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捉泥鰍……”
這曲兒由稚嫩的童聲唱起來,最是好聽。
威武城外的官道上,正在趕路的李叔慎聽到這充滿童趣的童音,不禁放緩了腳步,向著聲音來源看去。
隻見一個小女童拄著一根小木棍,正蹶著屁股在爬官道邊的小坡。
可能是爬得累了,她爬幾步就停下來唱兩句。
唱得有些斷斷續續,就像是在吊嗓子一樣。
李明從來沒聽過這等曲兒,還道是涼州特有的俚曲,他乾脆停下了腳步,對身邊的馬田說道:
“沒想到這涼州鄉曲聽起來,倒還有幾分有趣,隻是這口音卻甚是古怪,這一路行來,從未聽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看向馬田。
卻見對方如是魔怔了一般,竟是怔怔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幼常兄,怎麼回事?你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
李明還道對方是一路奔波,過於勞累,“前方就是武威城,我們到了以後,先休息幾日……”
馬田驚醒過來以後,臉上竟是出現了些許慌亂之色。
這是李明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這般失態。
看到李明擔心而又好奇地看著自己,馬田強自一笑:
“聽到這曲兒,某不禁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讓叔慎見笑了。”
“陳年舊事?莫不成幼常還曾來涼州,聽過這曲?”
李明看到馬田這副模樣,不禁疑惑地問道。
馬田搖了搖頭,否定道:“我何曾來過涼州?”
然後又指了指不遠處小坡,“不過那女童所唱的曲,雖說吐字不大真切,但這曲韻我確實聽過。”
李明也看向那已經爬到小坡頂的女童,詫異道:
“還有這事?莫不成此女娃是幼常故人之後?”
馬田聽了,臉色大變。
隻是還沒等他說話,小坡上的女童大概已經覺察到兩人是在說自己。
當下便用手裡的木棍哼哼哈嘿了耍了幾個把式,居然還有模有樣。
最後一收勢,指著兩人叫道:
“爾等究竟是何人?速報上名來!”
李明看得有趣,走了幾步上前,微仰起頭,發現女童衣著雖是看起來樣式不算繁雜,但衣角在晃動間,竟隱隱有流光的質感。
他悚然一驚,知這女童的家世不可小視。
細心觀察之下,果見小山坡後麵,似有人影晃動,看起來應當是女童的仆從之類。
得到這個發現之後,他打消了打趣女童的念頭,當下拱了拱手:
“吾等乃是前往武威參加考課的士子,聽到小娘子所唱,一時失態,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他這個話表麵看起來是說給女童聽的,實際上卻是說給她後麵的人聽的。
女童看到他這模樣,眨了眨眼,然後用手撓了撓頭,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回答。
就在這時,隻聽得遠處傳來一個女子惱怒的聲音:
“馮小娘!你又在亂跑,看我不告訴你阿母去!”
女童聽到這個聲音,登時臉色大變,她顧不得與李明說話,連忙轉過頭叫道:
“我沒有亂跑!我是在偵察敵情!”
她一邊說著,一邊手腳並用地爬下山坡,一下子就消失在後麵不見。
這時,馬田急忙走到李明身邊,一邊拉著他繼續向前走,一邊匆匆說道:
“叔慎,速走!”
李明一邊被馬田半拉著向前走,一邊詫異地問道:
“幼常何以如此失態?”
“吾觀方才那女娃,其家世隻怕是不簡單。你我出門在外,又是初到涼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對……。”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加快腳步,向武威城趕去。
就在他們身後,突然響起了張家小娘子的聲音:
“敵情?什麼敵情?小小年紀不學好!我看你才是敵情!”
話音剛落,隻見張小四提溜著馮雙雙從小坡後麵出來,一邊斥責道。
馮雙雙小短腿在半空中不住地晃悠著,嘴裡叫道:
“我沒有亂跑……”
然後伸出手指著前麵兩個快要走遠的人影,“姨母你看,那兩個人剛才和我說話了!”
張星憶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哪知一瞟之下,她不禁有些一愣:
前麵那道人影怎麼有點熟悉?
雙雙趁張星憶分神的瞬間,身子一扭,從她手裡掙脫出來,跑掉了。
張星憶大怒,剛剛浮現起來的那點念頭直接拋到了腦後:“彆跑!”
雙雙哪會聽她的?
手腳並用地拐過小坡,小短腿蹬蹬蹬,跌跌撞撞地朝著某個救兵方向跑去。
此時已是春暖花開,張星憶穿著長裙,官道外麵野花野草極多。
馮雙雙人小,她又不怕被掛破衣服,但張星憶可不敢像她那樣直接趟過去。
她跺了跺腳,在身後焦急地叫道:
“草裡有長蟲,你小心些!”
然後對著隨從罵道,“還愣著做什麼,快點追上去!”
官道後麵不遠處,有一條不大的無名小河,向西而去,注入威武的護城河。
小河邊上,圍起了一道布幔,表示有大戶人家的女眷出來踏春。
布幔後麵,還嫋嫋飄起青煙。
趙廣哼著不知名的曲兒,在烤架邊上忙碌著,看得出心情很是不錯。
坐在他身邊的,是滿嘴是油,依舊不住地往嘴裡送食物的黃舞蝶。
“這個糊了,火過了點,下次小心些。”
黃舞蝶嘴裡塞滿了烤好的肉,甚至還不忘點評一番。
“哦,好的,好的,這個我會注意。”
趙廣一邊翻著手中的烤魚和烤肉,一邊時不時看看黃舞蝶,眼中充滿了柔情和寵溺。
坐在上風不遠處曬太陽的關姬看到兩人這副恩愛模樣,嫌棄地“嘁”了一聲,在躺椅上翻了一個方向。
陪坐在她身邊的馮永倒是笑著說了一句:
“果真是成了親,才讓男人真正的長大啊。”
習慣了趙廣的不靠譜,突然看到他這樣,讓馮永有些意外。
黃舞蝶耳尖,聽到馮永這話,大聲接了一句:
“兄長,你成親後,就一直夫唱婦隨,孩子都有幾個了,自是不知道我們夫婦分彆之苦。”
趙廣成親後,這幾年一直與黃舞蝶聚少離多。
眼看著關姬又懷了二胎,不要說一直不甘落後黃舞蝶,就是趙家隻怕也是著急。
所以現在趙老爺子去南鄉休養後,再加上涼州已經穩定下來。
黃舞蝶回漢中安排好趙老爺子夫婦後,又來到涼州,與趙廣相聚。
這也算是好事。
“彆胡說!哪是一直?最開始的時候,不也分彆了大半年?”
馮永反駁道。
黃舞蝶直翻白眼,也不知道是噎著了還是什麼。
就在這時,隻見一個小小的人影突然從布幔外頭闖進來。
雙雙本想跑到自家大人身邊。
可是看到大人身邊的阿母,她很是果斷地轉了個方向,跑到黃舞蝶,叫道:“黃姨母!”
黃舞蝶看到雙雙,眼中立刻放光,把烤肉一丟,直接就抱起雙雙:“哎!”
同時還在雙雙臉上親了好幾下,雙雙的小臉蛋上立刻也沾上了油光。
雖然黃舞蝶與關姬不對付,但對關姬生出的一對兒女卻極是喜愛。
隻是自從上次關姬得知張小四對馮家不傳之秘有覬覦之心後,她就開始對阿蟲嚴加管教起來。
就比如現在,馮刺史為了重溫舊日悠閒時光,有心要垂釣。
阿蟲也被逼著拿著小魚杆,端端正正地坐在大人身邊學垂釣。
因為自家阿母說了,此乃修身養性。
看著兒子不斷地往自家阿姊那邊瞟,一副羨慕模樣,馮刺史有心想要讓他去玩。
可是天大地大,孕婦最大,現在就連黃舞蝶都不敢刺激到關姬。
馮刺史哪敢表達出對三娘教子的意見?
所以隻能是讓自家兒子受委屈了。
就在這時,隻見張小四怒氣衝衝地跟著回來,對著馮永告狀道:
“姊夫,你不要光看著阿蟲,也要管教一下雙雙,不然她都要成瘋丫頭了!”
才多大的孩子?
阿蟲已經夠苦了,你還來添什麼亂?
馮永懶洋洋地問了一句:
“又怎麼啦?”
“你看她的衣服都成什麼樣了?到處野,哪還有一點姑娘家的模樣?”
黃舞蝶一看,連忙把雙雙放到地上,然後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雙雙點點頭,紮住馬步,憋紅了臉,突然對著這邊大叫了一聲:
“姊夫!”
這一聲可捅了馬蜂窩。
馮刺史一下子就蹦了起來。
關姬猛地轉過頭去,死死地盯向那邊。
張星憶的小臉先是白了一下,然後立刻又漲紅了。
隻有阿蟲,被嚇得手裡的魚杆都拿不穩了,一臉茫然而又害怕地看著自家父母和姨母。
黃舞蝶哈哈一笑,抱起雙雙,轉身跑了。
“趙二郎,你給我過來!”
馮刺史捋起袖子,“還要烤多久?不知道你阿姊餓了嗎?”
趙廣看看沒了人影的黃舞蝶,再看看怒氣衝衝看著自己的兄長,冷冷地盯著自己的阿姊,咬著牙瞪著自己的小妹……
明明日頭很大,他突然就覺得好冷。
“真的有點寒意啊!這涼州和蜀地就是大不一樣。”
蜀地在這個時候早就已經穿上了薄衫,但在涼州,卻仍要多加一件外袍。
接待兩人的管事聽到李明的話,不禁笑問了一句:
“兩位郎君是第一次來涼州?”
“對啊,本來去年九月就出發了,沒成想到了漢中,傳來消息說去年涼州大雪封路,隻好等開春了才動身。”
馬田接了一句:
“聽說去年涼州鬨雪災了,連帶著蜀地的糧價都漲了呢!”
“兩三年沒回蜀地了呢!”
管事居然也是蜀地人,聽到馬田這麼一說,似乎打開了話匣子:
“是這樣啊,去年涼州那場白災,確實嚴重,近些年來,蜀地少有漲這麼高的糧價呢。”
“嘿,要不說那些胡人,趕上了好時候呢,正好碰到馮君侯任涼州刺史。”
“就算是高價糧,也要讓蜀地先運過來救人再說,不然的話,按往年不知要少死多少人。”
“要是涼州能像蜀地那樣產那般多的糧就好了……”
管事一邊說著,一邊給兩人遞過來兩張紙:“給,先填上。”
“這是何物?”
“登記表,看得懂不?會寫字吧?”
果然不愧是馮鬼王主政的地方,很有南鄉的風格。
在南鄉呆了不少時日的二人頓時有一種來到了南鄉的感覺。
“懂懂,肯定會。不會誰敢來參加考課?”
馬田搶著回答完畢,然後又低聲對著李明說了一句:“考課已經開始了。”
李明有些不明所以。
馬田卻是沒有細說,隻是問道:
“敢問有筆墨嗎?”
“有,那邊每張桌上皆備有筆墨。”
這是專用來接待參與考課的地方,擺了數排的桌案。
有高桌有矮案,有椅子有跪墊,看來涼州刺史府在這方麵是用了心,考慮到不同地方的士子不同的習慣。
兩人找了個位置坐下後,李明看了一眼管事。
看到對方已經拿著一本書自個看了起來,這才壓低了聲音問道:
“幼常兄,方才你說的考課……”
馬田抖了抖手裡的報名表:“考課雖說不設門檻,但此乃考課的隱形門檻,能看得懂字,寫得了字,方能參與。”
李明恍然。
他還想著,涼州刺史府是想要靠這個東西摸清自己的底細呢。
想來也是,天下大亂數十載,逃民隱戶不計其數,戶籍製度早已敗壞。
馮鬼王那等人物,又豈會指望靠這個來了解來人都是誰?
待兩人寫完後,管事還拿著登記表仔細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地讚歎道:
“這個字,真的很不錯啊!”
他站起身來,比最開始時變得熱情了一些:“這是號牌,兩位出門左拐,有人會安排二位。”
他說著,遞過來兩個牌子,上頭寫著“丁四十三”和“丁四十四”。
“接下來的三個月,兩位就算是正式進入考課,若是能通過這三個月,則可進入下一階段。”
管事笑著說道。
馬田試著打聽道:“這三個月的考課,是考個什麼,能否說說?”
“這個嘛,自會有人安排。”
管事打著哈哈,卻是不肯說清楚。
隻是當看到自己的住宿時,李明就再也忍不住了:
“這個……我們兩人共住一間屋子?”
帶著兩人過來的侍者一聽,頓時就樂了:
“兩人?這位郎君,這麼大的房子,怎麼可能隻住兩人?這是四人間,以後若是再有人來了,是要住四個人的。”
“什麼?!”
李明雖說比起李家嫡係子孫來,勉強也算是吃過苦的。
可是在住宿方麵,從未想過自己會與彆人長住同一屋,而且還是四個人。
可能是看到李明臉上有些不情願,侍者又多說了一句:
“這位郎君,這屋子其實已經算是不錯了。”
“兩位想必也聽說了,涼州去年剛遭了大災,民生艱難,官府錢糧緊張。”
“但就是如此,還給從四方而來的士子免費提供住宿,這所食所用,皆是民脂民膏啊!”
聽到侍者居然還說出這番話來,李明臉上一熱。
看著侍者遠去的背景,馬田若有所思地一笑:“有點意思。”
“叔慎啊,出門在外,不比家中。特彆是這刺史府,公開考課選才,還是大漢以來的第一遭。”
“如何考,如何選,皆是未知,我等還是謹言慎行才是。就如住這個屋子,說不得也是考課之一。”
“這也算是考課?”待到第二天時,李明指著眼前的一切,哆嗦地問向馬田,“幼常,你確定我們不是當苦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