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涼國公劉曄對於安西當前的軍政格局以及自身所處地位,是很不滿的。早年的劉曄,不管做出什麼決定,其目標是為了建功立業,揚名立萬。
但是這種心態,後來逐漸發生了變化,大概就是從劉皇帝的分封計劃正式啟動,劉曄把母親秦湘妃接著二赴安西開始。
在劉曄看來,過去的一年多,安西這邊的情況屬於是“預備封國期”,而劉曄從潛意識裡,已經以封國王自居了。
安西這份家當,是有他一份的,隻需等著最後的分家,事關切身利益,當然得好生看著,以免吃了虧。按道理,在等待的過程中,總需要做些準備吧!
然實際情況卻是,作為安西首腦的劉旻,卻毫無準備,甚至沒有一點跡象,就仿佛沒收到老皇帝的諭旨一般。
而劉曄的不滿,具體則體現在安東內部的話語權上,這是被劉旻牢牢把控住的。雖然劉旻給了一個差事,統管那些仆從軍,一萬多人的軍隊,可謂重視,給足了尊重吧。
但是,誰都知道,安西的根基在於西征大軍。所謂仆從軍,戰力不足,忠誠存疑,還有一些劉旻的心腹將校、幕僚“輔佐”,豈是劉曄能甘心的。
手中沒有實力,心中就沒有底氣,拋開那些虛名,到目前為止,劉曄在安西真正可以仰仗的,隻有一千來人的部屬。就這些部署,後勤保障還得靠都督府供應,受製於人的滋味不好受,獨立自主對劉曄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來說就更重要了,他又如何能甘於現狀!
劉曄的部署主要由三部分組成,老皇帝給他配備的衛隊,涼國公府屬扈從,以及瑤人。劉曄之母秦湘妃乃是瑤女,是當年洪江侯秦再雄獻給老皇帝的。
有這樣份血脈聯係,雖然劉曄從來沒有踏足過“母族”的土地,但他在湘黔地區的瑤人中名聲卻很響亮,如秦再雄這樣的瑤族領袖,也一直在宣傳這種關係,以凸顯他們與其他少數蠻族的不同。我們瑤民有一個天潢貴胄,你們有嗎?
過去的十幾年,由於洪江侯秦再雄也會做人,劉曄與瑤民的關係一直在增進加強,在劉曄從軍之時,身邊就有一支瑤衛。劉曄遠赴安西就國前,又從在京畿地區活動的瑤民中征召了三百名力士,隨赴安西。
而在安西待下來這段日子的體驗,也讓劉曄更加深切地體會到實力的重要性,想方設法地提升自己的影響力與話語權。
在都督府,有劉旻的鎮壓,難以突破,於是,劉旻派遣僚屬、瑤衛回國活動,主要是兩方麵的,一方麵向朝廷尋求支持,一方麵從瑤族想辦法。
最終目標,要向從國內遷移瑤民到安西定居,要想達成目的,就需要兩方麵的配合。依劉曄的設想,隻需給他幾萬瑤民、幾千瑤民,就夠他在安西立足,並有所作為。
劉曄的種種情緒與動作,劉旻看在眼裡,劉昉也心裡清楚。而比起劉曄,趙王劉昉的心中,又何嘗痛快?
就像劉曄說的,不管是在皇室,還是在朝廷,劉昉的資曆威望,都要遠遠勝過劉旻。而劉昉的到來,於劉旻而言,就有如一頭鯊魚闖入自家地盤,怎能不心生忌憚。在長達十數年的西征中,劉旻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安西目前的成績浸透了他的心血,同時,劉旻也像一頭猛虎一般,形成了領地意識,容不得人侵犯。
因此,對劉曄這頭幼虎,尚能予以一定的空間,為了麵上好看,把仆從軍交給他統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對劉昉,不誇張地說,是嚴防死守,至關重要的軍權,更是牢牢掌握在手中,絕不肯放鬆半分。劉曄是幼虎,那劉昉就是凶猛的“惡虎”了。
畢竟,劉昉的資本實在太雄厚了!早年的“四大皇子”,開寶年的“親王統帥”,就算不提在大漢國內的政治軍事影響力,僅在安西,就趙王這個名頭,其影響力都是巨大的。
劉昉坐鎮西北多年,威望隆重,而安西軍的主要構成,也是西北諸道邊軍、團練、部卒,可以說,安西這些將士,縱然不曾在劉昉麾下待過,當年也是有一份香火情的。
當初抵達安西之時,可有不少安西將領主動迎接,那種尊重與喜悅幾乎掩飾不住地。論影響力,借著西征統帥的功勳,劉旻能夠與劉昉抗衡,但是無法完全壓過,這還得是在安西這片地界
要知道,劉旻初上戰場時,還隻是跟在劉昉身邊的一個小兄弟,甚至於,從名義上來說,劉旻都過繼出去了,不算皇子了,身份上就有天然的察覺。
如今,雖則又在同一個鍋裡攪馬勺,但已然主從易位!劉旻自是警惕異常,劉昉心裡又何嘗舒坦?
劉旻對自己的防備與抵觸,劉昉何嘗不清楚,隻不過一直以來,他都隻是看在眼裡,嘴上沒說什麼,行動也沒有任何動作,儘可能避免衝突。
這自然不是劉昉軟弱了,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統帥,榆林平亂更是殺人如麻,堅毅更是在劉昉身上貼了幾十年的標簽。
之所以采取沉默、避讓的態度,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劉昉不願意兄弟鬩牆!對於敵人,劉昉對付起來可以毫無留情,但他不願意把自己的能力與實力用來對付自家親人。
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那就是如果劉昉真想搞事,就絕不是劉旻那些小手段能擺平的。旁的不提,安西都督府仍舊是大漢體係中的一員,從製度上來說,還是受到洛陽朝廷監管,哪怕這種監管能力已經很薄弱了,但大義這種東西,在漢家的文化體係內是十分重要的,尤其在有足夠實力支撐的情況下。
而在大漢,劉昉與劉旻之間的地位與威望,孰高孰低?這個問題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劉昉在碎葉登高一呼,目前的安西將士們會站在哪一邊,這也是說不準的。
有資本、有實力,那麼對劉昉退讓的反應,或許就隻能用顧全大局來形容了。西征大業至此,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劉昉又何忍因兄弟之爭,而讓外敵逞隙,使十數載百戰之功付諸流水!
同樣的,劉旻也清楚問題的嚴肅性,更知道四哥劉昉的實力與威望,因此,防歸防,但還是十分克製的,明麵上,對劉昉的尊重也從來不打折扣。
而劉旻要在安西進行這一係列改造、改革,又何嘗不是加強其對安西的掌控,以備將來,到分封之時,分享最大的一塊肥肉?
問題已然出現,克製終究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一旦克製不住,爆發出來,產生的後果也隻會更嚴重。
事實上就是,劉昉、劉旻、劉曄這三兄弟間,嫌隙已生,劉皇帝在安西吹的“分封”之風,把皇子紮堆往安西派,非但沒有形成合力,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離心背德。
造成如今安西內部牽扯的局麵,並且越來越嚴重,尋根究底,問題還是出在老皇帝那邊,無他,想當然耳。
現實是,安西是劉旻率領西征將士浴血奮戰打下來的,雖然朝廷的支持占了很大比重,但他的統率也是功不可沒的。
劉皇帝一個念頭,就要對安西進行分封,讓劉昉、劉曄兄弟來享受十數年開拓成果,除非劉旻是聖人,才能沒有情緒。
要知道,就連安東那邊,稍微從安東割了土地、人口給饒樂國,劉文淵那些人都很是不滿,安西這邊出現類似的怨言,也不奇怪。
同時,也怪劉皇帝事前交待不清,對安西的主次不曾確立,對劉昉的定位沒有明確,甚至安西的分封都沒有成熟的方案。這樣的情況下,產生多少的問題與矛盾,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沒有分封這檔子事,隻是西征,兄弟倆未必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樣,齊心協力,赴湯蹈火,共建功勳。
又或者,從一開始,就把分封明確定下,把地盤劃分好,那同樣也不會有這攤子事。大局定下,即便劉旻有所不滿,還能真反抗,屆時,三兄弟隻有報團取暖,一起安西生存打拚下去。
但劉皇帝之所以沒有像安東、饒樂那般直接分封,理由是時機還不夠成熟,但什麼叫成熟,說到底,還是劉皇帝覺得目前的安西地盤太小了
朝廷對安西的開拓經營,更像是開了一個“分公司”,用來分給幾個兒子,作為補償。如果朝廷這個“總公司”繼續大筆投入資源,支持西征,擴大“安西分公司”的規模,那麼還能繼續按照預期走下去。
但是,朝廷政策之大變,幾乎就在須臾之間。突然這麼一天,洛陽來信了:朝廷放棄西征了,你們先自己玩吧
結果自然是成串的連鎖反應,劉氏“三王”之間的矛盾,隻是其一罷了。
誠然,中亞地區廣闊天地,一路向西,大有可為。但現狀是,安西的盤子隻有這麼大,卻有三個王來分,怎麼能夠?
而一旦分家,要想並力相向,理想狀態下自然是未來可期,但具體實施,何其難也!就是親兄弟間,也要明算賬!
曾幾何時,劉昉、劉旻曾一起隨軍北伐,遠赴漠北,輕騎絕域,出生入死,百戰歸來。而劉曄當年,請命從征平叛,也是以劉旻作榜樣,要做少年英雄,在榆林時,也是在劉昉的統帥下
然而如今,三兄弟之間的關係,竟到如此微妙的地步,思之也實在令人唏噓。
劉昉也確實是唏噓不已,滿臉的悵然,沉浸在安西局勢思考中的劉昉,突然被一聲驚喜的呼聲打斷了:“末將參加大王!”
抬眼看,隻見街左,一名偏將甲飾的軍官,正滿臉恭敬地向他行禮,方正的麵龐間,忍不住喜悅。
劉昉微愣,打量了下,發覺對此人沒有印象,據馬而坐,問道:“你是何人?”
“末將甘州副指揮使楊福!”
不待劉昉詢問,楊福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情況介紹了一遍,嚴格來說,這又是一個劉昉的舊部,當初在西北坐鎮時,劉昉也曾巡視甘州,檢視軍隊,那時,楊福還年輕
得知是河西來人,劉昉疲憊的雙目中,也不禁流露出少許追憶之色。河西!大漢!在安西待的日子,還不如當年遠征漠北時,但是,劉昉已然格外思念大漢,思念父母了。
安西這邊,趙王待得實在是不開心!
路遇楊福,對劉昉來說,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當即邀請他回府,迫切想要了解一下如今河西的情況,以慰相思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