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跡沾在草堆上,順著秸稈尖滴落,賈六的半張臉埋進草裡,露出的一隻眼睛凝視著神台上漆塊斑駁的神像,突然嗚嗚地哭出了聲。透著幾分呆癡的哭聲摻雜著貓頭鷹的唳叫。在深夜分外滲人。“嗚嗚~”賈六兀地止住了哭聲,他眨了眨眼,伸起耳朵仔細聆聽。“嗚嗚~”哭聲沒停,有什麼人委屈地抽噎著,卻不是自己的聲音。呼!破城隍廟外頭刮起一陣涼風,盤旋帶起了滿窗戶的落葉和塵土,劈裡啪啦砸在窗戶紙上。外頭黑乎乎一片。隻能聽見越來越大的哭聲,和影影綽綽,幾道綠色的鬼火。這下賈六可害怕了,他一骨碌從草堆上坐起來,手腳並用地爬進了供桌下頭,他抱著雙腿,兩排牙齒止不住地打哆嗦。淺黃色的桌簾給了他一點莫須有的安全感。吱喲一聲,風推開了破門,哭聲一下子清晰了起來。“欺負人呐!太欺負人了!嗚嗚嗚。”“還有王法麼?這什麼世道?就沒人能管管了?”“嗚呼哀哉!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賈六聽得雙眼沁出淚珠,心裡熱乎乎的。難不成山精野鬼也知曉我的委屈,在給我報不平麼?“那個遼東過來的李鎮撫,他!他太欺負人了啊!”供桌下頭的賈六聽了,滿肚子的暖意頃刻間化為烏有,心裡對未知的恐怖再次占據高地。“秦城隍!親城隍!可莫再睡了!俺們幾個小輩滿肚子委屈,找您喝酒解悶啊。”桌簾外頭,又有人哭喊。賈六的視線被桌布擋著,什麼都看不見,隻能聽到風的嗚咽聲,桌椅瓶罐齊齊顫動的聲音,緊跟著,空氣中沒由來多了一股讓人神清氣爽的檀香味道。一道恢弘的聲音從賈六的頭上響起:“你們幾個小兔崽子,平時在各自道場裡作威作福,怎地不想著找我老秦?今天受了委屈,偏來找我?酒肉都沒有,香線還剩下幾隻,拿回去啃吧!”“彆彆彆啊,秦城隍,我們哥幾個就是湊一塊說個委屈,再者說你不願請就不願請,乾嘛扯這個謊話嘞?白天我親眼瞧著,你那乾兒子拿錢買了二斤豬頭肉,他那性子,能不孝順給您?”賈六聽得暈暈乎乎的,一腦子漿糊,害怕之餘,心裡隻默念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千字文來。“你們幾個到底受了何等委屈?說給我聽便是。”那恢弘的聲音嚴厲地說道。“還不是那背著龍虎旗牌嗎,來咱山東借路的左司鎮撫!昨晚上他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把俺們的道場都給砸了,二郎廟,河伯祠,太公觀,天後宮。除了鬥君祠,我們幾個的道場,他可是一個都沒放過啊!”這人聲音委屈巴巴地。“哦?那便怪了。”嚴厲聲音刨根問底。“你說他一個都沒放過,怎地隻有你們三個,那天後宮的泉五為何沒來?”這幾道人聲裡有人應答:“嗨,甭提了!那泉五發了失心瘋,非說什麼,主人回家,想拿什麼便拿什麼。哪有看家的仆人說話的份。你聽聽這是人話麼?”“就是!就算那李鎮撫和天後有舊,他還能和二郎真君有舊?跟河伯大人有舊?和太公爺有舊?他他他,他分明不講王法!”“誰說不是呢?當初他跟關外五仙鬥法,我渤海魚子魚孫死傷無數,這筆賬有五仙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我們還沒找他算賬,他卻惹到我們頭上來,當真可惡!”幾個聲音七嘴八舌。“嘿!不過啊,這姓李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鬼神不敢近他的身,陽世官府卻能治他的罪。”突然,其中一個人幸災樂禍地笑道。“誒,三眼石,這話怎麼講?”有人驚奇問道。這幾個人雖然恨李閻,恨得牙根都癢癢,但對他也無可奈何,想不到辦法對付他。連隱世三妖之一的黃九牙都死在李鎮撫手裡,他們幾個依靠廟宇香火存活的野神能有什麼辦法呢?“我三眼石,也無甚其他本領。卻能照見肝膽,通曉旁人的心思。我今早晨才知道,有人設計,要害這李鎮撫吃官司!”“到底什麼人?彆賣關子,快說快說。”有聲音焦急催促。“便是那五仙中的胡三!胡三知道不是那李鎮撫的對手,便設計一出構陷的毒計。要這姓李的丟了官職,下了大獄,沒了護旗的差事,他好下手拿旗牌,也給自己出口惡氣!”“他待怎地?”“隻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哦~”其餘兩人都悠悠出了一口長氣。“要怪也怪這李鎮撫不安生,到處惹事生非,先是得罪了茶馬司的柴玄;又頂撞膠州的龍虎衙門;還要到衛司兵馬司借人去平豬婆龍。搞得神憎鬼厭,沒個半個朋友。這才惹出這個麻煩。”幾人談得正歡,那恢弘聲音卻斥責出聲。“荒唐!五仙不進關,這是他胡氏老早就答應龍虎山的!這胡三破誓入關,其心可誅。你們怎地還幸災樂禍。”他說完,那幾人連連叫屈:“秦城隍,俺們可沒加害那李鎮撫,隻是閒聊幾句,叫弟兄們開心一下嘛,難道多見多聽了,也是罪過不成?”那恢弘聲音卻不領情:“閒話也說過了,我這廟荒了多少年,也沒東西招待你們。去吧去吧!”“我說秦城隍,今天你怎麼老趕我們走啊?莫不是你那乾兒子回來了,我也沒瞧見啊,誒,哪來的血腥味?”賈六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他可沒理解什麼亂七八糟的乾兒子,隻覺得天塌地陷,自己要被惡鬼活活拖出供桌,生吞活剝做下酒菜了。“我說……你們走是不走?”恢弘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您老莫生氣,莫生氣。”那聲音慌亂起來:“我們帶了野生的鮮蛤蜊,醬豬蹄子,和兩壇子景芝老窖。我們哪能上您這兒蹭吃蹭喝呀!這不是孝敬您老來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