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
古樹,寒鴉!
“呱,呱,呱……”
枯枝乾上,一團黑影,忽然振翅撲啦啦幾聲,顯得孤寂暗夜越發陰冷。
樹下巷尾,有人蜷縮,一個老人抖抖索索抱著小女孩,渾濁的目光閃爍著渴望和希冀。他躲在巷子口處,不敢踏出雷池半步,外麵乃是一條長街,隱隱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爺爺,我餓……”
老人懷裡的小女孩正在發燒,聽到腳步聲時發出一句囈語,老人連忙把孩子使勁摟摟,小聲小氣安撫道:“奴奴彆急,很快就有吃的,爺爺已經看到兵丁身影,他們正朝這邊走過來。”
小女孩吃力睜開眼睛,忽然掙紮著想要坐起來,老人連忙將她按住,很是心疼道:“奴奴躺著彆動,今晚不要你唱曲,你正在發燒,不能吹到涼風。”
然而小丫頭已經掙紮著從他懷中坐起,懂事的樣子讓人心酸,邊咳嗽邊道:“爺爺,不行的,奴奴得唱,不然賺不到賞錢。”
說著忽然劇烈咳嗽幾聲,語帶期盼看著老人,目光吃力道:“爺爺,今晚他們會給錢嗎?”
會給錢嗎?
老人不知道答案,也無法回答孩子。
他隻能努力岣嶁起腰,幫助孫女遮擋巷子裡的涼風,可惜他自己的身板也很瘦弱,吹著涼風不斷瑟瑟發抖。
而那女孩因為劇烈咳嗽,轉眼之間竟然昏睡過去,她的氣息十分雜亂,臉蛋兒紅的有些燙人。
這個巷子的深處,隱約還蜷縮著好些黑影,但見一個蒼老的乞丐趴在那裡,忽然吃力開口道:“趙老杆,不能再這麼硬撐了,明天必須去找大夫,否則奴奴撐不過兩天。”
老人目光更加渾濁,隱隱有晶瑩的淚水滑下,他使勁挺起佝僂的脊背,希望能幫孫女遮擋更多的涼風。
去找大夫?
談何容易……
吃飯尚且沒錢,哪裡有錢抓藥。
遠處那個老乞丐抖抖索索爬起來,突然伸手衝著這邊一揚,但聽當啷兩聲脆響,原來他扔出了兩枚銅板。
銅板在地上滾動幾下,最後夾在地麵石縫停下,老人麵色怔怔轉頭,卻發現老乞丐已經蜷縮回去。
這老乞丐比他更老,更加扛不住涼風,所以扔完銅板趕緊蜷縮回去,夜色深沉之中,但聽老乞丐氣喘籲籲笑道:“今天我運氣好,討到兩枚銅板,先借給你吧,幫著奴奴渡過難關。”
“孫大哥,我……!”
老人嘴皮子哆嗦幾下,渾濁的眼眶淚水橫流,他伸手顫抖的撿起銅板,口中已經哽咽不能出聲。
兩個銅板光滑油潤,分明是被人常年摩挲的緣故,這兩個銅板壓根不是老乞丐乞討所得,而是他留存了二十多年的故土之物。
“孫大哥,這銅板……”
老人顫抖開口,然而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
老乞丐蜷縮而笑,吃力喘氣道:“同是漢人,同在受苦,既然回歸故土已然無望,留著兩個銅板又有何意義?拿著吧,明天去給奴奴找大夫。咱們已經沒了希望,但是孩子也許還有希望,趙老杆,咱們要把希望留給孩子!”
老人死死握住銅板,渾濁的淚水流淌更多。
感激,悲痛,傷心,絕望,無數情緒充斥心間,唯有兩個銅板帶有熱度。
可是,兩個銅板哪裡能請得起大夫?
高句麗人對他們這些漢奴,一向是剝削壓迫到了極點,高句麗人去看大夫,也許隻要十來個銅板,但是漢奴想要去抓藥,光是問診就得收你十枚……
鐺啷啷!
鐺啷啷!
地麵上突然又有聲響,在清冷深夜很是清脆,隻見一個一個銅板遠遠拋過來,那是許多蜷縮在巷子裡的人解囊相助。
一枚!
兩枚!
三枚!
十枚……
銅板由少極多,漸漸竟然湊了三四十枚。
每一個銅板都帶著溫度,每一個銅板摩挲的光滑,這些銅板不是乞討而來,分明是這些遠離故土之人的心靈寄托。
他們在最為艱難的時候,也沒舍得花費自己的銅板,然而現在為了生病的奴奴,這群淪落的漢人解囊相助。
扔出銅板的人再次蜷縮回去,巷子裡隻餘溫和無比的鼓勵聲,各自笑嗬嗬道:“趙老杆,拿去,奴奴要活著,活著才有希望,咱們這些人怕是不成了,但是孩子應該還有機會,也許,她能回故土看一眼!”
其中有一個最為蒼老的耄耋,喘息已經隱隱帶著死氣,他同樣扔出了自己的銅板,吃力看著夜空道:“如果孩子有機會回去,希望把我們的骨灰帶上,縱然客死異鄉,但也希望落葉歸根,咱們漢人,不能做漂泊的鬼,就算死了,也想回去看一眼……”
趙老杆滿臉是淚,將所有的銅板收集起來,然後他使勁抱著懷裡的孫女,低聲喃喃道:“丫頭,要記住,一輩子不要忘,你一輩子都不要忘。”
夜更深了,風也更冷,然而趙老杆重拾信心,他覺得自己孫女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這裡是高句麗新丸城,他們蜷縮的巷子叫做漢奴地,這樣的巷子以前很多,最近幾年漸漸變少了。
三十多年前,隋煬帝三征高麗,征發百萬民夫,結果大敗虧輸,軍隊輸了直接死,他們這些運送輜重的民夫成了奴隸,從此飽受高句麗的壓榨,每年都要死去無數人。
三十多年時間,擱在古代幾乎是兩代人,趙老杆來的時候還是個中年人,然而現在已經垂垂老矣,他的三個兒子累死在新丸城,臨死連個裹身的蘆席也沒能找到,直接被人抬出城池,扔到亂葬崗隨意拋掉。
想起來全是心酸。
萬幸的是老天偶爾也能開眼,小兒子和一個女奴結合婚配,雖然生的奴奴是個女孩,但也算是留下了一支純正的血脈。
奴奴是趙老杆的寶貝疙瘩,是他在高句麗活下去的最後希望。
踢踏!
踢踏!
遠處的腳步聲漸漸接近,趙老杆佝僂的身軀猛然一抖,他下意識抱緊奴奴,目光期待的看著巷子外麵。
新丸城同樣有宵禁,宵禁之時不允許有人上街,街上那些人全是兵丁,孫老杆滿腹期待的等著他們來。
終於,巡街的兵丁們走近了。
“將軍們……”
孫老杆連忙開口,縮在巷子口遠遠開口,他努力涎著臉討好,小心翼翼道:“將軍們巡街累了,要不要停下來歇歇腳?小老兒可以給大家說個故事,讓將軍們聽了稍微解解乏……”
可惜趙老杆的討好換來一頓臭罵。
“你是不是想死!”
一個兵丁猛然衝過來,對著趙老杆拳打腳踢,嗬斥罵道:“滾遠一點,信不信直接砍死你,爺爺們今晚沒心情,誰要聽你那些囉裡囉嗦的老掉牙故事。”
叱罵之間,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孫老杆被打的滿臉是血,努力用手保護著懷裡的奴奴。
“咦,這小丫頭……”
那兵丁眼中忽然一閃,雙目死死盯著趙老杆懷裡的奴奴。
突然出手惡狠狠把趙老杆推到在地,然後雙手直接去抓奴奴。
趙老杆亡魂大冒,發瘋一般衝了過來,他死死抱著兵丁大腿,苦苦哀求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我孫女才十二歲,她現在還發著燒……”
“滾!”
兵丁飛起一腳,重重踢在趙老杆太陽穴上,這一腳勢大力沉,趙老杆頓時昏厥摔倒,後腦勺砰的一聲磕在巷子口,口鼻之中迸攢出一股血花。
“晦氣!”
兵丁罵了一聲。
這時又有幾個兵丁過來,口中發出嘿嘿的惡梟聲。
“該死的,你們是畜生……”
巷子裡蜷縮那些老人憤怒無比,許多人爬起來往這邊衝過來,哪知那幾個兵丁桀然不懼,抽出腰刀直接劈砍了過去。
瞬間有幾個老人倒在血泊之中。
兵丁們哈哈狂笑。
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聽暗夜中傳來一聲巨響,但聽轟隆如雷,仿佛大地顫動一下。
“怎麼回事?地龍翻身嗎?”
那兵丁雙手抓著奴奴,下意識轉頭傾聽。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
大地又是一陣!
然後……
又是第三聲!
第三聲巨響發出,終於讓兵丁們發現了響聲來自何處,原來此處巷子口距離城門恰好不遠,暗夜深沉之間遙遙能看見巨大的城門。
剛才三聲巨響,分明來自城門。
“敵襲……”
城頭之上,陡然有人瘋狂大喊。
也就在這個時候!
轟!
第四聲巨響發出,隨即天搖地動,但見巨大城門轟然倒塌,砸出一股狂風卷起塵土。
那兵丁怔怔抓著奴奴,目光呆愕看著城門倒塌之處,等到塵土漸漸落下,他看到城門口站著一個身影。
城頭上有火把點燃,照亮城門口的一切,但見那道身影卓然而立,雙手隱約提著兩個巨大之錘。
四錘!
砸塌了我們的城門?
兵丁隻覺心裡一抽,不知為何閃過這個念頭……
那是一個青年,目光宛如利劍,青年的目光洞穿長街,恰好看見兵丁手裡抓著奴奴。
兵丁忽然打了個寒顫,他看到青年雙目噴火,而在大錘青年的身後,突然出現潮水一般的大軍。
“今夜新丸城,滿城儘屠之……”
短短十個字,宛如九幽吹來的寒風。
殺!
這是一個漢人國主的憤怒咆哮,李雲原本沒打算屠殺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