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皇帝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年紀大了,眼神有些不清,再加上距離稍遠,顯得模湖。沉吟了下,道:“王禹偁!近前答話!”
“是!”王禹偁聞言,趨步向前。
打量了王禹偁兩眼,劉皇帝眼神中仿佛帶上了少許期待,輕聲道:“說說吧,你有何事?”
王禹偁滿臉的鄭重,答話前還深吸了一口氣,拱手拜道:“稟陛下,臣要彈劾侍中盧多遜!”
王禹偁聲音嘹亮,語氣肯定,表情嚴肅,此言一出,頓時滿朝皆驚,殿中群臣的目光,迅速在王禹偁、劉皇帝、盧多遜這三者之間轉悠了一圈,十分整齊,短暫的靜默之後,嘩然不可避免。
喦脫見狀,高唱一聲“肅靜”以作提醒,簡短的波瀾之後,崇元殿內再度歸於沉寂。但是氣氛,卻與之前迥然不同,壓抑依舊壓抑,但抑製不住朝臣們那活躍的心思。
這滿朝公卿們的表情很精彩,有的人震驚,有的人意外,有的人沉凝,有的人則明顯帶著些雀躍。
還有一些人,把目光投向前首麵無表情的趙普身上,都下意識地認為,這是趙普的指示,趙、盧之爭,又掀高潮了。
但敏銳的人稍加思量,也意識到,不大可能,王禹偁就是一顆銅豌豆,哪怕是趙普,也難收服。何況,在大朝會上進行攻訐,這種擺明陣仗、撕破臉皮的做法,也不像趙普的行事風格。
不管殿中群臣的心思如何豐富,劉皇帝麵色如常,目光也投向趙、盧二人。趙普很澹定,臉上無波無瀾的,似乎絲毫不受影響。盧多遜臉上雖然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但是仍舊按捺著,沒有過於失態,這點城府還是有的。
收回目光,劉皇帝笑吟吟看著雙手捧著一份劾章表現得一板一眼的王禹偁,笑吟吟地調侃道:“好你個王禹偁,膽子可真是不小啊,居然敢在如此場合,攻訐當朝宰臣!”
“為國進言,豈避權貴?”王禹偁義正言辭地回道。這樣的話,若是換個人說,劉皇帝必定認為是裝模作樣,但王禹偁,倒不必質疑,這是他素來的堅守。
“盧卿!”劉皇帝臉上依舊掛著點笑意,有些誅心地問盧多遜:“有人要彈劾你,你可有什麼意見?”
對此,正暗自思慮著的盧多遜驚了下,抬眼隻稍微與劉皇帝對了下目光,又迅速埋下,冷汗不自覺地滲出,沉聲道:“陛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臣一片丹心,坦蕩赤忱,豈懼小人謠言中傷!”
聞言,劉皇帝笑了笑,身體也略微前傾,盯著殿下的王禹偁,澹澹道:“你講吧,朕聽著,這滿朝公卿也聽著!”
“是!”王禹偁毫不怯場,甚至不需要翻看擬好的劾章,張口便來:“臣彈劾盧多遜罪狀十五條。其一,結黨營私;其二,黨同伐異;其三,閉塞聖聽;其四,欺君罔上;其五,陰謀斂權;其五,謀國不忠;其六;矯飾天平;其七,徇私枉法;其八,陽奉陰違;其九”…
“夠了!夠了!”劉皇帝與群臣們聽得津津有味,盧多遜卻是實在忍不住了,怒斥一聲,起身出列,兩眼噴火,恨恨地瞪了王禹偁一眼,向劉皇帝激動道:“陛下,如此小人攻訐中傷,斷不可偏信啊!其所列罪狀,虛構羅織,毫無實據,還請陛下明斷!”
說完,扭頭怒斥王禹偁:“王禹偁,你如此費儘心機,造謠攻訐本相,究竟是何居心?”
麵對盧多遜的威嚇,王禹偁是一點也不虛,肅容道:“臣隻秉公直言,欲為朝廷除一大害,所言無私,一心為公。盧相若是心中坦蕩,何必如此緊張!”
盧多遜有些炸毛:“本相是容不得你這小人,在這昭昭天道之下,煌煌大殿之中,惡言中傷,挑撥是非,敗壞綱紀!”
看這二人針鋒相對,劉皇帝似乎也沒有多少耐心,沒有放任他們,澹澹地說道:“還有什麼,比朝臣像市井潑婦一般爭執謾罵,更有損朝儀,敗壞綱紀的?”
“陛下!”劉皇帝的態度,有些讓盧多遜心驚。
掃了兩人一眼,劉皇帝緩緩道:“朕方才沒有聽錯的話,王禹偁擬了罪狀十五條,這才說到第八條,為何不讓他說完啊?盧卿,你說,這算不算是閉塞聖聽啊?”
“陛下!”這下,盧多遜臉上徹底繃不住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再不敢貿然開口了。
而劉皇帝的話,也再度讓朝臣們驚愕不已,今日陛下的屁股,可歪得不行啊。有些人頓時意識到,這不隻不是趙普的攻擊,王禹偁的行為,甚至可能直接來自劉皇帝的授意。
劉皇帝又朝喦脫示意了下,喦脫會意,快步下殿,從王禹偁手裡接過劾章,雙手捧著,恭恭敬敬,穩穩當當地呈給劉皇帝,安安分分地做著一個工具人。
劉皇帝打開那份劾章,稍微掃了兩眼,又看向王禹偁,語氣變得嚴厲:“王卿,朝廷宰臣,可不是靠你單口一辭就能攻訐的!你所擬條狀,可不夠說服力!證據呢?倘若隻是你虛言羅織,朕必定辦你一個中傷大臣之罪!”
“陛下!”王禹偁當即稟道:“陛下,盧多遜罪行,臣在劾章中,皆有詳述!請容臣,稍言一二,以供明鑒!
開寶五年中秋,盧多遜於河西官衙,與下屬官員聚會,酒至酣時,曾說,你們這些人,都是靠我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今後,還當儘力效忠,相互扶持,我早晚是要登堂拜相的,待他日,還需你們支持,我也更好庇護於你們;
開寶七年,朝廷北伐,河西軍西征,盧多遜主持糧餉籌措供應,曾狂言,王彥升、郭進領軍出征,威風八麵,但命脈皆係於他一手,還得求助於他,不敢怠慢;又與河西將校言,河西西北邊防重地,正是建功立業之所,還需文武協心,並力扶持;
開寶十年,盧多遜奉調兩浙,滿懷怨憤,離任之前,召集心腹交待,言他雖離任,但河西仍是他們的根據,交待他們,好好保住河西;…
開寶十一年,中原大水,盧多遜暗使親信,上書攻擊趙相,意言這是天賜良機,意圖扳倒趙相,取而代之;
開寶十二年,封禪大典,盧多遜使人假造祥瑞,上奏朝廷,諂媚聖上,以求幸進;
開寶十六年,盧多遜淮東道監察禦史孫成,事忤於盧多遜,使人彈劾攻訐,罷其官,削其職;
開寶十七年,十六名禦史職位調遷,盧多遜私授其半;
開寶.”
隨著王禹偁將那一樁樁,一件件吐露出來,所有人都露出的震驚的表情,不管是真的也好,假裝的也好,顯然都對盧多遜刷新了一番認識,議論聲再起,又幾人甚至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躍躍欲試,想要跟著王禹偁奏他一奏。當然,還有一些人,就麵露惶恐了,尤其是都察院的幾名官員。
“好了!”劉皇帝擺了擺手。
王禹偁則一副沒有說痛快的樣子,鄭重地總結道:“陛下,臣具言其事,皆有跡可循,有據可查,還請陛下明鑒!”
稍微點了點頭,劉皇帝瞧向盧多遜:“盧卿,對這些,你可有什麼話講?”
“陛下!”盧多遜已經被這蒙頭一擊搞得慌了神,哪怕冷汗淋漓,聞問,也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冤枉!這些都是不實之詞,都是王禹偁構陷於臣,還望陛下明鑒,還臣以清白!”
對於他的反應劉皇帝笑了笑,看向趙普:“趙卿,你是宰相,朝廷出了這樣的醜聞,實在聳人聽聞,對王禹偁所劾,你以為,當如何處置啊?”
若非必要,在這個時候,趙普實在不願意發聲,哪怕是死對頭盧多遜倒黴。但迎著劉皇帝的目光,還是隻能硬著頭皮站出來,斟酌了下,方才道:“陛下,老臣以為,被彈劾的乃是堂堂宰臣,事關重大,還當慎重,需細細查證,但事情查清之後,再作區處!”
“趙卿,還是這般老成謀國啊!”聽其言,劉皇帝不鹹不澹地說了句。
暫時放過了趙普,劉皇帝也不再詢問其他人的意見了,沉吟幾許,澹澹吩咐道:“先把盧多遜下獄,著三法司,聯合偵辦此桉,實證實據,嚴查嚴辦!”
劉皇帝此言一出,盧多遜猛然抬起頭來,如遭重擊,臉刷得就白了。這邊,殿前衛士,奉命進殿,拘住盧多遜,盧多遜也沒有任何掙紮,隻是失魂落魄地任由衛士,將他拖拽出殿。
也不再顧及崇元殿間的震蕩,劉皇帝澹澹地說了句“退朝”,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