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地的土豪們,他們在麵對朝廷大政時,往往反應過激,並且易於采取一些暴烈的行動,粗糙莽撞,不講方式方法,這實則是缺乏手段的一種表現。
而相比於邊鄙那種刺刀見紅的正麵抗爭,發生在大漢核心農耕道州地區的對抗,則要更聰明,更隱蔽,也更難纏。
畢竟,比起那些不通禮儀、不曉分寸的鄉巴佬,如中原、河北、湖廣、江南這些地區,彙集的可是大漢的權貴與賢達,再次也是鄉紳名流,比起一般的土豪,他們才是與朝廷新政博弈的主力軍。
不管是認知、影響,還是手中掌握的權力、實力,以及能夠發揮調用的能量,都不是那些發生在邊鄙的鬨騰所能並論的。
而經過七年的試探、碰撞、糾纏過後,大漢帝國在土地問題上占有核心利益的勳貴、官僚、地主們,其應付手段也在歲月的流逝之下,不不斷進化。
從最初的爭議,到明裡設阻、暗中對抗,再到鑽法條漏洞,在保證人身依附的情況下完成名義上的分地到戶,再到如今肆無忌憚隱瞞土地,這其中發生著的,就是中央與地方,國家與權貴之間的一個博弈過程。
但不管是過去還是當下,他們都沒有直接的對抗,那是下策,過分了隻會招致朝廷的凶狠打壓。
而除此之外,他們有數不清的手段、辦法,掌握知識、熟悉法條,甚至掌握法條解釋權的他們,在維護自身利益的事情上,會迸發大量的靈感,去迂回,去斜插,從側麵,從背後發起“進攻”。而那些隱藏在暗中的阻撓,也是更難纏的。
可以實事求是地說,大漢稅稅改發展到如今,已經陷入到一種停滯的地步。整個過程的發展狀態也很清晰,從初期的勢如破竹,到中期的糾纏碰撞,到如今的掙紮困難。
更為關鍵的是,改革力度再往下探,誰也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濁浪,會不會影響國家穩定,危及朝廷統治。
當然,到目前為止,稅改的成果還是可觀的。其一,對各層地主階級起到了一定限製作用;
其二,不論有實還是僅擁其名,憑空誕生了大量的自耕農,土地兼並的情況有所抑製;
其三,新稅製下,小農小戶的糧稅負擔是有所減輕,這也從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統治階級與被剝削階級之間的矛盾;
其四,則是大漢的財稅有了一定的增長,當然,增幅並不大。
尤其是第四條,這也能從側麵反應出稅改的一些問題,僅從改革初衷而言,並不是因為朝廷的財政出現了大問題,中央收不上地方的稅了,那就是世祖皇帝的一次乾剛獨斷般的嘗試
這也是不為許多人所接受的一點,在許多臣僚眼中,此次稅改是完全沒必要的,甚至打心裡認為是世祖皇帝又瞎折騰了
在稅改的這七年間,從中央到地方都出現了大量的改革先鋒、行家裡手,呈現出一派群情一致的氣象。
不可否認,在這些改革能臣中,有一部分理想主義者,他們能理解世祖皇帝的良苦用心,以及那高屋建瓴的設想,也願意為“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社會儘一份心力。但同樣,這隻是極少數的一部分人。
至於剩下的人,有些是無腦遵從皇帝的詔令,有些是心存疑慮但麵上大力支持實際行動則有限,有些則是單純迫於世祖皇帝權威不敢違逆
而大部分的,就和盛極一時的“西征派”一般,更多的是一種政治選擇,帶有投機心理,當然在稅改中表現出突出乾才的,也的確升了官,晉了職。
一個潘佑,一個鄭起,兩個南臣,都在這個過程中成為了道司大吏。尤其是後者,潘佑還有名聲加成,又有老相趙普的提攜,而鄭起呢,為官剛直得罪了數不清的人,如今卻已是堂堂的遼東道主官。
因此,至少可以下半個結論,大漢帝國起於開寶晚期的這場稅改,是一次並不成熟的改革,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致力於解決土地矛盾、緩和統治矛盾的積極實踐。
到如今,在開寶遠去、雍熙道來的當下,這份實踐也已到一個關鍵的轉折點了,是繼續深入改革,還是適時收手,這個問題已然擺在了皇帝劉暘麵前。
對過去七年的稅改進行一個簡單的分析,可以發現在博弈的過程中,至少在早期,不管是勳貴、官僚,還是地主商賈,都一直處在妥協的地位。
朝廷進一步,他們擋一下,擋不住就退一步,如此反複,一直到既得利益集團退至妥協的底線。
那幾乎是一種“社會意識”,由大漢勳貴、官僚、地主階級不約而同達成的共識。皇帝要進行改革,朝廷要改變稅製,他們阻止不了,也沒想著完全阻止,否則就太小覷當前帝國體製對於皇帝權威的加成,但同樣的,如何改革,改革到什麼程度,就不能完全由朝廷說了算了。
在費儘心思、千方百計與新政的拉扯對抗中,那份“底線”也就逐漸顯露出來了。以土地作為稅製標準,以土地數量區分稅額等級,這些都沒問題,但是,既得利益者們願意曝光多少土地,將之“分”給族民、扈從、佃戶,又願意把多少土地登記在官府的籍冊上,卻得有個討論的空間。
而朝廷若想著全貪全占,讓大夥把家底都露出來,那就觸及大夥的“底線”了,也必然引發反抗。當然,在進行試點改革的時候,有不少地方都做的那一點,但有個前提,那就是徹底把權貴、地主“打倒”,“壓服”,就這,也引發了諸多爭議與混亂。
朝廷可以在一縣,一州,甚至一道,做到土地的全麵丈量,但絕不可能鋪開到全國範圍內,那根本做不到,畢竟,改革也不能把帝國的根基(勳貴、官僚)給掘了,革命也不是革自己的命。
事實上,當初選擇京畿、河南作為試點,從後麵的發展來看,就不是一個最恰當的選擇,無他,阻力太大了。想著就在眼皮子底下好把控,想著從硬骨頭開啃,結果證明想多了。
早在世祖皇帝駕崩之前,各地對於稅改的反擊就已經開始了,當然,也是怕世祖皇帝發飆,掀桌子殺人,還算克製。
但在那三兩年,各種因為稅改產生的問題,如紙片一般飛向京城,呈到政事堂諸相案頭,甚至進入皇帝與太子的視野。
雖然針對性很強,但人家也不是無的放矢,往往言之有物,確有其事,但爭議歸爭議,反對歸反對,整體上還算在“規則”之內。
但自世祖皇帝駕崩之後,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內,更準確得來說,是在劉暘登基後的半年裡,情況變了,上上下下,自內而外,矛盾升級,衝突加劇。
地方上,屢屢傳出因為對土地清丈結果不滿,導致的騷亂,民與民之間,村與村之間。在稅製內容上,山地、丘陵問題,肥田、瘠田問題,水田、旱田問題,凡此種種,都引發民間的衝突與騷亂,各地官府也是頭疼不已。
同時,官吏在執行政策過程中的囫圇吞棗,敷衍了事;前任一個做法,繼任者又一個做法;地方官僚對稅改大權的爭奪;改職吏與地方官僚借稅改名義,對政敵進行打擊報複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
當然,一些改革派、稅改官本身無能甚至貪婪不法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並且被人抓住痛腳,狠狠攻訐。
還有一些人,從改革派變成中間派,從銳意進取,變得蹉跎懈怠,乃至直接跳反,投入保守派的陣營,開始以豐富的改製經驗去反對改製,攻擊那些失誤、缺陷之處。更有甚者,被地方上的勢力拉下水,不隻在改革上鬆手放縱,還沆瀣一氣,欺瞞朝廷。
而地方上的勢力,也開始卷土重來,很多分到地的新自耕農,不隻要還主家的“借貸”,還要繳納新製下的正稅。有些猖獗的地方,甚至直接照著原本的主佃分成來算,也就意味著,這部分新自耕農們,不隻在實際上保留著原本的佃戶身份與對地主的依附關係,還要在此基礎上,再向朝廷繳納一部分正稅,這就是新稅製帶來的改變。
很多底層百姓,做佃戶時,還能勉強度日,成為自耕農後,有了自己名義上的土地,日子反而更加清苦了。
這樣的情況,當然會引發不滿,甚至怨憤,而這一部分民怨,在有心人的引導下,自然指向朝廷,指向那些稅改官吏,指向新稅製。
再多些壓迫的動作,再多一些挑唆,騷亂就產生了。到雍熙元年七月之前,半年多的時間內,河東、關內、劍南、兩淮、三江諸道,發生了上百次民亂。
尤其是江西道下屬的豐城縣,竟然發生上千亂民衝擊縣城,打破衙門,殺害官吏,形同造反。雖然迅速被鎮壓了,但影響極其惡劣,這可不是邊遠地區的蠻族少民作亂,而是漢人。上一次,還得是榆林之亂中的袁氏兄弟
而這些亂象,伴隨著各種聲音,層層上報,有如萬千涓涓細流,彙聚成河,聲勢滔天,直指新稅製。而在皇帝最新收到的十幾分奏章中,已經有人建言,該廢除新弊製,恢複舊製,還天下以安寧了
雖然隻是開個頭,但皇帝劉暘,已然能感受到一道輕薄奏章背後,緊隨而來的濤濤聲浪,洶湧輿情,他即將麵對的或許也是鋪天蓋地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