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商量秘事的緣故,書房中的色調都沉暗了許多,微弱的秋陽光芒透過窗縫照在劉承祐臉上,其態微寒。
劉承祐淡淡地對李崇矩吩咐道:“讓我們的人,給我盯緊楊邠、史宏肇那些人,尤其是楊邠,接下來他的一舉一動,我都要清楚!”
“是!”
糧草未動,情報先行,對於情報信息,劉承祐一直以來都很重視。早在真定的時候,他便從軍中精挑細選了數十名斥候,以彼為基,組建了一支情報部隊,專事打探消息,軍政民生無所不刺。
自進開封之後,劉承祐則更加重視,不過,斥候出身的密探,終究有其局限性,讓他們於兵荒凶險,刺得軍情,或許不算什麼難事。但要他們在人生地不熟的開封,還是去監察朝野,伏探消息,那便力有不逮了。情報戰線,從來都不是好混的,是需要天賦的。
故,這段時間以來,劉承祐致力於籌建他的密探隊伍,完善消息來源,尤其是對政敵們的監察。暗中,命李崇矩小心地網羅了一批眼線,負責盯察,還派了些人,混入楊邠等人的府中......
不過,一直到如今,進展仍舊十分緩慢,“特務”的組建,哪裡那麼容易。
“‘梟’部的組織訓練,進展如何了?”劉承祐問。
梟部,又叫暗梟,很中二的名字。是劉承祐花了大力氣,從軍中、民間,精選了一批人,重新組建的一批密探。
“一切已入正軌。”
“嗯!這些梟卒,要將他們訓練成為孤的眼睛和耳朵,不得懈怠!”劉承祐點頭,叮囑道,頓了下,問:“錢糧可還足備?”
李崇矩回答得很簡單:“殿下前番自府庫調撥,足用!”
無論什麼時代,要做事情,都少不得資源支持。劉承祐這邊,平時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他手中還真的掌握著不少錢糧。且大部分,都是自契丹手中奪回的那些財貨中,暗中截留的。
全數上繳,劉承祐沒那麼傻。這個時代的將臣,不論是擊賊平叛,懲奸除逆,有所繳獲,基本都是往自己兜裡揣,幾乎不加收斂。劉承祐呢,則低調得多,個中的操作餘地本就很大,做起來根本不難,注意著吃相。
“抽個時間,我親自去看看!”
李崇矩一拱手:“末將去安排!”
“還有那個王景崇,給我盯著他,看看此人,怎麼回事?”已然完全冷靜下來,琢磨了一陣,劉承祐摩擦著下巴,冷冷地吩咐。
劉承祐幾乎可以肯定,這王景崇是受人指使,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冒頭,具體如何,盯著此人,想來是會有收獲的。
沉吟了一會兒,又突然問:“還有,我大哥的病,怎麼樣了?今日朝上,觀他氣色不佳。”
李崇矩將劉承祐的吩咐都記在心中,突聞此問,有點意外,近來,劉承祐似乎很關心劉承訓的病,並沒有多想,隻是快地稟道:“本不是什麼大病,據說已經好轉許多。”
“哦......”
......
就如劉承祐猜測的那般,王景崇是受楊邠所用。下朝後,派家仆盯著楊府,一直待天候稍晚,得知楊邠自樞密院歸,便迫不及待地攜著禮物,登門拜訪。
方回府的楊邠,心情顯然很愉悅,腳步都輕快了許多。不過,屁股沾上椅子還沒多久,得知王景崇來訪,臉色頓時便不好看了,不屑地說了句:“此人,這便坐不住了?”
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豈非落人口實。有心回絕,但想到王景崇已在府門前,捏著鼻子請他進來,心情卻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在楊邠麵前,王景崇表現得很謙卑,摧眉折腰,低聲下氣,極其逢迎。
“樞相,您看。”見楊邠冷淡著一張臉,王景崇更加小心,將一個裝飾華美的檀木盒子展示在楊邠麵前,打開盒蓋,露出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圓滑光潤,泛著一陣晶瑩的水藍柔和光芒。
“你這是乾什麼?”楊邠隻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王景崇則陪著笑:“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此等珍華之物,不是下官這等粗人能夠擁有的。”
“你這心意,可真是重啊。”楊邠不假辭色,道:“收起來,拿回去吧,你的心意,我也心領了。這等賄賂之事,少作,好好為朝廷效力即可!”
看楊邠那不鹹不淡的樣子,明顯是熱臉貼了冷屁股,王景崇站在那兒,很是尷尬,臉上堆著的笑意,都顯得有些委屈。
注意到王景崇那“無所適從”的表現,似乎也覺自己有點不近人情,楊邠神色稍加緩和,輕咳了一聲,說:“今日殿上之事,你做得不錯,我都看在眼裡。”
“能為樞相效力,是下官的榮幸。”王景崇立刻道。
見楊邠點頭,王景崇打蛇上棍,再度露出謙卑的笑容,湊上前,腰彎得更低,試探問道:“那下官的事情......”
聞其言,楊邠雙眼一眯,心道果然,抬手欲去端茶杯,王景崇又快速地先行拿起遞到楊邠麵前。對此人的逢迎,楊邠愈感不屑,吹了口熱汽,抿了一嘴,方才斜眼瞟著他:“你不用著急,暫且耐心等待,朝廷很快當有動作,屆時與你謀取外放,縱一方鎮節度,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是......”感覺楊邠有些敷衍,王景崇麵浮急色。
剛開口,便被楊邠喝止了:“可是什麼,難道我還會違諾嗎?”
“下官不敢!”王景崇趕忙賠罪:“樞相恕罪,是下官急了。”
“你曆仕唐晉,宦海沉浮二十載,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難道還沒有耐心等一段時間嗎?”楊邠比王景崇大不了幾歲,卻是以一種教育晚輩的語氣對他說道:“立嗣之事,尚未結束,你此番上門,便有些莽撞了。”
聞斥,麵皮抽搐了一下,王景崇愈加低眉順眼:“樞相教訓得是。”
提及此,觀察著楊邠的神色,王景崇刻意地想要再拉近關係,拿朝上事說:“今日這麼多官員請立二皇子,倘若陛下應允了,那豈不是弄巧成拙?”
聽其言,楊邠嗬嗬一笑,冷淡的語氣中透著強烈的自信:“有我與史宏肇在,儲君之位,豈是在當朝就能成功確立的!”
身形仍舊矮著,王景崇開口舔道:“相公乃大漢元臣,勞苦功高,深受陛下信任,儲君之立,您的意見,就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考慮......”
王景崇呢,自然是想要多與楊邠交流交流,拉近一下關係,可惜,慢慢地楊邠臉上的不耐之色幾乎是不加收斂了。於是,隻能按捺住心頭的羞辱之情,識趣地微笑告退。
出得楊府,王景崇麵無表情地步行離開,走到街角,回首望了望那高大威風的楊府大門,王景崇再也繃不住臉,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什麼東西,敢如此輕視於我!”
“將軍。”跟在身旁的仆人嚇了一跳。
深吸了一口氣,王景崇很快便將心情平複下來,臉上再度露出笑容,隻是雙目中閃著冷芒:“好個楊樞相,遲早要你好看!”
“回府!”一甩袖,王景崇扭身離去。
王景崇所不知道的是,在街角對麵,一雙眼睛已盯上了他,並且尾隨而行。
皇城中,下朝之後,劉知遠回垂拱殿歇息,大朝上聽政,那麼長時間,於他而言是個不輕的負擔。一直到午後,起身問政,閱覽群臣上奏事,不過興致並不是太高,且麵露不耐。因為,所呈奏章,多與儲君之位有關。
抬手揉了揉鼻梁,再睜開眼,眼神中疲憊之態頓顯。旁邊的內侍上前問道:“官家,要不要再休息片刻?”
“擺駕仁明殿!”將手中奏章隨手丟棄於禦案,劉知遠起身,吩咐道。
自入汴宮之後,忙於庶務,劉知遠到李氏這邊的次數並不多。沒讓人通報,劉知遠直接漫步而至,恰逢一名男子自殿中出,長相很正,不過眉宇間透著點油滑之氣。
見到劉知遠,男子嚇了一跳,縮著脖子,上前拜道:“臣參見官家。”
“嗯。”劉知遠瞥了他一眼,淡淡地應了聲,便越過其人往殿中而去。
望著劉知遠的背影,男子鬆了口氣,他對劉知遠一向很是畏懼。此人名叫李業,是李氏的幼弟,為人輕浮,誌大才疏,眼高手低。入汴京後,以外戚之身,被劉知遠封為武德使,混在大內,整日無所事事。不過,家中幼子,從來都是最受疼愛的,李氏也一樣,對他這個幼弟十分憐愛。
“妾身恭迎官家。”得知劉知遠到,皇後李氏親迎。
“免禮!”劉知遠親自扶起李氏,掃了眼殿中清儉的布置,感受著李氏手上被機杼磨出一層繭意,劉知遠歎了口氣:“三娘你辛苦了。”
李氏溫婉一笑,讓殿中擺弄織機的侍女都退下,引著劉知遠坐下談話,問道:“官家國事繁忙,今日怎麼有暇來妾身這兒?”
聞言,看著李氏那雍容華麵,劉知遠歎了口氣,說道:“心中煩悶。”
李氏問道:“是朝政遇到困難了?”
“孩子大了!”沉默了一下,劉知遠說。
眼神閃了一下,看劉知遠滿臉的疲憊,李氏起身,站到劉知遠身後,抬手輕柔地搭配在他頭上給他按捏起來:“官家是說二郎?”
“嗯。”感受著李氏的動作,劉知遠臉上露出了舒服的神情:“三娘,你有許久未像這般給我按捏過了。”
李氏溫柔如水:“那今日,妾身便好好侍奉您......”
劉知遠又是一歎,閉上眼睛,將今日大朝上的情況,給李氏講了一遍。隨即,便問道:“三娘,依你之見,大郎與二郎,誰更適合當太子?”
劉知遠的問話讓李氏頗感意外,手中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揉動著,輕聲道:“儲君之議,乃國家大事,關乎江山社稷,妾身不過一深宮婦人,見識淺薄,豈敢妄加評議。”
“三娘過謙了!”劉知遠仍舊閉著眼睛,說:“以你的見識,足以勝過時間萬千男人!”
李氏輕輕地晃了晃腦袋:“妾身乃後宮之人,不敢乾政。”
“你我之間,快三十年的夫妻了,兩兩相知,何分彼此,直言便是,就當我們夫妻私話。”劉知遠按著李氏的手,誠心地說。
李氏沉默了許久,歎聲說:“長幼有序,為保社稷安寧,以妾身愚見,還是立大郎吧。”
劉知遠頭靠在李氏胸前,仰頭望著她,有些意外:“你不是一向,疼愛二郎嗎?”
李氏身上那股賢惠明理的氣質更甚,回答道:“我疼惜二郎是真,但於社稷江山,卻不得有偏私,大郎,也是我的兒子。廢長立幼,取禍之道,於國家不利。”
“不瞞三娘,我本意便是以大郎為嗣,但是,他太過文弱謙和,於治世,可行王道,為傳世之君,但這個世道,我隻恐他鎮不住那些驕兵悍將,藩鎮節度。二郎這一年來,變化甚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沈重冷峻,沉穩勇毅,行事雖顯偏激剛烈,卻深諳此間存世之道......”劉知遠幽幽而歎,道出他的猶豫。
李氏悠悠地說道:“他們兄弟間,一向相處和諧,感情甚好,可以二郎輔助大郎,不就兩全其美?”
可能李氏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說這話時,氣息都略顯不足。
果然,劉知遠麵露苦意地笑了笑:“這帝位之爭,有多殘酷,以三娘的聰穎,難道不知?自梁、唐,至晉,為了這張位置,爭得你死我活的事,發生得還少嗎?”
聞言,李氏麵上也是閃過憂慮之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平日裡雖關心劉承訓比較少,但不代表她不喜歡他。
想了想,李氏有點鄭重地對劉知遠道:“既如此,官家更當早定君臣名分,以免拖得久了,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屆時悔之晚矣......”
“朕在想想。”憋了一會兒,劉知遠這樣回答。
夫妻倆,再沒說話,隻是相偎在一起,感受著那難得的靜謐。
沒有在李氏那兒待太久,劉知遠自歸己殿,不過經過同李氏的那一番談話,心情舒暢了許多。
夜間,明黃的燈火閃爍在劉知遠臉上,嚴肅而認真。腦中回想起今日崇元殿上的情形,良久,劉知遠歎道:“太著急了,不是好事啊......”
說這話時,劉知遠神情間透著一抹堅定。
翌日,劉知遠便降詔,封劉承訓為魏王、開封府尹,劉承祐為周王、京城巡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