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抿唇沒有言語。
“站在男人的角度,我知道你打江山不易,或許你有苦衷,如今真相雖水落石出,楊姝也在你的手上,但即便把她剝皮抽筋,我心裡頭這股恨就解了麼?便是把她五馬分屍,也補不回這十八年。
“我不知道你站在什麼立場想彌補,是僅因為那個婚禮,還是因為自己不告而彆,但我隻站在她哥哥的立場說話。
“你離開她下了山,如今天下在手,也算求仁得仁,當初是你自己放棄她的,就不要那麼貪心,如今還要倒回來求回她。”
皇帝眼望窗外,樹上雀鳥正啄食,驚落一串積雪,樹枝亂顫,久久而未定。
他收回目光看向對麵,說道:“菜涼了,多少吃點。”
袁鄴未語。
皇帝把酒溫上,又道:“師兄言之有理。但我錯已鑄成,再怎麼樣也回不去了。
“師兄也是個明白人,該知道她身份曝露之後會有哪些麻煩。
“我縱然萬惡不赦,不敢以丈夫自居,她也是昀兒的母親,我不能不考慮她的安全。
“想來想去隻有兩個法子,一來我接她進宮,但眼下既不可能,那就不考慮了。所以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袁鄴抬眸。
“你入朝為官。”皇帝扶著酒杯,漫聲道:“楊姝一案未有定論,你我都是受害者,此案必須水落石出,清除隱患。朕給師兄在大理寺補個缺,你來負責這件事情。”
袁鄴彆開臉:“要查她,不必為官也能成事。”
“但你不借助官府力量,憑一己之力實如大海撈針。且你若走了,她怎麼辦?”
皇帝深深望著他:“你不肯受封那就不封,你不原諒我那就不原諒,但師兄既然心疼她,那就應該考慮她的處境。
“昀兒需要她,她也需要昀兒,你有了官職,她也能明正言順受到保護。
“我早前已經跟袁縝說過,讓他入天罡營曆練,阿婧答應了。站在她哥哥的立場,我希望師兄不要推辭我的建議。
“站在同為受過亂世禍害的人的立場,我更希望師兄能顧全大局。
“對妻子對袁家我或許罪責難恕,但怎麼做才於國家百姓乃至你我有益,我卻自認並不糊塗。”
袁鄴凝眉望他半晌,隨後移目的看向那一樹紛落的積雪,沒有答話。
……
晏衡奉旨進宮,乾清宮這邊撲了個空,又到東宮,聽說太子往李家來見舅舅了,便又一麵罵著李南風有了侍衛便連這麼要緊的消息也不告訴他,一麵馬不停蹄往李家來。
誰知皇帝也沒有在這兒,倒是太子被李摯留在李家用飯。聽說他來了,便拉了他一道坐下。
晏衡一瞅太子那精神氣就猜出來袁鄴是個什麼態度了。
便勸道:“殿下也成年了,不如自己早早尋個媳婦兒暖被窩生孩子去,他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反正他們當咱們小孩子,咱們說什麼想什麼他們也不在乎。”
李摯夾菜的手停在空中:“你個乳臭未乾的,張口暖被窩閉口生孩子,哪學來的?”跟太子道:“彆聽他瞎說,成親這事還是得仔細來。”
太子但笑不語,小酌了幾杯便與晏衡出了李家。一路上太子無語,晏衡頻頻瞧他,也沒有言語。
回宮後太子在東宮門口站了站,又折向了乾清宮。
皇帝坐在炕上下棋,琉璃盞下香煙繚繞。
太子喚了聲“父皇”。皇帝道:“回來了?”
太子提袍上前,在他對麵坐下來:“兒臣見過舅舅了,舅舅人很好,非常正直,難怪會有袁縝那樣品性端正的兒子。”
“是麼?”皇帝抬頭,“說了些什麼?”
“舅舅很喜歡我,問了我從小到大很多事情,還說讓兒臣常去看望母親。”太子麵帶笑容,侃侃而談:“我以為袁家是文官,舅舅也像太師那般文雅,沒想到竟然很威武。
“我們談得很融洽,還留兒臣用晚飯來著,但兒臣想他才回來,還是不打擾他和母親敘話,就在李家用的飯。”
皇帝望著他,微微揚唇:“那極好。”
太子看著棋盤,又道:“舅舅還說,父皇身為一國之君,忙於國事,不必急著見麵。”
皇帝目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上,半晌道:“若你母親不回宮,你會不會怨父皇?”
太子微怔:“父皇為何這麼說?”
皇帝凝眉:“朕傷他們太深,恐一時難以挽回,得做好你母親不回宮的準備。”
“……就算一時難以挽回,您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呢!”
“不是那麼簡單。”皇帝道,“你要知道,父皇首先是大寧的君主,然後才是丈夫,父親,靖王可以為了靖王妃做的事情,父皇不一定能做。
“倘若父皇還隻是個世家子弟,那這些都不在話下。但朕的身份注定了朕不可能窮儘所有精力去挽回這件事。
“朕不窮儘所有精力,應該是不可能有機會打動她的。”
太子怔然無語。
皇帝看著棋盤,又說道:“朕今日也見過你舅舅了。
“他說倘若當年沒有那場婚禮,他會給你母親找個好男兒嫁了,生兒育女,相濡以沫。
“朕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過,突然聽到這個……我開始懷疑自己這麼堅持是不是對的。
“揣著對我的恨十八年了,再多的情意應該也沒有了,那麼我的糾纏,她可能不會覺得受用,而隻會覺得困擾。”
“父皇……”
皇帝目光溫和:“人生在世,總會有很多無奈,比如說朕要以律法治你事出有因的姑姑,比如說做不到也說不出口能為你母親放棄一切。又比如靖王也不能平衡好對兩個妻子的回報。
“我們總是儘量希望圓滿,但又總是碰壁。也沒有人會告訴我們做出錯誤的選擇將要承受什麼,永遠隻有等懲罰來臨才會知道那是錯誤的。”
太子坐在炕上,整個人像是失了魂。
“回宮去吧。”皇帝道,“早點歇息。”
太子下了地,背朝他站著,那背影透著說不出的孤清頹然。
皇帝望著他,又道:“朕已經跟你舅舅提出讓他入朝為官,到時朕再以你的名義賜他們宅子,想必他們不會拒絕。你平日也多去走走,你母親一定很想你。”
太子站了片刻,忽然快步出了宮門,一路往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