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寧案就像一個支出水麵的線頭,不用力往上拽,永遠不知水麵下究竟牽扯著多少人與事。經過數日的發酵,有所牽涉的西京權貴們對於康寧案的態度,也都逐漸顯露出來了。
大部分人多少是要過問一下的大部分人也都能穩得住,他們是不怎麼信康寧能有多嚴重,又能如何牽連到他們。當然,這是對那些牽扯不深的權貴而言。
而有些人則不然,做賊總是心虛的,自審自量,都難以真正穩坐釣魚台,能夠坐望局麵發展,容後而動,都是心態沉穩的了,坐不住的已經迫不及待地去察問乾預了。
當然,眾生百態,也少不了像國舅李業那般,視風險為機會,視危機為良機,暗地裡蠢蠢欲動、磨刀霍霍之人,可是一點不少,尤其在李業的親自邀請串連之下,動心者就更多了。
因此,往大理寺打招呼、探聽情況的人明顯多了,而目的也明顯不儘相同,這也讓大理寺少卿向敏中更加迷惑了。尤其是,當有禦史明奏彈劾,責他審案不儘力,懷有私心。這樣的指責,讓向敏中既驚且怒,同時對留康寧案的迷茫與焦慮也加深了,更加謹慎保守,不敢貿然動作,將下麵職官們想法壓製得死死的,一切唯上命是從
陽邑侯府坐落在北城,在西京內城的東北域,陽邑侯張永德則是一等侯爵,幾十年過去,大部分功勳老將不是凋零,就是退居幕後,但總有少部分人依舊堅持在崗,處在軍政權力的中心位置,張永德便是其中之一,時任侍衛司都指揮使。
夜幕降臨,侯府也進入了一種寧謐而安詳的氛圍中,剛與家人用過晚餐,享受了一番天倫之樂,張永德照常回書房,準備讀讀書,看看一些重要消息情報,還未進入狀態,便有仆人來報,穀陽伯來了。
穀陽伯乃是已故邢國公的外甥李重進,同樣與郭家關係親厚,但比起張永德一生的順風順水,李重進的際遇要明顯坎坷曲折些,說他命途多舛或有些過,仕途多難卻是勳貴之中公認的。
若是李重進本身不堪也就罷了,但偏偏不是。李重進雖有些性格缺陷,意氣多發,衝動易怒,但他為人努力,做事認真,打仗也勇猛,對朝廷也一向忠誠,早年也立過不少功勞,又有郭家勢力影響,提升並不慢,至少在早期不比張永德的升遷慢。
但是,每到升職的關鍵時刻,李重進總會出現些問題,或是自己捅了簍子,比如淮南之戰中的殺俘行為,或者就是乾脆打了敗仗。
最典型的一次,便是乾祐北伐之時,與史延德兩個人立功心切,貿然追擊,狂飆急進,結果中了遼軍埋伏,損了朝廷幾千禁軍精騎,教訓之慘痛,使李重進成為乾祐北伐後少數不升反貶的高級軍官,這對心中始終有股傲氣的李重進而言,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
在後續大漢一統天下的過程中,李重進也撈到了一些仗打,立了一些功勞,但比起來同資同輩了一些將領已然落後不小。
開寶初年,劉皇帝賜爵授勳,有司經詳細、嚴密、綜合權衡後,議封李重進二等伯爵,劉皇帝也沒有異議,賜封穀陽伯,而張永德的陽邑侯可是一等爵,這樣的落差,讓李重進如何能夠平衡,因而長期處於一種憋屈與不甘的情緒之中。
開寶初年的大小戰役,每一次李重進都會主動請命,但也都沒有撈到什麼出眾的功勞,一直到開寶北伐,李重進已近五十,仍舊積極請戰,希望通過這樣一場戰爭獲得軍功,爭取榮譽,升升爵,提提待遇。
為此,不惜與小輩一道擔任危險且辛苦的先鋒差遣,結果出師未捷,舊疾複發,轟轟烈烈的開寶北伐,最終成為了一個看客,還是在靠近戰場的地方
開寶北伐之後,即便意誌堅定如李重進,也不免心灰意懶,在開寶十年便開始隱退,先是自請調出禁軍序列,被安排到燕山南道擔任副都指揮使,兩年後徹底退役,離開待了大半輩子的軍隊。
退出軍隊的李重進,開始步入政壇,並且到了地方官府,直接便從州長官開始做起,考慮到他沒有治理民政的經驗,當年趙普是打算在道司中給他安排個虛職先掛著,但李重進背景夠硬,資曆夠老,最後跑了個商州刺史的實職。
然而,李重進終究隻是個武臣,統軍尚可,在治政上,實在沒有什麼可稱道者。一沒有經驗,二少耐性,三還一心想著做事出成績,最後結果,出的自然是亂子。
就在當年,因此秋稅收繳之事,李重進行事過於操切,作風過於粗暴,結果激起了民變,為撲滅民亂,他又選擇強硬鎮壓,搞出來幾十條人命
於是,當了不足半年的商州刺史,直接被奪職,李重進也由此徹底淪為一個閒人,並且一閒就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與一些勳貴不同,李重進在歸養之後,很安分,也很適應,畢竟不亂軍旅還是仕途,經曆的挫折起伏太多了,退下來之後,反而看開了,竟然參悟出一些淡泊之誌。
因此,李重進不是勳貴中日子過得最滋潤的,但絕對是最舒適、平靜的
如果西京有一張實時的熱搜榜,那康寧案絕對位列榜首,一道驚雷霹靂,朝野俱動,許多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人都冒出來了,以一種讓人驚詫、意外的方式。
沒有例外,李重進等陽邑侯府的原因,同樣與康寧之事有牽涉。原本李重進是不打算來的,但架不住同樣有幾個不成器的兒孫,流言蜚語的,裡裡外外都施加著壓力,逼得李重進不得不上門商討一番。
郭、柴這一大勢力集團、兩大家族,如今的聲勢自不如以前了,但隻要宮還有郭寧妃,宮外還有兩國公那便還是最顯赫的家族之一。
而數遍兩大家族當權之子弟,能夠讓李重進折腰登門的人,也唯有張永德了,這二者算是勢力集團中輩分最高同時資曆也最老的了。
書房內,氣氛稍顯沉凝,張永德聽完李重進的描述,老眉微蹙,飲了兩口茶,又深思好一會兒,方才問道:“你所言確實無誤?與那康寧之間隻有這點債務關係,沒有其他事吧?”
看張永德隱隱有些懷疑的意思,李重進壓抑了十多年的暴脾氣一下子複發了,蹭的站起,指天肅聲道:“我都拉下這張老臉,上門請教了,還有什麼可避諱的?若不是為了那兩個逆子,我豈能求到你這裡?我那個逆子,不過是中了彆人的埋伏,真要牽扯,他們無職無權,又能牽扯多深?”
見李重進憤憤的模樣,張永德也拍了下桌案,他心裡知道,對這頭老虎,還是得壓著才能正常溝通下去。李重進在旁人麵前的時候,都是正常的,唯獨麵對自己,總是易怒,那是心裡有道難以跨過的坎
“你衝我吼,又有何用?不搞清楚情況,貿然動作,誰能知道結果是擺脫泥潭,還是泥足深陷?”張永德冷著臉對李重進訓道:“我早就提醒過你,要管教好家人子孫.”
“我家還不夠安分守己嗎?”聽這話,李重進不服氣了:“平心而論,這麼多年,我家又何曾惹過麻煩,是違法了?還是作惡了?你那侄兒雖不成才,但從來本分孝敬!你家孫兒此前都差點害人致死,你又是怎麼管教的?又憑什麼責我?”
見這老東西當麵就揭自己短來了,張永德臉色自然好看不了,不過,看李重進那白發蒼蒼、怒發衝冠的模樣,又注意到自己花白的須發,不由苦笑兩聲。
平複了下情緒,擺手道:“我們在這裡爭什麼?於事何補?”
張永德語氣軟了,李重進也發泄過了,沉聲道:“總要設法彌補!現在京城都因此事鬨得沸沸揚揚,彆人怎麼想怎麼做我管不著,我就怕陛下啊?那康寧絕不是什麼好東西,處心積慮,包藏禍心,如今事發了,他死不足惜,就怕陛下籍此大搞株連,這等事,陛下可是做得出來的!”
“慎言!慎言!”雖然是在私密的書房內,但聽李重進這麼說,張永德恨不能衝上前去捂住他嘴巴。
見其反應,李重進也反應過來,知道話過頭了,果斷閉口。張永德也得以再度認真思考了一陣,緩緩道:“這事不至你所言那般嚴重!若隻是債務關係係,那便咬死這一點,趁還無定論,把錢還上,先撇清關係!向康家借了多少錢?”
“兩千貫”
提及此,李重進便氣不打一出來,他怎麼說也是一個穀陽伯,還能缺區區兩千貫?
“兩千——”張永德明顯被噎了一下,看著李重進,也有些不可置信,感慨道:“為了區區兩千貫,惹出天大的乾係,此事過後,你真要好好管教管教我那侄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