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朝議,形式與後世西方的議會製有點相似。
先由天子或者某位重臣提出一個議案,然後在座的眾臣,對這個議案進行討論,表達自己的觀點。
在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需要站起來,甚至可以隨意走動,在殿中的眾人麵前論述自己的看法。
而其他人若是對表達自己觀點的大臣有什麼疑問,可以提問,但不能站起來,隻能坐著,這叫坐而論道。
等這位大臣論述完自己的看法,或者回答完彆人的問題,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後下一位有不同意見的大臣再站起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若是議案分歧過多,連續召開數次甚至十數次朝會進行辯論,那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不過與後世議會討論議案不同的是,殿上的大臣們要保持禮儀,不能隨便吐口水,扔東西,比如鞋子什麼的。
好吧,鞋子在進殿的時候已經脫掉了,但還是有其他東西的。
比如說自己屁股下麵的蒲團,手裡的笏板。
要以理服人,要文明,文明!
大漢代表著最先進的文化方向,世界燈塔,不能像胡夷一樣蠻不講理,不知禮儀。
馮君侯在心裡也曾偷偷懷疑,上朝入殿解劍脫鞋,除了是要表達對皇權的尊敬。
還有防止尚武的大漢臣子說不過彆人的時候,會向天子表現一下自己君子六藝的等級,拔劍互砍之類。
當然,朝會與後世議會製僅僅是有一點點類似,它們有著本質上的區彆。
比如說,議會主席(天子)和黨派大佬(丞相大司馬大將軍等實權官員)的意見權重極高。
幸好馮君侯的第一次上朝,不是討論議案什麼的。
或者說,今天的議案隻有一個,而且是早就決定好的,隻有天子才能宣布的議案:統一封賞。
大漢已經好久沒有大規模加官晉爵了。
還於舊都,是忠義之士忘身於外,奮不顧身,流血犧牲,才換來的。
於情於理,大漢都要對他們加以封賞。
隻是這個詔書寫得有點艱澀難懂——對於馮君侯來說,是這樣的。
“惟延熙元年十月甲寅,大漢天子詔曰:昔孝靈中平,民亂四起,先帝為振漢室,起於涿郡,轉戰四方……”
聽著上頭謁者念著半懂不懂的聖旨,馮君侯強行忍住打哈欠的衝動,以讓人注意不到的微操,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挪了一下屁股。
讓已經開始有點刺痛微麻的腳後跟稍稍地放鬆一下。
“……四海沸騰,朕運屬殷憂,戡翦多難。上憑明靈之祐,下賴英賢之輔,廓清縣,嗣膺寶曆,豈予一人,獨能致此。時既共資其力,世安而專享其利,乃眷於斯……”
忍不住了,馮君侯沒有張嘴,兩腮收起,打了一個閉嘴的嗬欠。
這本也沒什麼,畢竟睡眠不足嘛,打個哈欠很正常。
隻是讓馮君侯沒有想到的是,隨著這個哈欠,眼淚開始充盈眼眶,都快要掉下來了。
努力地眨眨眼,想要把眼淚收回去,可是眨得越快,眼眶越是收不住淚水。
完蛋!
馮君侯不敢亂眨眼了,死死地瞪大了眼睛,能拖延一點是一點,隻盼著謁者能快點念完聖旨,到時候能趁機抹一把眼淚。
這麼一來,他的神情,看起來反而是極為嚴肅,與現在的場合倒是不謀而合。
隻是讓馮君侯沒有想到的是,上頭的謁者這個時候才剛剛念完開篇,正式進入正題:
“……嘉庸懿績,簡於朕心,宜委以功爵:丞相亮,鞠躬儘瘁,諡忠武侯,立廟受饗……”
“叭嗒!”
馮君侯的眼眶承受不住越積越多的淚水,兩滴大淚珠悄悄地滑落下來。
坐在最上麵的天子,看到一直神情嚴肅的馮君侯,一聽到追諡相父,竟是突然落下淚來,讓他不由地大是迷惑。
然後又是恍然,隻道馮君侯是思念相父太過,不能自已。
再看看那些帶著祈盼的將軍大臣們,小胖子原本歡喜的心裡,也不知怎麼的,就是一陣恍惚。
感同身受地升起一陣傷感的同時,又有些感慨:
自己這位連襟,竟是重情至此。
“故軍師中郎將統(即龐統),殺身成仁,諡靖侯;昔前將軍羽,勇而有義,諡壯侯;昔右將軍飛,萬夫不敵,諡桓侯;昔左將軍超,雄烈過人,諡威侯;昔後將軍忠,勇冠三軍,諡剛侯;昔衛將軍雲,忠順厚重,諡順平侯。”
“羽、飛、雲、超、忠,此五者,追隨先帝,創國開業,屢立功勳,謂之五虎上將。”
眼淚流下來,眼睛沒那麼難受了,隻是不能動手擦,現在輪到臉上有些不舒服。
最關鍵是這兩滴大淚珠,流到了兩邊鼻翼,停住了……
所謂淚涕齊流,是因為流淚的時候,往往會有一部分眼淚進入鼻腔,眼淚在眼睛裡停留得越久,鼻涕就會越多。
現在馮君侯就是這種情況,眼眶裡的眼淚積攢了太久,終於流下來了,但鼻涕也快要流出來了。
不能有太大的動作,但吸一下鼻子還是可以的。
隻是這不吸還好,一吸之下,連停留在鼻翼兩邊的眼淚殘留也被吸到鼻子裡麵去。
雖然吸這一下,緩解了不舒服感,但僅僅是過了幾個呼吸,感覺鼻子裡又有更多的液體準備要流出來了。
忍不住了,再用力吸一下鼻子。
隻是吸氣聲有點大,引得旁邊的幾個大臣都下意識地看過來。
然後就看到了馮君侯正淚涕齊流,看起來竟是不能控製住自已的情緒。
臥槽!
加官晉爵的時候,你哭什麼?
隻是能憑本事坐到殿上的人,特彆是坐在最前麵的這些人,心思自然要比普通人轉得快一些。
就如坐在斜對麵的蔣琬,看到馮君侯這個模樣,心裡大是震撼:
“君侯聽聞這些逝去的忠義之臣被追諡,為何會如此?”
“莫不是在追思丞相吧?也有可能是關老君侯?畢竟他是關家的女婿……”
蔣琬方才看到丞相被追諡,心裡還高興著呢。
此時看到馮君侯的模樣,頓時心生慚愧:
追諡再美,逝者又何能複生?君侯重情重義,吾等遠不如也。
也有心思惡毒的,例如坐在馮君侯身邊的魏延,斜眼瞄了一眼馮君侯,眉頭就是一皺:
堂堂軍中大將,死在你手上的人都不知有多少,這種應當高興的時候,你有什麼好哭的?哭喪呢?
他就一個大老粗,哪有那些文臣的心思?
心裡正惡毒地嘀咕著馮君侯是在哭喪的鎮東大將軍,再抬起頭來,看到對麵那幾位重臣投向馮君侯的讚賞目光,不禁就是一怔。
哭喪也值得你們這樣看?
嗯?
哭喪?
嗯!
哭喪!
鎮東大將軍就是反應再慢,這個時候也明白過來,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心裡就是冒出一個詞來:
巧言令色?!
以前隻見“巧言”,如今居然真看到了“令色”!
不說各人心裡的想法,謁者已經繼續往下念:
“都鄉侯琰(車騎將軍),晉汝陽縣侯;鎮遠大將軍班,遷左衛將軍;前將軍芝,遷右衛將軍;鎮東大將軍延,遷左驃騎將軍;鎮東將軍永,遷右驃騎將軍,晉平城縣侯,加中都護。”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馮永的封賜,仍是有不少人再次向馮驃騎行注目禮。
堪堪才過而立之年,便躋身右驃騎將軍之位,成為大漢最頂尖的朝中大佬之一。
若是再加上手中所握的重權——平尚書事就不說——中都護那可是有都督中外軍事之權的。
這麼一算下來,此人根本就是大漢實際上首位重臣,沒有之一。
看著馮君侯那張年輕的臉,有人更是想起了二十七歲出山輔佐先帝,就提出《隆中對》的丞相。
幾乎所有人都冒出一個念頭:
丞相……後繼有人啊!
陛下這是在效仿先帝與丞相的君臣之義,要與馮驃騎再繼一段君臣佳話?
天意耶?
“征東將軍索,遷鎮東將軍,晉韓亭侯……”
馮君侯瞟了一眼坐他旁邊的關興。
很巧,關興也是默默地向馮驃騎看來。
“征南將軍到(即陳到),遷鎮南將軍;征西將軍維,遷征東將軍,晉瓦亭侯;中參軍廣,領征南將軍,晉關內侯;江州太守嶷,遷安南將軍……”
於是又一大波眼球向馮君侯看來。
傳言馮君侯麾下,有風林火山四位大將。
關中一戰,關索精騎疾馳如風。
蕭關一戰,趙廣鐵騎侵略如火。
街亭一戰,張嶷陌刀徐進如林。
就是不知道最後一位不動如山,會是誰?
不過是誰都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是沒有,單單今天遷將軍號的這三人,就足以證明,馮驃騎確實當得起大漢軍中第一人。
先是追諡,然後是這些年征戰在外,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將。
接下來,就是侍衛之臣,比如馮君侯的兩位舅子哥。
關興遷輔漢將軍,領中監軍,張苞遷安漢將軍,領中護軍。
(輔漢和安漢地位可能不低於四征,甚至可能與四鎮相當,作者菌瞎想的,考究黨莫怪)
然後再一波眼球向馮君侯看來。
馮家,大概是大漢第一權貴與第一外戚了吧?
恐怕皇太後的母家吳氏,都不能與之相比。
至於皇後的母家夏侯氏……
夏侯霸不是被俘過來的嗎?
看著不少人眼神複雜地看向自己的妹夫。
關興與張苞:?
我們倆升官,你們看他乾什麼?
接下來,就是類似董允、費禕、王平、句扶、石苞、柳隱、李球、王訓等人,各有封賞不一。
也不知什麼時候,馮君侯的眼睛鼻涕都風乾了,謁者這才念完聖旨。
馮君侯跟著長鬆了一口氣,又悄悄地挪了一下屁股,感覺腳已經完全麻了。
心道終於可以準備接受印綬了,誰料到謁者又拿出一張聖旨:
“惟延熙元年十月甲寅,大漢天子詔曰:朕蒙先帝不棄,得登大位。欽聞憑幾之音,付畀承祧之托……”
馮君侯一怔,然後頓時大怒。
惟你媽!
俏麗嗎!
我俏麗嗎!
馮君侯鼓突著雙眼,瞪著站在上邊的謁者,強行微微地抬起屁股,讓刺痛不已的雙腿能稍稍得到一點舒緩。
他心裡已經忍不住地破口大罵: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茲有張夏侯氏,冊封為平邑君;右驃騎將軍左夫人,冊封為修武君;右驃騎將軍右夫人,冊封為順德君……”
這一個聖旨,說得倒是不多,但所帶來的衝擊,比剛才還要強烈。
原因很簡單。
這是給婦人的封爵旨意。
張夏侯氏得封平邑君很容易理解,畢竟是皇後的母家,按慣例確實可以封爵。
隻是給馮驃騎左右夫人封爵是……
好吧,皇後的妹妹,也是可以封爵的。
這些年來,馮驃騎的右夫人,在上層圈子,名聲可不小,除了掌管皇家的內帑,還一直是馮驃騎的秘書。
聽說馮君侯對彼甚為倚重。
但左夫人馮關氏……
雖然有人感到意外和震驚,但越是坐在前麵的重臣,表情在經曆了最初的驚訝之後,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好吧,左夫人馮關氏確實是有資格封爵的。
大漢的臉麵和給一個婦人封爵比起來,還是臉麵比較重要。
至於不明內情的人,比如說站在殿外,靠近門口的官員,聽到馮驃騎的兩位夫人居然同時封爵,終於忍不住地發生了騷動。
天子這是有多寵信馮明文?
居然連他的夫人都能跟著沾光?
“肅靜!”
負責維持秩序的禦史大夫厲聲喊道。
幸好,謁者很快就讀完了,終於退了下去。
很快,這一回是輪到光祿勳走了上來,同時又有謁者走到劉琰麵前,讓劉琰出列,說道:“一拜!”
劉琰連忙站起來,伏拜於殿下,光祿勳走上前,舉策書而念:
“製詔其以琰為汝陽縣侯……”
讀策書畢,站在一旁的謁者讚道:“再拜!”
劉琰依言而行。
這個時候,有尚書郎從殿外捧著璽印綬入內,交給侍禦史。
侍禦史再捧著璽印綬上前,立於東麵,授予劉琰。
謁者再高呼:“三拜。”
劉琰再拜頓首三。
頓首畢,謁者高喊:
“琰新封汝陽縣侯,都鄉侯除,謝!”
這是向朝中百官通知劉琰的新爵位。
也免得站在外頭,看不到殿內的官員不知道劉琰現在是什麼爵位。
到時下了朝,再有人喊人家都鄉侯,那可就是得罪人了。
謁者再高呼:“皇帝為公興。”
劉琰連忙拜謝,然後這才捧著自己的璽印綬回到位置上坐下。
馮君侯看完這一套流程,再算了一下時間,頓時就是有些哆嗦:
“這麼一來,光是能前來接受封賞的人,就能折騰上一天,莫說是到午時,這恐怕得到晚上了……”
ps:大規模加官晉爵的禮儀當然沒有那麼簡單,作者菌簡化了很多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