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柱鄉間轉了一大圈之後,饒是朱和幸這個傻小子,也已經覺察出流寇統治了二十年的四川和他比較熟悉的大明東南地方存在著極大的不同!
或者說,大明東南和四川根本就是兩個時代!
大明東南已經是一片火熱的半資本主義半封建社會了,人口、貨物、資金的流動相當自由,管製很少。
而且東南百姓也習慣了這種流動,也習慣了務農不成就進城謀生,在城裡混得不好就再去大城市找機會,實在不行就飄洋過海去闖蕩一番......而天朝帝國在新大陸和南洋建立的藩國、藩鎮,現在已經變成了大明東南社會矛盾的一個減壓口!
在比較自由的大明東南的鄉村和城市,失敗和成功是同樣普遍的——不管是讀書、種地、學手藝、做買賣,都有乾得好和乾得不好的,也有走運和不走運的。而那些特彆不成功和特彆不走運的,最後還能去新大陸,去南洋謀生,興許就衣錦還鄉了......正因為有這個機會存在(翻身的概率也不低),所以大明東南的社會才可以在激烈競爭同時又缺乏保障的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得以穩定。
實際上,同時代的歐洲也存在相同的現象——殖民地不僅是原料采集地和商品市場,也是一個釋放本土階級DZ壓力的口子。要沒這個口子,英國那邊又是“羊吃人”,又是各種教派你迫害我,我迫害你的,還不得天天打內戰,還能搞什麼資本主義?
不過即便有這個減壓口存在,也不等於大明東南地方的形勢就穩如泰山了,大規模的民變雖然已經多年未見,但是小規模的騷動和各種黑勢力,還是長期存在,難以根除。
而且東南地方這種自由競爭產生矛盾和向海外往輸出國內矛盾的平衡,也不是朝夕之間就能建立起來的,而是經過了長期演變發展,一步步形成的,並不是一步兩步就到位的。
而四川這裡,由於大順朝20年的封建統治和利出一孔的政策,使得原本存在的資本主義萌芽完全消失......連各州府之間的商貿流通,都在大順戶政府的牢牢掌握之下,甚至本府本縣的商業活動,也都在各州府節司的嚴格管理之下。至於人員流動,更是遭到了異常嚴厲的管製!
而這種管製,已經成了川人生活的一部分!
可以說,在大順朝的統治下,四川的經濟生活幾乎回到了明初,所以四川這裡的人民,對於人員和貨物的自由流動是非常不習慣的!
在李進學家的老房子裡,朱和幸和丁玉英就見到了李進學的奶奶所織的土布和一架破爛紡車。
李馮氏(李進學的奶奶)已經去石柱城裡“享福”了,紡車和麻布則被李進學強留在了老房子裡——李進學不希望自己的奶奶一生勞苦,所以就不讓她帶著那些東西下山了。
“這是什麼布?”丁玉英比較心細,在這間破爛的茅屋裡麵稍作休息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擺放在牆角一張木台上的土布了。
一個近衛軍士兵馬上拿這卷灰白色的土布交給了丁玉英。丁玉英拿過來仔細看了看,發現非常粗劣,不像是棉布。
“是麻布,”李進學說,“四川這裡沒有棉花,也很少有人養蠶紡絲,大家都種麻織布,流寇偽朝的戶調也收麻布,如果誰家可以多交些麻布上去,還能換到比較清閒的徭役......民間的草市上,麻布也可以用來換取柴米油鹽,川人嫁女娶妻的時候,麻布還能當成嫁娶之資!
我家因為隻有一個婆婆,所以織不了多少麻布,應付了戶調後就沒剩下多少,連自家穿衣都不夠,所以就比較窮了。鄉間的富裕人家,通常是男丁能耕種,婦女能織布的。”
原來在四川民間,麻布是具有貨幣功能!
朱和幸皺著眉頭看了眼丁玉英手中的破布,現在大明皇家不搞什麼宮廷禦用......什麼織造啊官窯啊的,在朱慈烺看來都是燒錢的部門,需要什麼派人上街去買就行了,那可省大錢了。所以朱和幸使用布料就是市麵上的上等貨,算不上極品,但比起丁玉英手頭的麻布,真不知道強了多少!
他看著麻布搖搖頭,低聲道:“這布也太難看了吧?”
丁玉英點點頭:“不僅難看,而且粗糙......如果出了夔門,恐怕丟在地上都沒人撿啊!”
“不至於吧?”李進學看了眼朱和幸、丁玉英兩人的衣著,的確是非常鮮亮的!怎麼好看的衣料,他當年在石柱城裡教書的時候都沒見過——石柱這裡的高級府兵也就穿一身上等的麻衣,哪兒有那麼好看的絲綢衣裳?
丁玉英的秀眉緊緊蹙了起來,朱和幸瞧見她的臉色,就好奇的問了一句:“玉英,你又發現什麼不對的了?”
丁玉英道:“夫君,如果江南的棉布、絲綢進入四川,這樣的麻布可就真的沒人要了!”
朱和幸嫌棄的看了那卷麻布一眼,“這等貨色,沒人要也正常啊!”
“可是四川這邊男耕女織都多少年了......”丁玉英道,“不少中上人家恐怕還儲著許多麻布!麻布要是一錢不值了,這些人家怎麼辦?都傾家蕩產嗎?”
“這......”朱和幸想了想也對,不過他也沒輕易下結論,而是看了看李進學。
李進學的眉頭已經鎖成了一團,似乎在苦苦思索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的歎了口氣:“川人總是命苦,在流寇手裡苦!沒想王師來了還有新的苦要吃......”
“玉英,”朱和幸又對丁玉英說,“要不咱們回城後問問馬知縣有什麼好辦法吧。”
問馬萬春?丁玉英心說:你一個八品同知去和一個從六品的知縣提這樣大的問題合適嗎?
......
丁玉英最終還是沒有阻止朱和幸去向馬萬春提問,而這一問,就把正忙著組織和訓練鄉勇的馬萬春給問倒了。
他瞅著眼前的這倆多管閒事的小孩子,心裡也挺犯難......如果不是他們背景太大,他早就要罵人了!
這種事情,哪兒是一個縣的同知該問的?
再說了,你要有應對的辦法也就罷了......你都不知道怎麼辦,你問什麼問啊!你以為我會有辦法?我要有辦法,我還當什麼知縣?我早就入閣當閣老了!
“這個,這個......”馬萬春壓下火氣,耐著性子說,“朱同知啊,你要知道我等雖為民之父母,但是父母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辦到的!你說的這事兒就比較麻煩......麻布沒有人要,民之父母也沒辦法啊!”
朱和幸點點頭,心道:那是一定的,畢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和我的爹媽一樣有辦法的!
“要不咱們把這事兒往上奏報吧!”朱和幸說,“咱倆聯名擬個奏本,往永安行宮上報!”
什麼?把這事兒往行宮報告?馬萬春愣了又愣,這不沒事兒找事兒嗎?皇帝老子日理萬機,能有功夫管這個?再說了,老百姓織的布沒人要,這和皇帝有什麼關係?四川好幾百萬農戶,一年光是戶調就要交上兩三百萬匹麻布,沒人要了還怎麼辦?
丁玉英看見馬萬春一臉的為難,笑了笑說:“縣尊,您就和我夫君聯名上奏吧......奏章送上去後,我和夫君就會很快離開石柱縣的。”
這下馬萬春終於有興趣了!這是好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