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豔總也不老。”——白先勇的名篇《永遠的尹雪豔》開頭這樣寫。尹雪豔是昔日上海百樂門的交際花,解放後去了台灣,在自己的小公館裡造出了一個世外桃源,讓遺老遺少們樂不思蜀。她在哪兒,舊日的繁華便在哪兒就地複活。白先勇也不老,七十五歲的他出現在廣州方所書店講座,穿一身白色西裝西褲,緋紅臉龐,大眼睛,兩個笑盈盈的大酒窩,款款走上台,台下年輕人著魔一樣歡呼鼓掌。他自有明星派頭。白先勇上次這樣密集地奔波、出鏡、做宣傳是為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這回是為了宣傳他為父親編著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陪伴他做宣傳的出版社工作人員說,白先勇也像個將軍,指揮著一場場宣傳的調配,如指揮千軍萬馬,敵人是舟車勞頓和言語的重複。那幾天適逢廣州暴熱,白先勇在幾乎無休止的攝影和采訪間隙說:“如果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書,絕不肯受這樣的折磨。但是這回是為了父親,那也算儘了孝道。”為父親著書立傳,正名於天下,成了白先勇這些年除了宣傳昆曲以外最主要的工作。幾年前,他就寫過長文《養虎遺患——父親的憾恨》,講述白崇禧將軍與四平街之戰。四平街之戰,白崇禧擊敗林彪軍隊,蔣介石卻反對乘勝追擊,林彪軍隊因此有了喘息和壯大的機會,從而一舉反擊,成為國共勝負的轉折點。這場戰役,是白崇禧晚年居住在台灣小島還念念不忘、杜鵑啼血一樣反複對兒女絮叨的一場戰役。耿耿於懷,是認為始終沒有被曆史所正名,是因為委屈。在國民黨官方曆史的描述裡,對蔣介石的指揮失誤含混敷衍;在共產黨官方曆史的敘述裡,林彪的潰敗是戰略性的撤退。白先勇替父親委屈:“曆史永遠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父親在兩邊的曆史裡,全都消失了。”台灣的“中央研究院”曾經為白崇禧做過一百二十八次口述,最後一次口述是白崇禧去世前八天,可是很重要的國共內戰還沒有講到,白崇禧將軍就已經走了,所以白先勇決定做父親的聲音,講完全部的故事。1911年,武昌起義,廣西人士群情激昂,組軍北伐。白崇禧參加了一百二十人的學生敢死隊,隨軍北伐。白崇禧的母親知道他參加敢死隊的消息,命令他兩位哥哥到桂林城北門去守候攔截,沒想到白崇禧暗暗把武器裝備托付給同學,自己輕裝從西門溜了出去,翻山越嶺和大部隊會合,那一年他才滿十八歲。這一次走出桂林西門,就是永遠地投入了中華民國曆史的滾滾洪流,命運隨之被裹挾起落。方所書店裡,白先勇身後的巨大投影裡,是白崇禧將軍騎馬馳騁的瀟灑照片。父子二人的影像重疊,方顯出他們五官很像,都是闊臉大眼。父親要硬朗些,兒子長得要柔圓一些,不知怎麼,顰笑間氣質就差之千裡。講座快要結束的時候,有觀眾起立發言:“白先生您說了這麼多您父親的豐功偉績,我覺得都很好,他打仗確實很厲害。可我覺得‘戰神’這個稱呼誇張了,而且國民黨最後還是敗了,您有沒有想過,戰爭中決定成敗的,其實是民心相背呢?”這位觀眾又拉拉雜雜了講了一堆國民黨黨內腐敗、民心儘失的觀點,其他觀眾忍不住噓聲四起——太符合官方曆史的政治正確了,說話間也太不禮貌了。白先勇卻仍然不惱,還是笑盈盈、軟柔柔地一句一句反駁,贏得滿場的掌聲,因為他的風度。這就是修史者的尷尬,永遠會被人質疑動機。白先勇先生雖然反複強調:“我在寫我父親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為尊者諱。”可仍然逃不過質疑和冷語。台灣作家張大春說:“白先勇在上海座談時表示:‘我父親白崇禧和蔣中正是瑜亮情結。’我實在憋不住,不得不說,這話說得有點兒人來瘋了。”在方所書店的講座裡,白先勇談到蔣介石時說:“我的父親和蔣介石的關係非常複雜,分分合合四十年,一本書也講不完。”有觀眾問:“蔣介石是不是忌妒?”白先勇點頭,說:“他的心胸,十分……”話沒有說完,可是觀眾已經會意微笑。電視連續劇《桂係演義》臨近收尾之處,在國共內戰中備受蔣介石排擠的白崇禧曾經憤懣怒吼:“沒有我白崇禧,哪有他蔣中正?”這句對白雖然是虛構,可足以見出兩人的不和。平心而論,僅僅用蔣介石的忌才之心來解釋兩人之間的暗湧和防備有失公允,白崇禧和共產黨打仗,又和蔣介石打仗。白崇禧率領的桂係和蔣介石之間的戰爭,使雙方元氣大傷,北伐之後的中國失去了統一的機會而四分五裂,日本侵略,國共內戰,新中國成立,曆史從此改寫。“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陳存恭曾說:“大陸的淪陷蔣先生很氣他(指白崇禧),叫你去指揮徐蚌會戰你又不去,你又要逼我下台,你又擋不住共產黨。”1949年,國共雙方勝負已定,蔣介石敗逃台灣。據說當時白崇禧和李宗仁曾有過一次擁抱,白崇禧在李宗仁耳邊囑咐:“千萬不要去台灣。”沒想到幾個月之後,李宗仁去了美國,反而是白崇禧從海南島飛台灣。此時他從廣西帶出一路浴血的軍隊,已經不剩一兵一卒了。白先勇解釋父親為什麼還是要去台灣時說:“他放不下民國,他對民國有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所以除了去台灣,他沒有其他選擇。”到了台灣的白崇禧將軍,隻為了給曆史一個交代,卻賠上了一生的政治生涯。白崇禧在台灣任職“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任委員,這個委員會就是給何應欽等一些老將軍以虛職,對他們敷衍交差。閻錫山之類的老人每逢開會,就推說生病,不去開會,隻有白崇禧,每次按時正裝出席,認真聽會和記錄。白先勇說,白崇禧在台灣的將近二十年時光裡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工作,頂多就是為大學建造遊泳池、綠化之類的工程選址,可他還把這些瑣事當成大事,跑前跑後地去操勞。他最大的愛好一個是下圍棋,另外一個就是督促自己的兒女學習,以檢查他們的成績單為樂。白先勇在整理父親的照片時,看到一張照片讓他淚如雨下。白崇禧在台灣南部的某個小學,站在木箱上向小學生訓話,他當時嚴肅的神情,和當年指揮千軍萬馬北伐的時候毫無二致。“這大概是他維持尊嚴的一種方式。”白先勇說。即使隻有些閒職,白崇禧仍然一直被監視,外出永遠有一輛吉普跟隨。白崇禧寫信質問蔣介石,陳述自己一直忠於黨國,為何要被監控?“副總統”陳誠向他解釋:“便衣人員是保護你的,我也有人跟隨。”白崇禧說:“你是副總統,有這個必要。我沒有這個必要。”可這輛吉普,卻一直跟隨,直至他去世。漸漸地,白崇禧一家竟也學會苦中作樂,白先勇的母親馬佩璋喜歡看戲,有一次全家去看戲,時逢大雨,那輛特務的吉普也跟在後麵,車裡三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馬佩璋看了一眼,歎道:“真是辛苦他們!”就讓白先勇去買了幾張票,請他們一起看戲。白先勇買票遞給他們,三個人開始是慌張不敢接,後來仍是接受,一同進戲院去看那出張正芬的《紅娘》。苦中作樂也仍然是苦,白崇禧把自己在台灣的園子起名叫做退思園。丟掉大陸匹夫有責,他覺得自己責無旁貸。白先勇整理出白崇禧1965年的信,他聽說李宗仁從美國回到大陸,就提筆給當年的桂係主力黃旭初寫信,通篇都在分析時局和反攻大陸的可能性,結尾寫道:“弟待罪台灣,十有七年矣!日夜焦思國軍何時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英雄遲暮比美人遲暮還要殘忍。美人老了,漸漸地,也就認命了。可英雄,既難耐寂寞和冷清,同時又沉湎於往日的輝煌當中,對於未來,野心仍然不死,何其悲涼。章詒和曾問白先勇:“戰事結束,勝負分明。令尊大人既反共,也反蔣。在毛與蔣之間,最後還是選擇了蔣。”白先勇說:“他沒有選擇毛,也沒有選擇蔣,他選擇的是國。”“國?”“國!中華民國。”而如今“國”隻是想象中的國,“隔江猶唱後庭花”和“將軍空老玉門關”都隻是一廂情願和自欺欺人罷了。張大春1975年寫過短篇名篇《將軍碑》,講一個國民黨的將軍,應該已經死了,有墳墓,有碑,卻好像總是活在現在,能夠隨時看到死後自己的家人和兒子怎麼看待他,又能看到過去自己戎馬生涯的歲月。他既瘋又神,像是神誌不清,又像是真的能穿梭回過去,回到過去的沙場上,他恨自己無法扭轉曆史,回到未來的子女身邊;又恨他們開始學習馬克思和共產主義——這是對自己最徹底、最無情的背叛。張大春寫得刻薄:“將軍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台,向滿院陰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示搭理。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代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他總是穿戴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回看過往,白先勇看到的是繁花落地的蒼涼,以及那片脆弱之極的美。而張大春,作為新一代台灣作家,看到的隻是環繞在這個小島上黏稠稠、濕漉漉、揮之不去的鄉愁。白先勇對父親的了解,大部分來自於他十四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和父親十一年的相處。十四歲那年,他第一次到台灣。他說:“台灣好醜,什麼都破破的,舊舊的,又熱,但是卻那麼有生命力,所有的草都長得那麼高。”我問:“相對於大陸,台灣這些年來的變化其實挺小的吧。”“那是你們看來,在我看來,變了好多好多……”白先勇目光變得遊離,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他的記憶是一部龐雜、浮遊又不斷變化的曆史。他出生在廣西桂林,逃難的時候去過北平、上海、南京,還在香港讀過兩年書,在台灣生活過十一年,人生剩下的時候都在美國。可他從來不認為桂林是他的家,也不認為台北是他的家,就連回到美國,也覺得沒什麼家的感覺了。記憶在飄忽,仿佛自己有靈魂一樣在遊園,偶爾驚夢。1987年,白先勇到上海複旦大學講學,看了昆劇團的《長生殿》,結束之後,邀請大家吃飯,上海飯館全都客滿,忽然有人提議去“越友餐廳”。那家餐廳在汾陽路150號,是他們從前在上海住的老房子。時隔三十九年,請客居然請到自己家裡去,比戲還像戲。還是80年代,他重遊南京,南京大學宴請,選在了“美齡宮”——當年宋美齡的彆墅。大家談笑之間,白先勇越來越覺得周圍環境似曾相識,想起來應是1946年12月,宋慶齡開聖誕派對,母親帶著兄弟姐妹參加,就是在這裡。雖然同樣是短襖長裙的打扮,但是宋美齡黑緞子繡著醉紅海棠花的衣服就是比彆人好看。派對的高潮是老人分禮物,每個人得了一個裝著糖果的紅袋子。四十年後,白先勇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仍然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宋美齡臥室的綠絨沙發甚至都保持著原樣,真讓人有徹底的時光錯亂感。在方所的講座結束,主辦方在廣州一處水上的餐廳宴請白先勇。白先勇打量著四周的廊橋與水畔,說:“這個地方,我從前好像來過……”他眯起眼睛,目光變得濕潤而遊離,不知道要看回到多少年前,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疲憊道:“算了,想不起了,不想了。”白先勇大概是天生的家,他對時空有種天然的抽離感,大腦溝壑如時光隧道,空間在其間穿梭和變形,人世更迭,前世忘了今生,不辨榮辱盛衰。他小時候曾經生過傳染病,一病就是四年多,被隔絕在高樓上,唯一被允許的愛好,就是拿著望遠鏡往窗外看去。嘉陵江發大水,他拿著望遠鏡看到房屋人畜被江水吞沒,竹筏上男男女女手忙腳亂,卻沒辦法,隻能乾著急捶床,眼看著許多生命消逝。人生就是無奈無常,無望無告,與無計可施——白先勇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體會到的。白先勇成績好,少年時抱著興修三峽大壩的念頭保送到成功大學水利係,讀了一年,雖然分數第一,卻始終覺得不適合自己,瞞著父母退學,考取了台灣大學外文係。在台大外文係,白先勇和陳若曦、歐陽子等同學組成了“南北社”,合辦了雜誌《現代文學》,白先勇任發行人,社址就在白公館。白先勇銘記父親所說的“做事要有始有終”,把雜誌艱難維持了很久,為了籌錢,去放高利貸,還賣掉了坐落在大坪林一戶屬於他的房屋,自己出書也不領版稅,全部拿來辦雜誌。《現代文學》的創刊號介紹的是當時還不為人所知的卡夫卡,發刊詞叫做《致我們的子孫們》。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們,氣魄已經非常大。十六歲的三毛在《現代文學》上發表了第一篇《惑》,白先勇回憶第一次見她。她穿著蘋果綠的連衣裙,剪著一個赫本頭,在人群中顯得驚慌失措,需要保護。他不知道的是,就住在路口轉角處的三毛,已經看他進進出出熱鬨的白家很多回,而羞於打招呼。在《現代文學》上發表《壁虎》的施叔青才十六歲,用筆已經淩厲非常。白先勇第一次見到李昂時,她推著一輛舊腳踏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倔強少女模樣。誰知道她日後會寫震撼老辣的《殺夫》。捏著一摞《鬼·北風·人》向白先勇投稿的王禎和臉上還全是羞澀,沒想到這篇文章很受張愛玲喜歡,到台灣來還專門去拜訪王禎和。王禎和後來回憶說:“我還記得她在我家,捧著木瓜,用小湯勺挖著吃,邊看《現代文學》,那樣子是那麼悠閒、自在。二十五年過去了,那姿態我居然還記得那麼清晰,就覺得她什麼都好,什麼都美。”對那時候的白先勇來說,張愛玲並不是什麼文壇上的神,隻覺得她很瘦,臉上的神情淡淡的,像古畫上走下來的人。白先勇也在寫作,大學畢業之前,已經寫了《我們看菊花去》《月夢》和《玉卿嫂》等短篇。大學畢業服兵役期間,他寫了《寂寞的十七歲》。結尾,苦悶迷茫的男主人公在公園裡被一個男人親吻雙手,“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子。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白先勇曾經這樣形容同性戀在少年時候的痛苦:“當青春期如狂風暴雨侵蝕你的身體和內心時,你和其他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一樣,你渴望著另一個人的愛戀和撫慰,而你發覺你愛慕的對象,竟如你同一性彆,你一時驚慌失措,恐怕不是短時期內能夠平複的。你無法告訴你的父母,也無法告訴你的兄弟,就連你最親近的朋友也許你都不肯讓他知道。因為你從小就聽過,從許多人的口中,對這份愛情的輕蔑與嘲笑……”《寂寞的十七歲》是《孽子》的前奏,是瘋狂前的迷惶和掙紮,是與道德鏖戰前的與欲望的鏖戰。白先勇隨即寫了《孽子》,講一群台灣同性戀少年的故事,以二二八公園為自己的黑暗王國。即使暫時逃避到擋風避雨的烏托邦——或是索多瑪城,仍然會有接觸現實的瞬間。《孽子》裡寫男主人公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陰暗潮濕的客廳,看見父親的靠椅,“我突然感覺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白蒼老的麵容。”“《孽子》中的父親傅崇山有白崇禧先生的影子麼?中的角色也曾經是國民黨高官。”我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白先勇先生仰頭笑道。白先勇在五十五歲的時候坦誠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他說在父親生前,他們並沒有談過這個話題,但他相信父親如果知道,也會接受,因為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能讓孩子幸福。白先勇遇到自己一生的愛人王國祥是在1954年,十七歲的白先勇和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這樣開始結識,來往相交。“異性戀要找的是一個異己,一個異體,一個other;同性戀呢,往往找尋的是自體、自己,在彆人身上找到自己,這是同、異性戀基本的不同。”白先勇說。白先勇和王國祥的合照裡,漂亮人兒,青春陽光,笑容如出一轍。十七歲其實並不寂寞吧。白先勇後來在紐約所寫的《Tea For Two》中,寫兩個男孩在初三參加童子軍夏令營時相愛,爬出帳篷連跑帶跳到湖邊,在草地上脫得精光——“整個湖都在翻騰”。中兩人相守了四十年,最後一起赴死。1962年,白先勇的母親去世,他按照回教儀式走了四十天的墳之後,第四十一天出國赴美,那天父親也來送行。白崇禧將軍戴著厚的毛線帽,麵目哀傷悲葸,和日常會在街頭巷尾遇到的老頭彆無二致,已經看不出曾經的叱吒風雲。送彆的時候,白先勇第一次見到父親哭泣。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白先勇去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創作,1965年獲碩士學位後旅居美國,在大學任教,後來遷入聖巴巴拉的“隱穀”,在隱蔽清幽之處一住就是二十年。而王國祥去美國攻讀理論物理,兩人在住所園中種上各種草木,憧憬著金色前景。1989年,王國祥的“再生不良性貧血”複發,在三年的時間裡,白先勇到處打聽治病的信息,去上海、去石家莊、去北京、去杭州,求助於中醫、西醫、偏方、氣功,他說:“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1992年,白先勇儘所有力量,仍眼見摯友的生命一點一滴耗儘,直至死去。白先勇在《樹猶如此》中寫道:“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近幾年的采訪中,白先勇不斷被問起這段感情,他隻是溫和笑道:“我的朋友已經死去了,我就不再在公開場合談論他了,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隻有在中,他曾這樣描述過失去伴侶的痛苦:“頭一年,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因為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我像一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腦中記憶庫裡的過去記錄,突然崩裂掉,我與親友完全斷絕了音訊。”王國祥死後,從未聽說白先勇身邊出現過新的伴侶,他的園子裡三棵遮天蔽日的意大利柏樹死了一棵,剩下兩棵露出愣愣的缺口和空白。“也許天長地久可以做如是解:你一生中隻有那麼一刻,你全心投入去愛過一個人,那一刻就是永恒。你一生中如果有那麼一段路,有一個人與你互相扶持,共禦風雨,那麼,那一段也就勝過終生了。”白先勇說。白先勇在美國寫99lib?作的生活是寂靜和清閒的,他教書的時候,係主任知道他早上爬不起來,所有的課都安排在下午。車子開到學校,停好車,關了車門,進教室,總共十三分鐘,算得準準的,輕鬆得很。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網看報紙,然後用email回朋友的信,寫作倒是從來不用電腦。他不但用手寫稿,還一定要用孔雀牌的稿紙,而且一定要六百字一張的,筆則一定要用pilot牌黑色墨水筆,換了稿紙或是筆,就完全不會寫了。擔心斷炊,他在家裡儲存了六十多支pilot牌黑色墨水筆,以及一大箱的孔雀牌稿紙。寫作是在深夜,灌上一大杯濃茶之後開始寫。回國倒是熱鬨,也奔波。這兩年都是為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推廣。湯顯祖當年剛寫完《牡丹亭》時,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一些女讀者瘋狂愛著湯顯祖,甚至要將自己奉獻給他。據說一位揚州女子對此劇極為著迷,以至於白天黑夜地讀它,並要求死後與它葬在一起;一個未能與愛人結婚的杭州女演員,極為強烈地認同杜麗娘,死於戲劇高潮時的舞台上。這種狂熱近乎魘,白先勇也像著了魔魘,一提到《牡丹亭》便從困乏中頓時蘇醒,兩眼放光,敘述著其中的片段,那些奇妙的唱腔和水袖,他最常說的話是:“美得不得了。”話畢還不斷在聽眾中尋找著認同:“美不美?美不美?”“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這是《牡丹亭》中有名的句子。白先勇在愛人王國祥死後托情於《牡丹亭》,或許也是從這種生死情夢中找到慰藉。《牡丹亭》的奇,不在於杜麗娘,反在於柳生。天下情癡女子如麗娘者不乏,而像柳生這樣把麗娘置於心中叫之拜之,開棺負屍而不駭,吃儘痛棒而不悔的人,才是真正傳奇的譜寫者。最讓白先勇得意的,是他成功地把昆曲《牡丹亭》推向了國際,在歐洲和美國的巡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英國《每日電訊報》的劇評標題是《性感女鬼回頭仍是處女身》,美國劇評家斯蒂芬·韋恩說:“長達九個小時的《牡丹亭》竟然隻覺一晃而逝。兩百多套服飾,從金光燦爛,到密錦刺繡,本身就構成了敘事性的奇觀。”反觀國內,有如癡如醉者,也有冷眼旁觀者。京劇演員裴豔玲曾公開說過:“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左道旁門,入不得!演兩三百場怎麼了?能說明什麼問題?什麼也沒有!你說他這個好,如果你家有人學戲,你願意用他這個版本開蒙,還是願意用梅蘭芳的開蒙?道理很簡單嘛。”白先勇似乎並不怎麼氣餒,因為不被他宣揚的美所陶醉的大有人在。1989年,謝晉導演要把白先勇的《謫仙記》改編成為電影《最後的貴族》。白先勇找來蔡康永改劇本,白先生開始講青梅竹馬小伶人的故事,說到他們扮演《長生殿》的場麵,站起來演給蔡康永看。唱了兩句,蔡康永沒反應,白先勇停下來問:“咦,你不喜歡《長生殿》呀?”“不喜歡。”蔡康永老實回答,“唐明皇一個做皇帝的人,跟楊貴妃一起咿咿呀呀地翹著小指頭跳扇子舞,不喜歡。”“哎呀!”白先勇頓了一下腳,痛惜自己對牛彈琴,“那你喜歡昆曲《遊園驚夢》吧?”“也不喜歡。”蔡康永還是老實回答,“主角演睡覺,觀眾也睡覺。”“哎呀呀!”白先勇連頓兩下腳,“那你總喜歡《紅樓夢》吧?”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不喜歡。他們老在吃飯。”蔡康永答道。“哎呀!哎呀!哎呀!”白先勇把腳重重頓了三記,“怎麼可以不喜歡《紅樓夢》……”搗著額頭,喃喃自語。這就是白先生,他不怒,隻略有惱,讓人覺得他像是賈寶玉,自己在他麵前濁臭逼人。白先勇自稱由於家庭和父親和教育,成了一個國家主義者,他說:“我愛中國,愛的是具有五千年文化傳統的中國。我們的國家政治上不能統一,文化上確實暫時可以統一的……”對昆曲的推廣,是一次美的實驗,大概也是一次文化統一的實驗。此時的白先勇,堅定而又有些咄咄逼人,又不像賈寶玉了,更像一個將軍。附記:這篇文章是為某雜誌采訪白先勇所作。我跟隨了白先勇兩天,那時他正宣傳為父親編著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白先勇先生敬業、和善、健談。但那於我,卻是一次很失敗的采訪。采訪之前,我讀了白先生的全部作品和大部分的采訪,兩天的采訪,我卻發現自己得到的信息,並未超越我已知的內容。是我太年輕了,白先生經曆過的那些浮華而動蕩的歲月,對我來說是水中月、鏡中花,我愛慕欣羨,伸手一碰,它就碎了。白先生不老,可也老了。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寫過了,他一年之中隻有三個月待在台灣或大陸,接受各種采訪:回憶父親、回憶有一麵之緣的宋氏三姐妹、沈從文、張愛玲,對昆曲的熱愛。——永遠不必擔心沒有聽眾,一代又一代的年輕讀者會對那段傳說般的過去沉醉癡迷,年代越久,那段曆史就顯得越神秘而吸引人。白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美國,過極其靜謐而千篇一律的生活。時間停止了流動,生活停止了更新,他一遍遍描紅自己這些回憶,鉤邊,上色,讓它們重新變得鮮豔而吸引人。生命的運轉,會在記憶裡稍微打個盹,但隨時會醒來。我聽說過一件事,齊邦媛先生為自己預簽拒絕心肺複蘇聲明,放在寫作的書桌上。白先勇見了,說:“啊,這我也簽了。”
將軍白先勇(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