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無名之輩2(1 / 1)

從1983開始 睡覺會變白 1993 字 2個月前

這日早晨,陳野來到劇組。

臨出門時妻子又在罵,鬼迷心竅不務正業,全靠我操持雲雲。

倆人是賣衣服認識的,互相覺得不錯,遂一塊做生意,又一塊睡了覺。感情也有,但不太像愛情,愛情他早交給青春歲月了。

陳野跟組好幾天了,親眼看著他們拍戲,看著那無名之輩的故事。下意識的已經很想唱這首歌,但他也清楚,這歌不在曲調,不在唱功,就在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唱不出這個味道,歌就算毀了。

而且他發現這歌詞,尼瑪就是柳永的《雨霖鈴》啊!

“早啊!”

“早!”

他跟幾個熟識的劇組人員打招呼,見氣氛鬆鬆散散,不同往日,問:“今天怎麼了?”

“等雨呢。”

“天氣預報說有雨,導演就想把吵架那場戲拍了。”

“雨?”

陳野想想出來時,雲彩確實很多,未見陽光。

曾幾何時他也是年少輕狂,飛揚的搖滾範兒,現早被社會毒打的老老實實。他不敢去打擾演員,照例找個僻靜的角落,抱著吉他一遍遍揣摩這歌。

天台的內景,頂上加了遮雨棚,幾個人躲在裡麵。

小桃紅坐著自己的專屬輪椅,上身是個圓領的淺灰色半袖,非常寬大。下麵是件褲腿很肥的白色七分褲,露出勻稱有致的小腿和腳踝,踩著一雙白拖鞋。

伊蓮專門給她做的,獨一無二。

花樣遊泳出身的小桃紅,身材非常好,個子不算太高,線條卻修長流暢,又特意減了肥,顯得更瘦。

段龍和黃勃一左一右,陪著說話。

葛尤自己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這種演員基本不用操心了,腦子裡就能建設出那個角色效果。

另一邊,許非和張國師在聊宣傳片。

“到時會開大會,每個申辦城市做陳述報告,放映4-5分鐘的電視片。我先提一點,絕對不能做成戲劇化的,就是找演員來演,像拍電影似的。”

“對對,我也這麼想。找演員就假了,假的東西不能感動人。”

張國師興奮又緊張,道:“老實說,我最愁的不是創意和製作,而是彆的方麵。”

“比如?”

“比如我接了這個活,我該怎麼開展,怎麼對接,要不要一個團隊,要哪些人員……”

“這有什麼愁的?不有我麼!”

許非敲敲扇子正待吹逼,忽然一個人跑進來:“導演,外麵全陰了!”

張國師起身一瞧,果然,烏雲密布將太陽完全遮住,光也暗了下來。

“快快,搶時間!”

方才還在鹹魚狀態的眾人,嗖地一下集體變身,有條不紊的衝到天台。

這場戲,是眼鏡看了鬼畜視頻,倒地痛哭,尊嚴被扒的一點不剩。馬嘉琪本處於一個憐憫的位置,結果她失禁了。

地位瞬間調轉,她尊嚴也被扒的赤條條。

倆人突然互相理解,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人格平等”,馬嘉琪說想死……

“預備!”

“開始!”

輪椅推到天台邊上,眼前一片開闊,對麵是正在建設的大工地。跟周圍低矮的房屋對比鮮明,遠處有江水流過,一座大橋橫在上麵。

小桃紅看著這座城市,麵部木然,眼睛卻黑的發亮。

段龍坐在身旁,也看著這座城,道:“我在鄉下就覺得橋多,到城裡橋更多,你說為啥子會有橋?”

“因為路走到頭老。”

“那橋也是路撒,架在河上麵的路。我聽說人到下麵去,也要過一座橋,叫奈何橋。人過了奈何橋,這輩子就翻篇了。”

“……”

段龍盯著對方,不覺得自己在殺人,在他的思維邏輯裡,這樣是幫助對方。

所以他非常認真的,真誠的,堅信的,“莫怕,過了橋,就翻篇了。”

“……”

小桃紅也看著他,或許對這世界還有幾分留戀,或許在將死之前心生害怕,或許她後悔提出了這個請求……

但她沒有否定,沒有阻止,隻是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睛一眨,流下淚來。

“停!好,下一場!”

既盼著下雨,又盼著晚點下,能把前麵這些戲都拍完。這年代拍攝受限製非常大,不像後世隨便摳圖,吃個包子都是五毛特效。

眼鏡要推馬嘉琪下去,大頭不乾,忙著跟霞妹約會。倆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天晴了。

“淦!”

全組爆粗口,眼瞅著烏雲退散,天光變化。

“導演,怎麼辦?”

“回屋,等等看。”

張國師也沒辦法,招呼眾人收工,鑽回小屋,繼續聊宣傳片。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人事管理方麵,我就挺擔心這個。”

“放一百個心,有我在。”

許非的吹逼還能接上,道:“你負責藝術,彆的方麵交給我。”

想奧運會開幕式的創作過程,固然成果是好的,期間種種卻一言難儘。張國師不僅是總導演,還要充當製片人的角色。

什麼排練的學生洗不上澡啊,飯吃不飽啊,跟廠家談優惠價啊……這些事還得他親自去說。

特彆亂,缺少一個敢擔事的,能把這些事務剝離開的人。

聊了一會,底下人又跑進來:“導演,天又陰了!”

“再等等!”

“好的。”

於是一幫人眼巴巴望天,烏雲這次很鮮活,沒有散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光越來越暗,起了涼風。就聽啪嗒,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緊跟著啪嗒啪嗒,終於下了起來。

…………

“我愛你媽賣麻花情!她在那個夢巴黎做啥子,你不曉得?”

“做啥子?”

“你說做啥子?”

“做台!做雞!”

嘩嘩大雨中,兄弟翻臉。一直跟屁蟲似的大頭,忽然雄起,擲地有聲:“老子不叫大頭,老子叫李海根!”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偷我太爺的槍?”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陪你打劫?”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幫你吹那麼多年的牛皮……你打死一條眼鏡蛇?你當年就是撿了一條死蛇!

怕是你自己都忘記了吧,胡廣生!”

雨下了一個小時,倆人澆了一個小時。小桃紅不用全程露臉,隻拍了幾個鏡頭,那也澆的夠嗆。

衣褲全濕,頭發水淋淋的。

“毛巾毛巾!”

“去洗澡換衣裳,省的感冒。”

“哎呀沒事,我身體壯!”

小桃紅搭著大毛巾,沒心沒肺。張國師問:“感覺怎麼樣?還能拍麼?”

“好著呢,您還真得接著拍,不然我這勁兒就過去了。”

“那快去收拾收拾。”

張國師對這點心服口服,許非找來的演員,職業素養都是一等一的。

段龍和黃勃也去換裝,忙活完到下午。雨停了,烏雲未散,天還蒙蒙陰暗。

“準備準備!”

“各就各位,安靜了啊!”

“開始!”

大頭走了,眼鏡把馬嘉琪推回屋。原版衣服沒換,但是乾了,就很莫名其妙。

現在倆人都換了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自己的傷疤和尊嚴,在對方麵前已經被揭的毫無遮掩。

“嗡嗡嗡……”

段龍拿著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小桃紅咬了咬嘴唇,有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的看他,目光與之前完全不同,多了一絲溫暖。

“你叫胡廣生?”

“嗯。”

“我叫馬嘉琪……天要黑了,你把煤氣打開,就走嘛。”

段龍沉默著,轉身剛要走,身後又傳來一聲:“抱一哈!”

“……”

他低著頭,又抹回去,蹲下身與她平行。然後握著她的兩隻手,先搭在自己肩膀上,再往懷裡一帶。

小桃紅似抽掉了骨頭,軟軟的沒有半分力氣,就這麼被拉過去,胳膊架在他肩上,手搭在他背後,還晃悠兩下。

這是擁抱麼?

他緊緊抱著她,她卻隻能像一隻可笑的任人擺布的木偶,以這種彆扭的姿勢,架在他身上。

這是擁抱麼?

一個被撕掉了所有偽裝,隻剩下一條掙紮的卑微靈魂;一個被自己的親哥哥肇事受傷,灰暗度日,無可留戀。

這是擁抱麼?

倆人閉上眼睛,擁抱了好久好久……

“好!”

張國師默默讚了聲,輕輕搖著頭,在歎息。

他舊社會的人性拍多了,拍新時代的小人物很新鮮,《無名之輩》是什麼呢?就像這幾場戲,已經在全片後半段了,仨人卻剛剛爆出自己的名字。

“下一場!”

“準備!”

倆人正抱著,葛尤忽然來敲門,布置了一道假門和走廊的景,雙機拍攝,他藏在後麵對話。

“我要乾一件大事,乾完這件大事,我就不是我老。我要讓你看一哈,你鍋鍋,不是光會吹牛。”

“你要做啥子?”

“我不講,再見!”

“等一哈!”

“你幫他們辦事,辦不好就算老,不要勉強曉得不?”

“曉得曉得,走老。”

“等一哈!”

小桃紅察覺到他要去辦一件危險的事,自己也要開煤氣辭彆人世。

有句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手足至親有時也談得上恨,但這種時候,仿佛一下都看開了。

“鍋鍋!”

“又咋了嘛?”

“你少抽點煙,早飯要吃,不要把自己過的亂七八糟地曉得不?”

小桃紅又露出在天台時的表情,嘴上在笑,眼睛裡在哭。

“你咋了?你咋了嘛?”

她歪頭盯著那扇門,忽然輕鬆起來,儘情嘲笑:“馬先勇,你好賤哦,你就是欠罵!我罵你你才舒服是不是?

你不要以為說兩句好話,你就能上天。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活該你死婆娘,沒人管,一輩子打光棍。”

“哎,這才對了嘛!這才是你!”

“滾吧,滾!你不要再來老!”

“……”

小桃紅盯著門,直到確認外麵沒有聲音了,才忽地偏過頭:“我原諒他嘍……”

她這會沒有哭,或許眼淚方才已流乾,其實情感在往裡收,內斂同樣具有力量,這力量拽動著現場每一個人,都懂得,都清楚。

頓了頓,又喃喃:“我不怪他嘍……”

……

小桃紅的眼睛早變得紅腫,麵色蠟黃,筋疲力儘。

她坐在輪椅上,活像個癱子一樣,沒有半點以前的漂亮可愛。

張國師明白這是一個演員難得的,極為連貫的狀態,道:“繼續?”

“嗯。”

“繼續!”

“開始!”

段龍給蓋了條毯子,又蹲下來,平視著:“煤氣打開了,等你睡著我就走。”

他拿著個隨身聽,給她戴上耳機。

“好聽麼?”她聲音已經嘶啞。

“好聽。”

於是她閉上眼,仿佛將進入一場美麗的,永不會醒來的夢。

段龍側著臉,輕輕搭在她的膝蓋上,那麼看著,看著……

天晚了,天暗了。

涼風習習,給山城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江上的船歸家,橋上的車在走,天台沒人了,隻剩下陳野。

他抽著煙,隨手拎張破舊的椅子,抱起吉他,就像抱起自己曾經的故事。

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秋天的蟬在叫

我在亭子邊

剛剛下過雨

我難在麼我喝不到酒

……

我拉起你的手

看你眼淚淌出來

……

我要說走嘍

這千裡的煙霧波濤嘞

那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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