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胡來王沒有立刻答應任弘的提議,隻說考慮考慮,言罷也不圍困海頭城了,帶著族人們向東邊的湖畔草原馳騁而去。
不過在海頭城看來,還真是任弘出去以後三言兩語勸得婼羌解圍而去。
所以在任弘入城時,全城上千人都在向他歡呼,葡萄園主奉上一罐葡萄酒,庖廚說要為他烤製最好的胡餅,甚至有奔放的樓蘭姑娘倚在城牆上,招呼年輕的漢使今夜去家裡聊聊。
任弘可沒這閒工夫,不論婼羌人答不答應這筆交易,他都得帶著海頭城的丁壯離開,前往樓蘭。
但城主昆格耶卻留了心眼,以害怕婼羌人去而複返為由,隻給任弘派了五十人,雖然他親自帶隊,但子子孫都留在了城中,甚至連身後事都交待好了,好似預料到此行沒那麼簡單。
而到了次日清晨,當一行人在羅布泊西岸向北行進時,身後再度傳來嗒嗒馬蹄聲,一回頭,卻見三四百婼羌人呼嘯而至。
樓蘭人大驚失色,團團聚攏如臨大敵,昆格耶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老對手,去胡來王唐靡當兒縱馬來到跟前,卻隻瞅了他一眼,便朝任弘行了禮。
“小漢使,婼羌,答應你的條件!”
昆格耶有些驚訝,回頭問任弘:“是何條件?”
任弘笑道:“漢、樓蘭、婼羌,將一同守備樓蘭,與匈奴人對敵。”
樓蘭很可能麵臨匈奴的乾涉,而漢軍的支援起碼十天後才能抵達,他們必須想儘一切辦法,延緩匈奴的攻擊,而這些婼羌人,大可利用一番。
唐靡當兒卻搖搖頭:“小漢使,先說好,吾等隻是隨你去樓蘭周邊跑幾日馬,婼羌絕不會與匈奴交兵!”
“這是自然。”
任弘心裡想的卻是:“到那時候,還能由得了你麼?”
……
與婼羌人一同騎行,是一段難忘的體驗。
任弘過去隻是聽聞,羌人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原始的生活環境和習俗使得羌人民風彪悍,漢人說他們堅強勇猛、吃苦耐寒,好勇鬥狠的天性就像野獸一般。
不僅如此,由於羌人奉行實力至上的信條,崇拜強大的戰士,因此把戰死看作是吉利的事情,悍不畏死的風氣培養了許許多多的優秀戰士,對待外人也極不友善。
但婼羌,這支脫離了羌人大亂鬥的河湟之地西遷到地圖旮旯角的部族,卻比他們的同族多了一絲隨和。
在傍晚休憩的時候,羅布泊西岸的草原上燃起了兩堆篝火,一堆是謹慎的樓蘭人。另一堆是豪放的羌人,不斷有人爭相過來邀約任弘他們過去一起分享食物,因為任弘今日三騎出城談判的舉動,被認為是勇士。
“嘗嘗酪!”
一塊塊乾硬的酪被遞了過來,捏在手裡冷冰冰硬邦邦的。
這便是婼羌人在搶不到糧時的主食了,羌人們吃的很奔放,蘸著與後世藏區酥油很像的黃油放入口中,任弘看到黃油裡還有不少羊毛等雜物,但唐靡當兒竟一起吃了下去,還振振有詞。
“人隻能按神的意念生活,天神既然把這些雜物賜給我們,就沒有理由不接受,一個好的羌人牧民,一月之中要吃掉三撮羊毛,樓蘭人和漢人的農夫,每月不也要從耕地上吃這麼多土麼?”
這是啥歪理,任弘懶得爭辯,出於禮貌吃了點酪,隻感覺能硌掉牙齒,聞上去還有些臭味,混上他很不喜歡的酥油味,能咽下去就不錯了。
其餘幾人差不多都是這種感覺,唯獨趙漢兒和歸義羌人那加還能適應。
也有熱的東西,泛著酸味的酸馬奶酒在簡樸的土鬲裡被加熱,香氣撲鼻,乳白色的奶酒先給唐靡當兒滿上,然後輪到幾名吏士,這是將他們當成貴客了。
唐靡當兒都已經將木碗端起來了,不喝就是不給麵子,按照羌人的做派,這趟交易說不定就因為一碗酒黃了,任弘隻好舉盞,卻不忘低聲囑咐其他幾人:
“彆喝太多。”
但韓敢當一遇上酒,就把任弘的話忘腦後了,這酸馬奶隻要習慣了那味道,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度數也不高,老韓越喝越想喝,甚至和唐靡當兒的兒子,一個名叫“唐東號吾”的羌人武士拚酒,最後還贏了!
羌人們歡呼陣陣,但任弘卻隻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老韓,他知道,這個鐵塔一般的巨漢,接下來幾天算是完了。
果然,還不到半個時辰,正在通過那加翻譯,與羌人們吹牛的韓敢當,表情就從酒酣的意猶未儘,變成了一言難儘。
而後便捂著肚子跑出了營地,許久才虛弱地回來,還不及坐下,腹部又是一陣天翻地覆的聲響,老韓眉頭大皺,又捂著跑出去了。
“上吐下瀉,起碼三天。”
任弘搖搖頭,真像極了前世剛去到藏區的自己啊,真以為自己喝過幾斤牛羊奶,就能痛飲酸奶酒了?這東西對漢人來說,真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反倒是比賽喝奶酒輸了的唐東號吾,問起那加河西羌人的近況,讓他說說,在漢朝統治下,河西歸義羌人的日子如何。
“吾等與漢人雜處,雖然也有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奸商哄騙欺壓的事,但比起河湟諸羌,日子好過多了。”
那加告訴婼羌,歸義羌可以在集市與漢人平民交易,用牲畜牛羊,換取糧食、布匹,各取所需。
漢朝是通過羌豪統治歸義羌,幾十年下來,河西羌人日趨漢化,會雙語的人不在少數,一些羌人從事河西置所、烽燧的徒、禦、郵、騎等職務,甚至有人當上了嗇夫。
婼羌人初聽時雖羨慕河西歸義羌能夠隨時獲取糧食,但當他說到,歸義羌的豪長每年都要向官府報到,發生糾紛要找漢官解決,羌人名籍也要登記,在漢朝征召時,作為屬國騎兵加入軍隊,已經喝醉的唐東號吾卻大笑起來:
“我明白了,歸義羌就像是狗,被漢人養著,給汝等骨頭和肉,高興時摸一下,不高興時踹一腳,讓咬誰就咬誰。”
他起身拍了拍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胸膛:“而吾等,則是雪山和大漠間的野狼,自由自在!”
婼羌武士們開始起哄嚎叫,那加漲紅了臉,半天憋出一句:
“給大漢做狗有何不好,汝等現在隨吾等去樓蘭,不也一樣是貪大漢的骨頭麼?”
“你!”
唐東號吾惱羞成怒,手摸到了劍上,猛地拔了出來,嚇了任弘一跳,他不懂羌話,沒搞清楚二人方才還在推杯交盞,怎麼忽然動起手來。
趙漢兒立刻卸下弓瞄準唐東號吾,不遠處的樓蘭人也站起身來,神情緊張!
一場火拚一觸即發,這場被任弘湊一起的三方聯盟,眼看就要因一次口角而分崩離析!
就在這時,唐東號吾卻被去胡來王從後麵踹了一腳,唐靡當兒裹著羚羊皮裘,不緊不慢地說道:
“發什麼酒瘋,快給小漢使致歉,然後滾去睡!”
父命不可違,唐東號吾告了聲罪,氣呼呼地退下了,婼羌武士們也在依次給去胡來王行禮後,各自找了草地上柔軟的地上,裹著氈皮睡得橫七豎八。
篝火旁,等那加在任弘耳邊低聲說完方才原委後,唐靡當兒歎息道:
“年輕人啊,什麼都不懂。”
“他沒經曆過二十年前,西域諸國必須在漢和匈奴間,選一個做主人的日子。”
老邁的去胡來王摸著脖頸上的犛牛骨項鏈,笑道:
“他也不明白,做大漢的狗,吃飽喝足,可比那些終日挨餓,最後被射殺剝皮的野狼,強多了!”
……
到了二月十八這天下午,當任弘他們靠近樓蘭城時,卻發現人丁還算繁盛的孔雀河三角洲,郊外竟不見一個人,甚至有農具和草簍直接扔在田間,水罐摔碎在地,看腳印可知,郊區的樓蘭人走得很匆忙。
這讓任弘有種不祥的預感:匈奴人這麼快到了?
而就在半刻後,他們果然遭遇了一隊正在一個村莊縱火的匈奴人,人數不過七八騎,看樣子是一支斥候。胡虜方才忙著搶掠,剛剛發現有大隊羌人騎兵靠近,匆忙上馬欲逃。
任弘連忙道:“追!不能放過斥候!”
但他身邊三百騎羌人,卻沒有一個人動,所有人都看向去胡來王。
“說好隻遛馬,不與匈奴交兵的。”老家夥笑眯眯的,仿佛一切儘在掌握。
於是任弘換了個說法,讓那加用羌話大聲喊道:
“若有人取得匈奴人一枚首級,可以在漢使處,換100石糧食!”
話音剛落,百餘騎羌人甚至不等去胡來王的命令,立刻就動了起來!
……
PS:下午卡文沒寫出來,晚了點,第二章在11點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