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故人無少年(1 / 1)

五年前的冬天,我坐火車來北京,在清華最老的建築“清華學堂”裡接受自主招生的麵試。麵試從早上持續到中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正午仍冷,呼出的白氣依稀可見,我卻從內往外冒著燥熱之九*九*藏*書*網氣,燥熱是因為覺得自己麵試得並不好。高三的我,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洗腦成了一個貧乏而絕望的考試機器,少年成名的驕傲已經全部消失褪去,我殘存的全部的內心世界,就是放在課桌左上角不鏽鋼杯子上貼的勵誌話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往校門外走,每走一步心就往下頓一頓、沉一沉,心想:要是考不上大學怎麼辦?來不了北京怎麼辦?完全喪失了寫作和思維能力怎麼辦?校園很大,路長得沒有頭。半年之後,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在小城市的大酒店擺了酒席,和幾十桌我不熟識、以後也許不會再見的人碰杯,聽了很多“光宗耀祖”、“前途無量”之類的話。不久之後,我收到《新周刊》雜誌從廣州寄來的聘書,聘我九九藏書網為特約記者,之後又成為主筆。我一到茫茫的北京,就有了個投奔的去處。這一次,我躊躇滿誌又穩穩當當的。我爸說:“有幾個年輕人能有你這樣的機遇,要珍惜。”整理自己來北京的幾年,整理自己的光陰和作為,才覺得惶恐:不僅沒有顯示出任何“前途無量”的征兆來,應付瑣碎人事的時間多,耐得住寂寞的時間少,甚至愧對“珍惜”兩個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大家談論的內容不再是當下,而更多的是拚湊各種道聽途說的消息,傳遞對風雨欲來的預測與恐懼;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也開始用宏大的詞彙說話,而不再隻關心文學及與之相關的;俗世的樂趣,不再是常態,而是暫時逃避的去處。而現在,寫作對我來說越來越困難了。自己的文章還是以批判為主。批判的對象,則是微博上那個水深火熱的社會,新聞裡聳人聽聞的中國,口口相傳的那個恐怖的怪獸。缺乏社會和生活經驗,讓我隻能去想象自己的敵人。作為批判者的寫作者,我陷入了魯迅那種尷尬的英勇的姿勢之中,一方麵肩住了黑暗的閘門,另一方麵,攻擊的對象卻縹緲虛妄,自己陷入鬼打牆一樣的“無物之陣”。而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真相是複雜而多麵的。因此,當我寫下“中國”、“社會”、“時代”、“人民”之類的詞時,變得越來越心虛。我暫時放棄了對中國的總結,而去觀察個體,見微知著。我們每往前活一天,就進一步被遺留在“曆史”的墳塋裡,總有一日,都成標本。做標本的製作者也是很有意思的,雖然這沒有浮誇的語言和意識形態的爭論來得吸引人,可不討巧的笨功夫,也得有人來下。我和一個同級的建築係同學聊天——我們高中時候就認識,那時候交流人生理想、江山社稷什麼的,也會彼此感動和自我感動,他們理科生把這叫做“有人文情懷”。前兩天再和他聊天,被他一句話觸動,他說:“這幾年,我覺得世界上要改變的事情越來越多,可我越來越明白,自己能改變的隻是一小件。”他能做的,就是造好心目中的好房子,而不是花裡胡哨投機取巧,或是和大部分同學一樣考入體製內的設計院。匈牙利作家喬治·康拉德把這叫做“反政治的政治”:精英階層為自己的權利和與之相伴的些許自由而奮鬥,拋棄簡鄙的宣傳語言,尊重現在,而不是恐懼或夢想明天。我聽到同學這樣說,腦海中浮現出賈島的句子:“舊國彆多日,故人無少年。”實際上,我從未離開過故國,隻是因為自己在長大,坐標在變化,坐標中的中國,也就隨之變化著。中國人擅長相忘,我和中國倒是一路相望,不曾相忘。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