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五年的秋天,很快到了末尾。
九月底的關中,已經開始微微有了涼意。
過了霜降,每日早上起來,都會看到地上會有一層白霜,讓人很懷疑是不是眼看著就要結冰了。
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樹木,要麼已經變得光禿禿,要麼就是還有最後幾片黃葉,正打著旋飄下。
關中平原上的晚秋,顯得遼闊、空曠而美麗。
地裡的黍已經收割完了,輪耕的田地裡,不少農人正在爭分奪秒地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完成冬小麥播種。
今年官府不收賦稅,但凡分了田地的人家,基本不用為今年的口糧發愁。。
比起夏天時的巡視,秋末的田地,竟是火熱了不少。
遠遠就可以看出,地裡的農人乾勁十足。
走得近一些,甚至還能聽到他們偶爾傳來的笑聲。
唯一讓人遺憾的是,眼前的情景還是太少了。
越過渭水北上,原本的沃田,如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枯草,灌木林……
幸好手辦狂魔開通的秦直道質量夠硬。
順著秦直道走,可以一直走到鄭國渠。
秦直道與鄭國渠交彙的地方,此時已經成了一片工地。
就算是已經變得冰涼的北風吹來,仍是有不少人隻穿著麻布短衫,正在埋頭苦乾。
同時還有不少臉龐已經被曬得黝黑的年輕郎君,時不時地站直了身子,或者張望查看著什麼,或者乾脆走動起來。
他們走動的時候,可以看到都是挽著褲腿。
這是學院學生乾活時獨有的特征——參加考課的非學院士子,大多撩的是下袍。
而蒼頭黔首,則根本沒有這麼好的衣服。
一年到頭,可能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塊新布料做新衣服,他們也不會敗家到穿出來乾活。
打扮和學院學生差不多的裴秀,站在一處高地上眺望。
手裡捧著文件夾,時不時低下頭拿著炭筆寫寫畫畫。
世家子出身的裴秀,一開始也覺得學院學生不倫不類的穿著,委實太過有些不雅。
但乾了活之後,才知道,這等打扮,才是乾活的衣服:又簡便又輕鬆。
扭扭捏捏了一段時間之後真香。
最後乾脆就讓他的阿母給他做了幾套出來輪著穿。
河東與關中都安定下來以後,河東裴家四處打聽,得知裴潛最看好的兒子被馮鬼王拉去乾活,著實是驚出不少冷汗。
河東慘案,曆曆在目。
這個時候的河東大族,簡直就是驚弓之鳥。
誰敢冒頭去跟馮鬼王要人?
一個庶子而已,就算是裴潛再看好這個孩子,也不能拉著裴家去陪葬吧?
哪知到了後來,又有消息傳來,說是馮鬼王似乎很看好裴秀。
這可不得了!
在再三確定這個傳言可信度很高之後,裴家不少人就莫名地亢奮起來,族裡的幾個老人差點就興奮得中風。
隻要抱緊了馮君侯這條粗腿,裴家何須再擔驚受怕?
裴潛不在不要緊,但族裡不是還有不少主事的族老麼?
於是裴家派出了人,前往長安尋找門路。
隻是大漢收複關中以來,想要前來找馮君侯的人何其多?
更彆說是河東的世家,當年求著馮君侯平定河東民亂的時候,可沒少在大河邊上跪著釣魚。
上門的人太多了,大漢又正值敏感時刻,鎮守關中的馮君侯乾脆來個全部拒之門外。
裴家又不敢私下裡去見裴秀,兜兜轉轉之下,終是找到了關中扶風郡馬家。
馬騰本就是扶風人,後來又駐軍扶風槐裡。
期間“北備胡寇,東備白騎,待士進賢,矜救民命,三輔甚安愛之。”
故而給馬家留下了不少餘澤。
隻是現在馬家的宗族,在蜀地而不在關中。
遺留在關中的馬家,不過是些旁支,且早已沒落。
幸好早年趙馬氏行事果斷,看中了馮鬼王的潛力,暗中把馬家在關中殘餘的那丁點關係網,儘數皆交了出來。
待大漢收複關中,這些馬家旁支,又積極串聯關中各家,頗有些功勞,故而關中馬家這才重新有了些起色。
裴家身為河東大族,本是看不起關中馬家這等落破戶。
如今事到臨頭了,才想著要上門搞好關係,委實是耗費了不少人情,更是浪費了不少時間。
等他們打通關係的時候,馮君侯早就已經不在長安,領軍巡視並州諸郡去了。
留守長安的張大秘書,對能學到自家阿郎真正學問的馮門弟子,自然是關注的。
畢竟她的兒子也是姓馮,阿郎身上的這些學問,她的兒子也是有份的。
更彆說,自家阿郎收下的弟子,以後可都要叫自己兒子師弟的。
馮門子弟,豈能小視?
馮鬼王已經好些年不收弟子了,去年在河東時,卻接見了一個裴家子弟。
張大秘書更是知道,自家阿郎有意想要把此人收入門下。
故而麵對求上門來的裴家,張大秘書自然不可能輕易給出任何一絲承諾。
原因也很簡單:
裴秀母子當初可是親口說了,他們一個是低賤妾室,一個是庶出,不但不受裴家重視,而且還受到排擠。
裴家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了幾個下人到裴秀的住處,服侍裴秀母子。
裴秀在見了家族的人之後,再聽到長安的事情,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
當初在亂軍中,親眼看到河東大族被血洗,誰敢承認自己是受家庭重視?
現在好啦,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若是換了普通人,家族裡的人,多送些錢糧勞軍,說不得就能就此脫離苦海,重新回到河東老家。
未眷營裡有一些人,就是這麼被家族裡的人帶回家了。
可惜的是,裴秀自己也知道,自己被馮鬼王接見之後,事情就已經沒有那麼簡單了。
幸好裴家本意也不是非要把裴秀接回去。
再說了,裴秀真要回河東,裴家還未必樂意。
於是,裴秀就這麼跟著學院學生在關中留了下來,仍要四處奔波學習(乾活)。
好消息是,因為不是俘虜,再加上將來有可能成為馮君侯門下弟子這個特殊身份。
裴秀的阿母終於可以離開未眷營,在長安有了自己的獨立小院——當然,買小院的錢是裴家出的。
這麼一來,他的阿母,比起在河東時,竟是好過了許多——不但有下人服侍,而且還不用受嫡母欺淩。
裴秀於是就更不想回河東了。
畢竟身為庶子,自己就算再怎麼受自家大人重視,族中的那些嫡子嫡孫,可未必看得慣自己。
再說了,雖然四處奔波乾活累是累了點,但學到的東西,那是真的多。
特彆是製作輿圖這方麵,馮鬼王底下的學生,那是有真東西的。
前所未聞的地理學問,讓裴秀欲罷不能。
就比如重修鄭國渠,渠水所經過之處,有山,有澤,有水,有陵。
再加上秦時至今,已有數百年之久,地理變化極大。
有些地方,需不需要改道,改哪裡,怎麼改,都是大學問。
竹哨聲漸起,有人高喊著:
“裴郎君,下來吃飯啦!”
“來了!”
正站在高地上查看周圍地理環境的裴秀高聲應了一句。
然後把手裡的文件夾合起來,又檢查了一下褲腿有沒有綁好。
這才開始小跑著下高地。
這裡可是荒地,多年沒有人耕種,全是雜木雜草,藏著不少蟲子,被咬了可不是鬨著玩的。
到了吃飯的地方,先用香皂洗了手。
在這一點上,就連裴秀這種世家子都覺得奢侈——洗完之後,他還偷偷地伸手到鼻子下麵聞了聞。
有一股清香的味道,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當然,用香皂洗手這是學院學生的特權,彆人是沒有的。
其他人洗手隻有用柳枝泡過的水,或者用皂角。
至於那些民夫勞役勞力,有乾淨的水就不錯了。
主食有麵條,有饅頭,也有黍米。
不過大多人都是選麵食。
隔個三四日,還能有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飯。
再配上梅菜,一小塊肉脯,一隻鹹魚,真香!
不過這也是學生的特權。
一般人隻有黍米加梅菜,隔一天才有鹹魚。
民夫是每三天才能吃到鹹魚。
越巂特產的鹹魚,這些年來,一直供不應求。
乾活的人餓得快,裴秀剛拿起捧起飯食,準備大快朵頤,隻聽得忽然有人在外頭喊:
“裴郎君,你家裡派人來看你了!”
周圍正在大口吃飯的學生們都是抬頭看來,有人甚至還發出“哦”的聲音。
有家人在關中就是好。
不過有部分人故意出聲,除了羨慕,也有嫉妒。
畢竟大夥都是少年郎君,正值熱血的時候,孤身一人出來打拚。
家裡人偶爾派人過來看望一次也就罷了。
但若是經常派人過來,未免會讓人覺得此人有些過於依賴家裡。
在馮鬼王正式收裴秀到門下之前,他的身份在學生裡麵本就有些尷尬。
若是再加上時不時有家裡人過來看望,就更加讓他有些融不到學生裡麵去。
裴秀沒有去看周圍的目光,隻是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上回不是已經跟過來的人說過,讓阿母不要再派人過來麼?怎麼又來了?
“多謝足下,請問我的家裡人在哪呢?”
“那邊。”
來人指了指不遠處站著的數人。
裴秀再次道謝,然後向著他們走去。
走近了,這才發現他們當中,有一人披著鬥蓬,似乎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真麵目。
還沒等裴秀站定,那人就突然向前走幾步。
裴秀一驚,腳步頓住了。
“秀兒!”
那人有些顫抖地喊了一聲。
裴秀聽到這個聲音,身子突然一顫,腦門猛地轟隆隆響了起來。
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失聲地叫道:“大人……”
來人掀開鬥蓬,露出一張已經有些蒼老的臉。
若是有魏國的重臣在此,定然會發現,此人正是消失了近一年的尚書令裴潛。
“大人,你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裡?”
若是說裴秀對族裡的一些人不太感冒,但他對自己的大人,感情卻是實實在在的。
因為雖身為庶子,大人卻是把自己看得比嫡子還重,甚至曾有言,有朝一日,讓自己繼承他的爵位。
裴秀緊張地向四周看看,臉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
這裡可是馮鬼王治下,而大人,可是魏國的尚書令。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裴秀緊緊地抓住裴潛的手,壓低了聲音,急聲說道。
裴潛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兒子的手:
“莫慌,我既然來到這裡,就是早有打算的。”
裴秀瞪大了眼:“大人的意思是?”
“我已經和你的二叔聯係上了,他不日將要來關中。”
“二叔?”
“就是為父多年前流落失散到蜀地的二弟,也就是你二叔。”
裴秀這才想起來,他確實是有一個二叔。
聽說那個二叔,在十多歲的時候,送姊夫入蜀任蜀郡長史,沒想到恰逢天下大亂,故而滯留在蜀地。
借了二叔姊夫的照顧,他早年就已經當上了漢國的官。
裴潛身為河東裴家的家主,原是魏國尚書令。
二弟裴俊在漢國當官,而三弟裴徽,又在魏國任職。
“那大人這一次回來……”裴秀頓了頓,心裡有了些猜測,但又不知怎麼說出來。
他最後改口問道,“大人不是在魏國麼,怎麼會在這裡?”
裴潛歎了一口氣:
“說來話長,關中一戰,魏國連失並州雍州,洛陽震動,魏天子出逃。”
說著,他苦笑地搖了搖頭:
“魏國舉國上下,人心動搖,君不信臣,臣不忠君,一片亡國之像。”
“魏天子在這種情況下,讓我出任尚書令,不過是想借我河東裴家之名,收攏河東人心罷了。”
當年魏國失去了西平郡,魏天子所寵的後妃郭氏,正是出自西平大族郭家。
蕭關一戰時,馮鬼王後路被斷,謠言四起,郭家在西平郡在後方借機起事,結果被屠戮一空。
這件事情,因為發生的地點是在遙遠的涼州,所以少人知曉。
但裴潛身為尚書令,又豈會不知?
曹叡匆忙讓他出任尚書令的做法,目的何在,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再加上得知河東民亂之慘烈,還有裴秀母子落入亂軍不知所蹤,讓裴潛實是心如火焚。
最後曹叡突然病逝,魏國內部更是混亂。
這種情況下,裴潛已經看出,漢魏之爭,漢國已經占了上風。
魏國處於下風也就罷了,內部居然還有分裂之像,偏偏又立了一個五歲的幼兒為帝,說是亡國之像亦不為過。
所以他哪還有什麼心情去替魏國拉攏河東人士的人心?
於是乾脆趁著混亂,出逃魏國,回到河東。
以前裴家是重注壓魏國,現在世道不同了。
雖說自己有個二弟在漢國,但卻無甚實權。
還不如自己這個家主回來親自主持裴家如何歸順大漢。
反正自己的兒子正好被馮鬼王看好——如果傳言是真的話。
裴潛此次過來,第一是看兒子,第二,就是想要向兒子證實這個傳言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