣。它勾起了我的無窮聯想,我覺得我一直想不起來的那件事仿佛已經有了著落。騎車人叫來了兩輛黃魚車,摔壞的助動車,王季軍,還有那兩隻花籃占據了其中的一輛。騎車人拉著我上了另一輛。這時我才注意到,花籃中的鮮花是馬蹄蓮,白色的。我們的目的地已經由騎車人反複提醒,是淮海中路的助動車維修中心。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用一遝紙巾按在虎口止血,還故作輕鬆地和我聊天。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又問了我的名字,我的情緒也有所好轉,因為他的名字中有一個“湖”字,它使我立刻想到了西北高原上的一處處湖泊,那些朝聖者在幽藍湖邊的營地、四周的雪山、紅色的樹木的倒影,以及夜半時分在天上展露的乳白色銀河雲帶……我就要想起一件什麼事來了。八月份,在明亮的拉薩,在飄動的經幡帶給人們的寂靜之中,一群被塗上棕色油漆的山羊大搖大擺地穿過八角街,汽車和香客不得不停下來等待。而在一兩個小時之前,在我們上車的地方,幼兒園的孩子正排著隊過馬路,他們身穿統一的製服,每個人的頭上都頂著一隻臉盆。隨之而來的是汽車的刹車聲,玻璃被震碎了,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玻璃都嘩啦啦地碎了,我就要記起一件什麼事來了。修理中心在淮海路一個潮濕的弄堂裡。隔壁是一家縫紉店,有一扇門與車鋪相連。騎車人找來了一個穿黃色工作服的修理工,那人問了問出事的經過,用扳手在那輛霸伏助動車上胡亂地敲了幾下,就報出了一筆修理費的數目。對於這筆錢的數目我和王季軍都不感到吃驚,糟糕的是我們當時湊不出這麼多錢。“打個欠條怎麼樣?”王季軍對騎車人說。他在心煩意亂地看表。“那怎麼行?”騎車人警覺地看了我們一眼,接著說,“這樣吧,你們一個人留下(做人質),另一個回去(取錢)。”我仔細地盤算著他的建議,一時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弄這筆錢。這時,我看見王季軍朝我遞了一個眼色,然後他對我說:“你回去取錢,我留下來。”接下來,他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好像有點明白他的用意了。臨走時,王季軍讓我帶上了那隻花籃。後來的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走到華山路附近,王季軍就從身後九九藏書追上了我。“終於把那個小子給甩了。”他大聲地喘息著,對我說。我不由得朝他身後望了幾眼,擔心那個騎車人會追上來。王季軍殘酷地笑了一下,“我從縫紉店溜出來的時候,他倒是追過一陣子,不過他的腿瘸了,跑不快。”事情就這樣弄妥了。“我們快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王季軍再次看了看手表。“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對他說。“陪我?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兒?”他吃驚地瞪著我。“去總工會講課,是上個周末定下來的,時間就在今天,十點一刻。”“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剛剛想起來。”王季軍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起我來,就像他是第一次跟我見麵似的。“陪我,你以為你是在陪我嗎?”他叫道,“你他媽的瘋啦?”“是詩歌培訓班的演講。我答應給他們講講葉芝,這是真的,我乾嗎要騙你呢?”“好好好,我不跟你說這些。”王季軍惱怒地跺著腳,劈劈啪啪胡亂打了幾個響指,“他媽的,你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件倒黴的事來的?”“我從修車鋪出來的時候,聽到了海關大樓的鐘聲。”“可那跟總工會有什麼關係?”“鐘聲讓我想起了工人罷工,很自然,我想到了總工會。”王季軍嘿嘿地笑了兩聲。接下來他又笑了兩聲。“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星期六。”我說,“我早上一醒過來,就覺得有件要緊的事等著我去辦,可直到不久前才想起來。要不是那場車禍,可就糟了。”我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和他討論這些無聊的問題了,在這樣的場合講課遲到,總有些說不過去。王季軍像那個騎車人一樣緊緊地拉住我的袖子,一遍遍地重複著嘴裡的那句話:“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不能去。”然後,我感到他拉我袖子的那隻手一點點地鬆開了,一縷晶瑩的光亮從他那優雅的眼睛裡閃過,很快就熄滅了。他流下了眼淚。我們就在那個路口分了手。過了好幾條馬路,我看見他還站在那兒。我的心情舒暢多了。生活依舊平靜,神秘,陽光依然明媚,溫暖。我為自己感到慶幸。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葉芝的那些芬芳的詩句:“在陽光下我抖掉我的樹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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