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前赴後繼(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25 字 29天前

白龍堆的鹽堿地硬如頑石,哪怕是駱駝行走,幾天下來也會四蹄流血,不少牲畜因此喪生在白龍堆內。

所以為了避免行畜走鹽岩路時傷到蹄子,要用柔軟的熟皮革將它們的四蹄包裹起來。

蘿卜倒是很乖,任由任弘擺布。

但那名為“葉聽風”的車父,在給一匹公馬裹皮革時,那馬卻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竟一抬後腿,蹄子不偏不倚踹在葉聽風腦門上!

一聲悶響後,這車父摔到地麵上,當場就沒了呼吸……

所有人都驚呆了,而就在眨眼前,葉聽風還在同旁邊的鄭吉有說有笑,聊著養馬的竅門。

眨眼之後,便隻剩下一具死屍。

在古代,在沙漠裡,死亡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你的夥伴們,可能死於小蟲的撕咬,也可能死於自己親手照料多年的馬匹蹄子底下。

你要習慣。

你必須習慣!

但分明大家做的都是重如泰山的事,為何死時偏偏如此輕如鴻毛呢?

任弘隻覺得心裡悶悶的。

但傅介子他們,似乎已對此習以為常,眼看豆子已經不多,順便將那匹不聽話的公馬殺了,留下馬頭祭祀葉聽風在白龍堆前孤零零的墳塚,馬肉則被大家烤製瓜分。

韓敢當和孫十萬惡狠狠地嚼著烤馬肉,仿佛這是在為葉聽風報仇,奚充國則告訴任弘:

“這是最後一頓熱食了,等進了白龍堆,就彆再想找到一根木柴!”

誠如其言,白龍堆是真正的不毛之地,這裡不僅上無飛鳥,連生命力最頑強的紅柳和駱駝刺也消失了。接下來長達五天的時間裡,任弘再沒能看到一棵活著的植物。

隻有偶爾出現胡楊木枯死的枝乾,訴說著這兒千年前或許還有些生機……

到了白龍堆中心地帶時,連枯死的胡楊木都沒了,缺柴還隻是小事,畢竟使節團靠吃饢和攜帶的水,也能撐五六天,就連號稱永不吃饢的孫十萬,也能端著木碗以水泡著慢慢咀嚼。

任弘甚至還能在被太陽炙烤得發燙的岩石上,用小刀切著從敦煌帶來的臘腸,一片片鋪上去炙烤,一時間香氣撲鼻,連孫十萬也嗅著香味過來,饞得直流口水。

一人一片分食後,看上去似黑暗料理的臘腸,被使節團所有人評價成了美食。

但他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啊,一如焦香的臘腸一般,忍受白龍堿堆的熾烤。即便頭戴氈笠,也常有人中暑暈厥,這時候一碗蒜水,便是最好的解暑良方。

而到了夜晚,馬匹和駱駝風乾的糞便成了使節團燒火取暖的唯一燃料,籍此幫他們熬過寒風似刀的長夜。

但最大的考驗,還是方向。

長達120公裡的鹽板路幅員遼闊,四周景致基本相同,隻有沿著一條條起伏的“白龍脊骨”曲折向前,走著走著還容易偏倚,行進過程中,兩匹駱駝受驚跑了,使節團甚至不敢去追。

說起來,任弘在敦煌河倉城時花錢找過磁鐵,試製過簡陋的指南針。

但事實證明他想多了,畢竟文科生啊,終究隻能憑記憶瞎鼓搗,沒法照著百度百科一板一眼做,做出來的東西錯漏百出,壓根沒法用啊。

還是看著天上太陽星辰確定方向更靠譜些,在白龍堆,要遇上一個多雲的天氣可不容易。

但也不能認準西方悶頭走,這白龍堆大多數路麵堅硬無比,但有的鱗片地下麵卻是危險的流沙,使節團一匹馬和一頭騾子便陷了進去,再也救不回來。

這時候就得靠向導的經驗了。

這樓蘭道,盧九舌行走過幾次,他腦子裡自有一張白龍堆的地圖,並告訴任弘,其實看似空曠的白龍堆裡,是有許多路標的,那就是……

“屍骸遺骨!”

……

在白龍堆裡,時常能見到人工堆砌的小土丘,那是漢軍將士的墳塚,傅介子每每路過,都整理衣冠,朝他們一作揖。

如此一來,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數,竟多達數十!

因為在李廣利兩次征伐大宛的遠征中,讓漢軍損失最大的不是鬱成之戰,也不是輪台之戰,而是回程時,這該死的白龍堆!

在白色的世界裡,缺糧缺水,加上官吏隻顧自己發財,不愛惜士卒,幾乎每一裡,都有數人倒斃。

於是漢軍一邊走,一邊留下許多墳塚,統一向著東方,如今竟成了後人西行最明顯的路標……

除了漢軍墳塚外,沿途也時常能見到西域胡商或遊牧民的屍體,有的成了白骨,有的變成乾屍,無力地靠在土梁上,或屈身以頭搶地,這是死前瘋狂地想從地裡挖出水來。

牲畜屍骸就更多了,有與主人走散的馬匹屍骨橫亙堿灘,也有誤入白龍堆後,在枯萎的水窪旁成群倒斃的野駱駝,全都默默無息地淹沒在白龍堆的風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腳步裡也帶上了一絲沉重和悲壯,最初開拓這條路時,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現在算是徹底明白,為何漢朝寧可派他們這支小部隊來樓蘭冒險,搞什麼斬首行動,也不肯再發大軍來襲。

代價太大了,軍隊後勤補給很重,一路跋涉下來,十死二三都是最樂觀的估計。

在白龍堆裡行進五天後,使節團帶的水即將告罄,再沒法像最初時那般痛快暢飲了。

傅介子給每個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壺裡,隻舍得一點點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後,吏士們早已疲倦不堪,騎在馬背駝背上艱難行進。

連任弘都有些發暈了,他在蘿卜背上搖搖晃晃,迷迷糊糊間,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兩個影子在跋涉:

一個胡人背著角弓,正攙扶著一個披頭散發的漢使,那漢使還手持旌節,始終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緊趕慢趕,總是無法超越他們。

用水往臉上一潑,任弘再睜眼,那兩人沒了蹤跡,原來是自己的幻覺。

接下來一段時間,類似的幻覺接踵而至。

任弘聽到身後有馬蹄噠噠響起,一轉身,與使節團平行的位置,有三十六騎飛奔而過,朝樓蘭的方向疾馳而去,個個意氣風發,領頭的關西大漢與任弘對視一眼,露出了一絲鼓勵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駝隊側麵,隻有白茫茫的鹽堿地。

有時候,則是身側出現了兩個和尚的幻影。

一個光著頭,戴著鬥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卻堅定。

一個則頭戴法冠,身騎白龍馬,帶著滿載的經文,正在回長安的路上,甚至還有孫猴子豬八戒沙和尚在左右護衛。

還是幻象,佛教尚未傳到西域東部,這年頭的樓蘭道上,絕無浮屠。

更詭異的是,任弘最後竟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削現代人,他孤獨地行走在這片荒漠裡,步履蹣跚,一片椰子糖的糖紙在其身後飄落。

任弘下意識打馬過去想幫那人一把,卻隻摸到了空氣,依然是幻覺。

可任弘卻清醒了過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後世所知的故事,曾經在白龍堆跋涉的英傑們。

張騫、班超、法顯、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無儘雪山,擋住了中國人往外走的道路,這是蒼天在華夏周邊放置的天險高牆,像極了地球online管理員,對這個bug國家的特殊限製。

但每一代中國人,都試圖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前赴後繼。

任弘並不孤獨,在這條路上,他有上下兩千年裡,無數先驅者後來者為伴,哪怕是死去的漢軍士卒,也在用屍骸和墳塚為他們指明前方。

“任弘,你跑到邊上作甚?曬暈了?”傅介子的嗬斥傳來,任弘立刻打馬回到隊伍中。

他還有三十餘名生死與共的袍澤,相互扶持著,勢要橫渡這白龍天險!

到後來,蘿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馬牽著它,艱難地走著。

一步,兩步,一直走到日頭開始西偏。

在任弘和趙漢兒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龍似的土梁時,赫然看到,出現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搖了搖頭:“我又看到蜃樓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趙漢兒嘴皮龜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還聞到水的味道。”

“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節為杖,也爬上了來,站到他們中間,笑道:

“諸君,吾等走出了白龍堆。”

“前麵,便是蒲昌海,便是樓蘭!”

……

蒲昌海,羅布淖爾,這個中國第二大的內陸湖,漢代時還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養了樓蘭國。

湛藍的湖泊一望無際,無邊的水向兩側延伸,根本看不到頭。水邊是大片的蘆葦和茂密森林,無數白色水鳥在其上空盤旋,魚兒躍出水麵,生機盎然,與身後一片死寂的白龍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乾水壺的韓敢當哇哇大叫著,一馬當前,最先衝到水邊,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裡送。

然後就苦著臉吐掉了,罵道:“真鹹,真苦!”

使節團的老人們哈哈大笑,奚充國嘲笑韓敢當道:“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鹹的,越喝越渴。”

“那怎麼辦?”韓敢當苦著臉。

“隨我來,蘆葦蕩裡有口淡水泉眼,我記得就在這附近。”

盧九舌讓任弘和孫十萬隨他去尋找淡水,等他們消失在茂密的蘆葦從裡後,趙漢兒卻走到水邊,蹲下身子,皺眉看著地上的一片足跡。

除卻淩亂的水禽腳印外,這兒竟還有一排深深的獸爪印記,趙漢兒將腳踩進去,竟連一半都填不滿!

“怎麼又有獸爪?”鄭吉過來瞧見,嘟囔道:“不會又有人像壟城裡一樣,假裝山魈作祟罷?”

趙漢兒卻滿臉嚴肅:“這不是偽造,而是真的猛獸足跡,個頭還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獸,他卻躊躇半天沒說出來,因為在敦煌時,趙漢兒壓根沒見過這種動物。

倒是任弘他們尋找那口傳說中的淡水泉眼,卻聽到了一陣響動,劈裡啪啦,有重物踩到蘆葦杆上。

任弘轉過身去,正好從蘆葦從中,鑽出一頭體型巨大的斑斕猛獸,一雙吊睛眼和任弘碰了個正著!

寒意自腳底往上傳,任弘腦子裡一片空白,在這最後時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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