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爭吵,其實談不上爭吵。
因為爭吵這個詞彙有個前提,唯有涉事雙方實力相差無幾的時候才會發生。
比如以前的大唐皇族和世家,相互之間可以爭吵,雙方都有掀翻桌子的實力,隻要不爽完全可以瞪眼發飆,也正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擁有掀桌子的能力,所以彼此都要顧及對方真的會惱羞成怒掀桌子,故而才會用言辭相爭,這算是一種爭吵。
又比如鄉土之間的相鄰,兩家人隔著一道院牆搭房過日子,誰家也不比誰家強,實力基本一個樣,一旦兩家人產生隔閡,相互也會拌嘴爭吵,並且很可能越吵越凶,越吵越覺得怒氣難平,甚至全村人前來勸架都勸不住,發展下去可能變成兩家人的鬥毆。
但是倘若讓其中一家人去對上村裡的第一富戶,這家人必然偃旗息鼓夾起尾巴做人,彆說是發展到鬥毆地步,連最初的拌嘴恐怕都沒勇氣。
為什麼?
因此彼此實力不相符。
爭吵的前提,最起碼得是旗鼓相當。否則你讓一個十來歲小孩和一個三十歲壯漢爭吵試試看,恐怕一個大耳刮子直接抽的哭爹喊娘。
所以說李雲第七個徒弟一家壓根不是和人爭吵,完全可以改為‘受人欺負’來形容。
這家人實在太過悲催,基本上處於大唐時代的對底層,男人明明滿腹才華,卻被世家壞了前程,女人秉承傳統美德,可惜癆病多年體弱不堪,小女孩虹兒孝順懂事,餓的皮包骨頭麵黃肌瘦。
儘管如此,這一家人仍舊堅守本分,哪怕小孩子抱著孝心去抓夜鳥,抓到之後也要被父親訓斥教導一番。
知理懂節,謹小慎微,生活的艱辛磨平了這一家的棱角,他們沒有心思也不敢有心思去和人爭吵。
可惜的是,人善被人欺。
這家人活的謹小慎微,老老實實保持本分,他們不敢去惹彆人,卻不妨礙彆人來欺壓他們。
剛才的事,就是如此……
那時正是李雲和齊嫣然告彆不久,中年男子在妻子的提示下心存迷惑,而小丫頭虹兒則是歡天喜地抱著死鳥,開開心心坐在道路邊上拔除羽毛。
彆看小丫頭年紀不大,但是自幼的貧窮讓她早早自立,她小手很是輕巧利索,不一會便將鳥的羽毛清理乾淨,然後歡歡喜喜跑到山林之中,找了一個泉眼把大鳥清洗乾淨。
等到回來之後,小家夥沒有央求父親幫忙,而是手腳利落的撿來一些木柴,然後在道路旁邊升起一小堆火。
這一切活計完全由她獨自完成,而中年男子則是一直在照顧妻子,夫妻兩人對女兒乾活之事很是放心,也從側麵凸顯出小丫頭的乖巧。
火堆騰騰,漸漸烤的大鳥泛黃,很快一股香味彌漫而出,油脂滴在火堆上‘茲拉茲拉’輕響。
小丫頭明顯很是眼饞,不時探著小腦袋去聞香味,她偶爾會努力吞咽一口口水,一張小臉上全是歡喜之色。
終於,鳥兒烤熟了!
小丫頭小心翼翼抽出烤鳥的棍子,然後舉在半空中使勁的揮舞,她想用這種辦法讓鳥肉迅速變涼,然後拿給自己體弱久病的母親吃。
然而也就在這時,猛聽不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隨之似乎還有人驚‘咦’一聲,似乎在抽動鼻子聞嗅香味。
很快便見幾輛馬車出現,順著道路緩緩馳騁而來,這幾輛馬車裝載著許多麻袋,車邊耀武揚威護衛著一群壯漢。
領頭幾人,身穿錦緞,最中間是一個年輕公子,在他身旁則是一個穿著華袍的中年人。
剛才發出驚‘咦’之聲者,赫然便是這個穿著華袍的中年人。
但見他不斷用鼻子在空中聞嗅,很快便追查到香味的來源,而這時候虹兒正舉著烤好的大鳥咯咯直笑,小家夥要把鳥肉拿給自己的母親吃。
可惜沒等她跑到母親身邊,陡然身前被人攔住去路,原來是一個馬車護衛通過察言觀色,發現自家首領對小丫頭的烤鳥很有興趣,世上最不缺乏趨炎附勢之輩,護衛急衝衝擋住了虹兒的去路。
而虹兒因為奔跑太急,一時不查撞到護衛身上,她小小身板哪裡能撞的過護衛,頓時一屁股跌倒在地。
“哈哈哈哈!”
馬車眾人發出一陣大笑,似乎看到小孩子摔倒很是有趣。
那攔路的護衛很是得意,滿臉討好的看向自家首領,果然隻見華服中年人淡淡點頭,似乎對他的行徑表示讚許。
護衛臉上的討好之意更濃。
可惜中年人已經不再看他,反而伸手指了指摔在地上的虹兒,轉頭對那個年輕人道:“二公子果然不愧是福蘊之人,荒郊野外竟然也有人貢上美食,此鳥雖然烘烤手法低劣,勝在乃是山中一點野味,恰好二公子剛剛說起略感饑餓,不如將這野味勉為其難取來吃了吧。”
這一番話說的輕描淡寫,說話之前並未詢問虹兒願不願意,似乎一切都是理所應當,語氣也顯得篤定十足。
而那年輕公子則是一臉淡淡,竟然真的‘勉為其難’點頭道:“那便拿來嘗一嘗吧。”
有了這句話之後,攔路的護衛頓時大手一伸,可憐虹兒摔倒地上還未起身,烤好的大鳥已經被人奪走。
那護衛奪了大鳥之後,一路急吼吼跑到年輕人麵前,然後躬身塌腰滿臉諂媚,低聲討好道:“公子爺,這烤鳥肉的火候兒剛剛好。”
年輕公子瞥他一眼,淡淡點頭道:“鄭四,你很不錯。”
護衛頓時滿臉驚喜。
旁邊那個華服中年人聽到年輕公子誇讚護衛,也跟著在一旁淡淡說了一聲道:“鄭四乃是家生子,以後倒是可以加加膽子,等到二公子建宅落府之後,老夫把他調到二公子府中如何?”
年輕人不置可否,伸手將烤鳥取在手中,他慢條斯理撕下一塊鳥肉放在嘴中輕輕咀嚼,這才淡淡開口道:“本公子暫時不欲建宅落府,我要留在族中和他們爭一爭……”
這話說的無頭無腦,偏偏華服中年人卻臉色一亮,急忙道:“二公子您也是嫡出,並且自幼深受老族長喜愛,倘若二公子真有雄心壯誌,此事說不得也有八九分可能。”
年輕人甚是倨傲點點頭,道:“這也是本公子不辭辛苦討來差事的原因,否則誰願意千裡迢迢押送糧食……”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華服中年人卻幫他補充一句道:“押送糧食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沿路不斷施舍給窮人,吾等五姓七望乃是累世豪門,何時做過這等自折身份的事?哼,若非形勢比人強,老夫真想勸勸族老們罷休此事。咱們堂堂滎陽鄭氏,四百萬石糧食就這麼白白送了人!”
說著憤怒再哼一聲,臉上現出極其不滿神色。
反而那個年輕人雖然倨傲,聞聽此言卻緩緩搖頭道:“你剛才也說了形式比人強,既然弱了就得認,世間之事,有高有低,縱然千載豪門,也有低穀之日,四百萬石糧食而已,全送出去又何妨?隻要能繼續保持門閥之列,失去的東西總有拿回來的時候。”
華服中年連忙一豎大拇指,急急稱讚道:“果然不愧是嫡出,二公子說話就是大氣。”
年輕人笑眯眯看他一眼,突然若有所指道:“你也是鄭氏之人,按輩分還是我的族叔,以後不可如此,免得被人輕視。”
華服中年略顯訕訕,顧左右而言它道:“我出身鄭氏分支,而且還是極其偏遠的分支,錯非這些年忠心辦事,家族裡哪有我的位子,我剛才乃是誠懇之言,並非故意諂媚公子。”
年輕人嘴角一勾,現出一點淡淡不屑,他不再和華服中年說話,忽然轉頭看向那個護衛道:“拿了彆人的野味,須得給人一點補償,你去卸下一麻袋糧食,送給這個烤鳥的小丫頭吧。”
那護衛聽了一怔,下意識道:“一麻袋糧食?”跟著小聲求問道:“陳糧還是新糧,粗糧還是細糧?”
年輕人又撕下一塊鳥肉放進嘴裡,慢條斯理開始輕輕咀嚼,沒有任何回答,沒有任何暗示。
那護衛見此情況,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該多問,這貨臉上頓時沁出汗珠,慌裡慌張跑去馬車那邊卸糧食。
他專門挑揀半天,最後選了一個略顯陳舊的麻袋,然後親自扛著奔跑回來,噗通一聲扔到道路旁邊。
此時虹兒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小丫頭被人奪了鳥肉壓根不敢反抗,她生怕自己的反抗會給家裡惹來麻煩,所以隻能小心翼翼退到父母身邊。
而中年男子和他妻子也是一臉緊張,夫妻兩人小聲小氣護著自己的女兒。
明明是彆人奪了他們的東西,然而他們卻一臉拘謹很是緊張,生怕惹到事端,忍氣吞聲承受。
這是被長久的苦難生活壓彎了腰,已經不敢擁有任何爭取自尊的想法,也許中年男子曾經是個敢於爭取的人,但是他現在要顧及著病弱的妻子和弱小的女兒。
男人選擇示弱,本身就是一種悲涼,也許他本來不弱,但他為了老婆孩子要努力讓自己弱。
因為他不敢爭,因為爭的結果很可能是害了老婆孩子。
這是一個男人最為傷感的無奈,卻是一個丈夫和父親最為偉大的選擇。
卻說那護衛扛著糧食直接扔到地上,然後居高臨下看著一家子人,忽然重重哼了一下,故意大聲說道:“看清楚了,這是糧食,我家公子乃是滎陽鄭氏嫡出,不辭辛苦千裡迢迢押運糧食,施舍窮人,救苦救難,本來按照規定你們一家隻能領取五斤口糧,若想再領隻能等到三天之後,但是公子他宅心仁厚,專門賜下一袋子糧食給你們,你家小丫頭烤的鳥兒雖然不錯,但也比不上我家公子的錦衣玉食,記住了,這糧食是公子賜的,那隻烤鳥是你們供的,咱們沒有交易,你們不配交易,懂了麼?”
不愧是豪門健奴,說話竟然滴水不漏,他故意大聲說出,分明是存了討好自家公子的心思,可惜那個公子輕輕一聲,似乎覺得護衛有些多事。
護衛頓時緊張起來,感覺自己又犯了錯誤,他不敢去抱怨自家公子,卻把怒氣發在虹兒一家子身上,突然惡狠狠瞪了一家子兩眼,俯身壓低聲音道:“等到晚上歇班之時,老子要你們一家子好看……”
虹兒小臉一白,下意識護著自己母親,而中年男子眼中一怒,終於在這一刻抬起來頭。
他原本一直謹小慎微,甚至女兒的烤鳥被人奪走之時都不敢說話,然而此時聽了護衛威脅,這男人卻抬起頭挺起了腰杆。
他並沒有對護衛說什麼強橫的場麵話,隻是滿臉悲憤道:“我們隨著陛下的車隊跋涉,閣下莫非要在帝目之下行凶。”
這話算是一種弱勢者的抗爭,他想用李世民的威名震懾眼前的護衛。
哪知護衛嗤笑一聲,滿是不屑道:“跋涉的百姓沒有十萬也有八萬,皇帝陛下哪裡知道你算什麼東西?”
這分明是毫無顧忌,打定主要要欺負虹兒一家。
中年男子臉色更加悲憤,伸手把妻子和孩子護在身後,他雙目死死盯著中年護衛,終於說出了一個男人應有的語言,道:“若你今晚敢來,我便與你拚命,欺壓我之妻女者,鄙人縱死也要咬他一塊肉。”
“是嗎?那我就直接砍死你!”護衛仍舊俯身低語,似乎很怕被自家公子聽到。
其實他雖然俯身低語,但他臉上的猙獰逃不過彆人,那邊的公子和華服中年全都看在眼中,可惜無論是年輕公子還是華服中年全都沒有開口喝止。
在世家豪門看來,百姓肯定比不上自家的一條狗。
卻說護衛發完威脅之後,終於準備回到馬車旁邊,而虹兒一家則是滿臉淒苦,中年男子雙手使勁攥成了拳頭。
但他很快又把拳頭一鬆,口中發出黯然一歎,他忽然伸手抓向那袋子糧食,轉頭裝出一副輕鬆開心的樣子,對妻子道:“有了這袋糧食之後,你和孩子不用擔心挨餓……”
說著又看向虹兒,輕聲道:“丫頭,你要保護好母親,看守好這袋糧食,每天一早一晚,記得給你母親做飯吃。”
他雖然故意裝的輕鬆,然而說話還是泄露了心中打算,這番話分明含有離彆之意,顯然他打定主意今晚要和護衛拚命。
可惜虹兒雖然聰明,限於年齡卻沒能聽出父親話語之中的異常,而虹兒的母親雖然聽出異常,卻害怕說出來後會讓女兒擔心。
夫妻兩人隻能悄悄對視一眼,眼中閃爍著濃濃的不舍和悲涼。
人若活的太過低下,竟連反抗也顯得淒惶。
可惜他們一家子如此遭遇,世事竟然還是不肯放過他們,就在虹兒父親依依不舍之際,猛聽對麵有人輕輕‘咦’了一聲。
發聲的是那個華服中年,但見他突然抬腳走了過來,這廝盯著虹兒父親上上下下大量半天,忽然哈哈大笑道:“包悠遠,竟然是你,聽說你淪落長安街頭,乾那打聽消息販賣口舌的勾當,混的挺有名頭,被人稱作包先生,怎麼你不在長安廝混了,莫非賊心不死想去關外試試?”
說完不等虹兒父親回答,華服中年突然轉頭看向那個年輕人,哈哈笑著又道:“二公子,您賜下的糧食得收回啊,這人名叫包悠遠,乃是咱們滎陽鄭氏裡掛名的人物……”
年輕公子微微一怔,略顯愕然道:“此人竟有資格在族中掛名?”
言下很是不信。
華服中年哈哈大笑,滿臉不屑道:“確實掛了名,可惜是壞名,這人當年投卷世家,竟然狗膽張狂一卷兩投,他不但投了咱們滎陽鄭氏,同時還投了清河崔氏,此乃大不敬之罪,鄭氏和崔氏豈能讓他好過。”
年輕公子這才明白過來,看向虹兒一家的目光頓時變得不悅,淡淡道:“原來如此。”
華服中年忽然衝那護衛招了招手,大聲嗬斥道:“鄭四,你傻了不成,還愣著乾什麼,趕緊把這袋子糧食拿回去。咱家公子雖然宅心仁厚,但是滎陽鄭氏的糧食豈能賜給包悠遠,他這輩子就該挨餓,這是他不敬之罪的懲罰。”
那名叫鄭四的護衛登時大為驚喜,連忙奔跑過去想拿糧食。
這一下終於碰觸了虹兒一家的底線。
我們忍氣吞聲,你們不肯放過,我們之所以不敢反抗,是因為我們想卑微的活著……
可是現在你們要把糧食拿回去。
糧食拿回去也就罷了,大不了我們繼續咬牙向前跋涉,可是,你們的護衛今晚還要來行凶。
這是不給人活路啊。
如果糧食不被拿回去,包悠遠原本打算犧牲自己保住妻女,可是現在犧牲已經沒用,他們一家子注定淒涼。
老實人一旦走投無路,發起狠來也是嚇人的。
但見包悠遠猛地一聲怒吼,突然伸手死死抱住鄭四的胳膊,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張口狠狠咬在鄭四的胳膊上。
這一口分明用上了全身之力。
同一時間虹兒在另一邊撲了上來,氣憤叫道道:“你這壞人,你欺負我們家。”
小丫頭也狠狠張開了嘴,一口咬在護衛鄭四胳膊上。
父女兩人選擇去咬鄭四胳膊,其實還是一種窮人的潛意識在作怪,鄭四兩隻手去搶糧食,他們才會下意識去咬鄭四胳膊。
似乎咬了胳膊之後,糧食就能保住了。
可惜他們父女豈能是一個彪悍護衛對手,那鄭四被咬之下吃痛不已,頓時臉上現出凶殘之色,咬牙切齒罵道:“去死吧。”
左臂先是一揮,直接將小丫頭打開,右臂跟著一晃,又把包悠遠打倒在地,然後單手高高舉起,對著包悠遠惡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包悠遠口鼻噴出鮮血。
“你敢打我爹,我咬死你……”
虹兒被打飛之後又撲了回來,嘴角流血去咬鄭四打他爹爹的那隻手。
鄭四哈哈大笑,猛然抬腳一踢,隻聽砰的一聲,虹兒頓被踢倒。
由於受力太大,虹兒連續在地上翻滾,口中烏拉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鄭四踢了虹兒一腳還不解恨,追上去再次高高抬起大腳,這次準備狠狠踏夏,直接將虹兒踩死當場。
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聽鄭氏公子突然出聲,但見那年輕人一臉驚恐,口中嘶喊大吼道:“鄭四,住手,住手啊……”
護衛鄭四頓時一愣。
他不明白自家公子為什麼突然喝止他。
卻見公子一臉蒼白,雙目死死盯著地上,那地上赫然出現了一塊玉佩,依稀是小女孩剛才被他踢飛之時掉落下來的。
鄭四有些迷惑,下意識看了看虹兒一家。
這一家窮成這樣,小丫頭怎麼可能有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