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春試劍首之爭的人選終於確定。劍壁之前,其餘所有大劍上刻的名姓都黯淡熄滅,沉移下方,僅餘下最後的兩柄並排列在高處——
宋蘭真,周滿。
昏昧的天光下,顯得冰冷而靜穆,仿佛帶著宿命的味道。
周滿忽然感到複雜,萬千心緒一時流過,她迎著宋蘭真那道注視的目光,竟不知為何笑了一下。
宋蘭真於是微蹙了眉頭。
岑夫子在這一輪比試結束的那一刻準時趕到,來宣布劍首之爭將依照慣例在二月初二舉行,也就是後日,當東方的夜空裡能看見蒼龍七宿的時候,也是冬儘春來的時候。
場中的人群幾乎立時沸騰了起來。儘管這最終之戰的人選和許多人想的並不一樣,可春試劍首即將誕生依舊使人振奮不已,更有心急者到處揮舞著靈石想要早早押注最終的勝者。一眼望去,人潮如湧。
但周滿已經無須關注這些,從台上下來後,便同近處的金不換說了幾句話,叫了剛上前來的王恕,也不管周遭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熱烈,隻一並朝遠處走去。
王命遙遙看著這三道身影被擁擠的人潮淹沒,猶如幾片微不足道的樹葉從波濤上飄過,卻出神了許久,直到春風堂的孫大醫帶著幾名醫者疾步向他走來,才回轉視線。
隻是抬頭一看,竟發現邊上的宋蘭真與自己一般,也久久望著那幾道去遠的身影不語。
兩人回到避芳塵。
因王命本就是為消耗周滿而去的,無論是王命本人還是宋蘭真都十分清楚,這一戰他絕不可能全身而退,是以早就命春風堂這邊的人做了準備。
一回到避芳塵,王命便被人簇擁著醫治。
宋蘭真卻獨自出來,坐在水榭,看著麵前那盆蒼翠的劍蘭。
直到傍晚,傷重的王命幾度昏迷幾度醒轉,才總算穩住了狀況,在侍者的攙扶下來到水榭。
失血過多的臉龐十分蒼白,但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掀簾進來,見得宋蘭真模樣,王命道:“一切如你所想,甚至更好。劍首已唾手可得,還有何事深思?”
宋蘭真抬首,慢慢道:“我沒有想到。”
王命微怔。
宋蘭真站起來,隔著竹簾看榭外流水,隻道:“她竟然讓他認輸……”
王命於是知道她所指何事了。
宋蘭真卻是又一次回想起與金不換的那場比試:“我差一點,就能殺他了!”
調換王命對周滿、自己對金不換,除了又讓王命去消耗周滿一層考量外,另一層考量當然是正好名正言順除去金不換。
自明月峽一役後,金不換的“慈航齋”便在蜀州各大勢力明裡暗裡的保護中開了起來,並因本該被世家把持的春雨丹名聲大噪。
無論怎麼算,此人都是眼中釘、肉中刺。
宋蘭真料定周滿若想爭劍首,除了也用金不換來消耗自己之外,彆無它選。如此,她在對手拚死對付她的情況下,若一招不慎失手殺了人,想必誰也不能說是她的過錯。
在第聲鐘響前,她就已經暗中扣緊蘭劍,準備好了自己最強的殺招。
可誰想到,金不換竟然認輸!
在其棄劍令於地的那一刻,全場靜寂,繼而嘩然,無數觀試者中爆發的質疑聲,幾乎要將整座擂台淹沒……
連旁邊作為評判的夫子都瞪圓了眼睛。
多美妙的一刻?
她沒有耗費一絲一毫的力氣,便不戰而勝,得以保全自己最佳的實力,在接下來的劍首之爭中無疑大大有利,該為此得意。
或許人人都如此以為。
可在那短暫瞬間,真正在宋蘭真心中升起的,隻有荒謬甚至憤怒。精心的籌謀,被人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擊破,一口氣鬱結在心豈能輕吐?
她看得出來,金不換並非真的想認輸。
在認輸前的那一刻,他注視著她的目光裡分明有不死不休的殺意,可在衡量與掙紮過後,終究選擇將代表自己的那枚劍令棄擲於地——
毫無疑問,是有人希望他認輸!
而這個人是誰,不用想都能知道:除周滿外,誰還能對金不換有這樣大的影響?
宋蘭真微微閉眼,一字一句道:“她仿佛熟知我的性情,知道我的計劃,我是在和一個絕不輸給我的對手較量。”
王命道:“但她受傷不輕。其頸側先有王誥極炎涅火之創,傷未儘複;又被畫筆刺入,添極寒玄火。傷上加傷,且炎寒矛盾,短短兩日之內必定無法複原。劍首之爭,你勝券在握,不會輸給她的。”
宋蘭真回首,聲音渺茫了許多:“但世間竟真有人肯為一些虛無之事,與人人求而不得的劍首失之交臂……”
王命這才驚覺:本以為此次金不換認輸,受到衝擊最大的是自己,可原來,宋蘭真的心底也不比自己平靜。
於是突然釋懷。
他先前已經想過,此時便道:“你不該想這件事。情義也好,良善也罷,在神都城中都是危險的禁忌,是我們曆代先祖寫給世人、驅役他們的謊言。他們相信了,我們才能穩坐於高處;可我們自己,是萬萬不該相信,也萬萬不該靠近的。”
宋蘭真道:“你認為我在靠近危險?”
王命搖頭:“還不至於。但周滿太強,你若對她太過重視,想得太多、太深,或恐有一日,會因為她的規則和性情,懷疑自己的性情、自己的規則。到那時,未必不失去自己,被她毀滅。”
世家貴胄與草芥凡夫之間,最大的區彆,其實是他們自小所見所學:凡底蘊深厚、綿延千年的世家,從不會有一本傳授後人的書上寫有“良善”二字。
宋蘭真聞言,默然良久,才問:“那你呢,你為我對陣周滿,受這樣重的傷,算什麼呢?”
王命平靜道:“所以我是王氏的棄子,而你會重新撐起宋氏,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宋蘭真重複:“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
她抬起手指,撫過離得最近的那一片狹長蘭葉,竟沒忍住,帶了幾分自嘲:“我已經失去許多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這一株劍蘭付出過多少,四處尋覓碧玉髓為它澆灌,照十五的滿月,吹帶露的晨風,精心地為它培育土壤,修剪枝葉……
可十多年了,依舊如此。
又有誰記得,這一株劍蘭,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為她開綻?隻是後來,宋化極隕落,宋氏危急,她選擇拜了鏡花夫人為師,那一朵蘭花也就自此凋謝,再未開綻。
宋蘭真笑一聲,收斂了心神:“不過你說得對,這一輪無論如何是我贏了。後日就是劍首之爭,依你今日對陣的情況看,周滿實力究竟如何?”
王命想了想:“很強。而且我總覺得,她或許還未儘全力……”
無論他們交手驚險到何種程度,周滿臉上都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