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曾聽來過龜茲城的人說起,龜茲城有三重,王宮壯麗,飾以朗軒金玉,煥若神居。
如今親自來看過後,便發現,冠絕西域的三重大城是真的,尤其是與烏孫相比。
她們烏孫乃是遊牧行國,沒什麼高大的建築,縱然有熱海邊的夏都赤穀城,但那隻是“穹廬為室兮旃為牆”。城裡唯一高點的建築,不過是座二層樓的小院落。
這還是比母親解憂更早嫁到烏孫的細君公主,讓漢人工匠修建的,劉細君不喜歡烏孫遷徙的生活,就待在熱海邊,一年與獵驕靡相會數次。
在細君公主鬱鬱而終後幾年,那個院落就成了解憂公主的居所。
解憂與細君雖然都來自大漢,皆是劉氏宗室,但作風截然不同。解憂積極學習烏孫的語言,參與他們的夏冬轉場遷徙,吃烏孫的食物,釀出的馬奶酒連烏孫人都叫絕。
不過赤穀城中的院落,依然是瑤光她們兄妹姊弟幾人的家,每當在此安定生活時,母親就要鋪開沙子,纖細的手持著木棍,在上麵寫下一個個漢字,教她們識字。
“要記住,你們不僅是烏孫人,也是漢人,身上,可是流著高皇帝的血脈!”
而當遷徙到昭蘇草原的冬場時,更多接受的,便是烏孫式的騎馬狩獵:在烏孫,女人也沒資格柔媚,得用剛強的外表將自己包裹起來,你才能不任人魚肉。
瑤光身體裡流的血,一半是漢,一半是烏孫,至於她的內心,還是偏愛大漢更多些,母親口中那恍如天宮的長安,讓她憧憬不已。
所以,比起遠方的夢幻之城,龜茲反倒對瑤光沒什麼吸引力。
所謂的王宮壯麗?不過是院落比民居寬敞了些,更多了幾個苑圃和葡萄園。裝飾朗軒金玉?在身上掛滿金子的烏孫公主眼裡也不值一提。煥若神居?更是可笑,隻不過是龜茲王族喜歡將自己當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罷了。
倒是在進入龜茲王宮殿堂之前,她停下了腳步。
這兒的苑囿裡,真的養了許多隻綠孔雀,它們展開的屏風,真像極了龜茲王子那垂在身後,修長而華而不實的頭發。
和烏孫不同,龜茲的王族是養尊處優的,他們的祖先,據說能馴服龍池的惡龍,讓其化作駿馬,征服了天山南麓的諸多部落,建立了龜茲,所以龜茲以龍馬為旗幟。
龜茲,也有塞種遊牧的祖先啊,但傳承幾百年後,他們顯然丟了這勇武的習慣。
看龜茲王子那及腰的長發,每日要細細用玉梳梳理,用香粉撲過,彆說上馬馳騁,連行走都要人幫忙捧著?這不過是為了顯示王族不必作戰、種田,與龜茲的兵民區彆開來的手段罷了。
“公主在想何事?”
這時候,俊朗的龜茲王子絳賓似乎察覺到了瑤光的目光,還以為公主在偷偷看自己呢,頓時大喜,讓譯者代自己詢問。
“無他。”瑤光公主隻指著那群孔雀:“吾弟就想看看這些孔雀。”
“隻可惜萬年王子久行不適,不能入宮,可要烹煮幾隻給他送去?”
忘了說,這些孔雀不單純是觀賞用,也被龜茲人當成雞養肥殺了吃肉,羽毛則插到發冠上。
身體不適,這是瑤光將弟弟留在館舍的理由,可實際上,卻是多了個心眼。
雖然她堅持要完成昆彌交予的使命,拜訪龜茲,但漢使任弘的話,還是對瑤光產生了一些影響。
“漢使不欲入龜茲,真的隻是因為匈奴麼?”
這時候,絳賓又滔滔不絕地開口了,譯者為其翻譯:
“王子說,若是可以,烏孫使團不如在龜茲多待一時時日,讓萬年王子康複再走。”
譯者露出了笑:“王子還說,當然,若是瑤光公主能長久住下來,就更好了,他一定會帶著公主,去看看大小龍池!”
龜茲王子這話已經說過不止一回了,和中原不同,西域人從不掩飾自己的愛慕,若非語言不通不太方便的話,他恐怕已經對瑤光表白無數次了。
瑤光卻置若罔聞,淡淡地說道:“吾弟姓劉,身上不僅流著大漢高皇帝的血,還流著獵驕靡昆彌的狼血,他沒那麼嬌生慣養。”
“對了。”
瑤光目光掃視四周:“王子說,漢使任謁者已先行入宮,為何遲遲不見人影?”
龜茲王子有些吞吞吐吐,瑤光卻轉過身,看向隔著兩重城牆的外城,顰起了眉,懷疑更深了。
那是喧嘩,吵鬨,紛亂,甚至還隱隱有人馬嘶鳴之聲。
“出了何事?”
外頭亦有人匆匆進來,在絳賓耳邊低聲細語,絳賓麵色微變。
最後由譯長給出的答案是:“外城出了幾個盜賊,右都尉正帶人抓捕。”
瑤光為這謊言感到可笑:“幾個毛賊,就能讓號稱西域第一大城的龜茲亂這麼久?”
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龜茲,遠不像絳賓王子說的那般安全,我放心不下吾弟,還是親自去看看罷。”
但當瑤光轉身時,一直跟在她們身後的龜茲左大將卻攔住了回去的路。
“烏孫公主,龜茲王正在等你!”
一陣嗬斥,是瑤光身邊的兩名烏孫女戰士拔出了劍!
以二對上數十,但烏孫女戰士渾然不懼,用紅色染料塗過的眼眶裡,滿是戰意。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隻有龜茲王子被龜茲譯長遠遠拉開,伸長了脖子勸和。
“還望公主,勿要讓吾等為難!”
瑤光公主看著緊緊關閉的內城大門,以及守衛在那的上百人,又瞥了眼龜茲西北角的天空,依然是一片如青金石染過的藍,沒有任何煙火的痕跡。
她讓烏孫女衛士放下了手裡的兵器,說道:“也對,我有來自烏孫昆彌的禮物,要親手送給龜茲王,怎能說走就走?”
外城的喧嘩依舊,而經過這樣一出後,接下來的路不再平和。龜茲人很小心,不讓王子離瑤光和烏孫女戰士太近。
他隻能頻頻回頭往來,看瑤光的眼神裡滿是愛慕,希望得到烏孫公主的回應。
但瑤光目視前方,視若無睹,讓絳賓好生失望,是因為自己的秀發,還不夠長和柔順麼?
在龜茲王待客的宮室花園門廊前,同樣守備森嚴,龜茲的右力輔君站在這,攔下了瑤光公主的兩名護衛,並恭敬地請她卸下身上攜帶的武器。
“龜茲王的殿堂,不容許任何兵刃進入。”
瑤光任由他們翻檢禮物,所謂的國禮,是潔白的獅子皮罷,獅子子在蔥嶺以東絕無,但龜茲卻偏就喜歡這種動物,據說龜茲王就坐在金獅子床上接見外國使者。
她將自己身上的匕首短劍也一一取下,隻指接過身後小侍女抱著的樂器:
“龜茲王子不是說,想與我合奏舞樂麼?”
瑤光的指尖,在秦琵琶上輕輕彈出了一個弦音,頭一次,對絳賓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我的這麵秦琵琶,總能帶進去罷?”
……
“任君,龜茲人越來越多了!”
隔著兩道城牆的外城,龜茲西北角,趙漢兒對著遠處城牆再射出一支箭,將一個龜茲弓手射落後,回頭大聲嘶吼。
他們抵達烏孫使團在的館舍後,這兒卻少了瑤光公主,怎不讓人著急?
任弘抿著嘴沒說話,隻是讓眾人先幫烏孫人將馬兒都牽出來。
而最初六神無主的劉萬年則一拍腦袋,想到了一件事。
“火,火!”
他接過烏孫人遞過來的火,也不管館舍裡人馬還沒出來完,就往馬棚裡扔去,裡麵堆滿乾草,瞬間就起了火,滾滾濃煙從龜茲西北角冒出。
“小王子,你在做什麼?”盧九舌就在馬棚裡,差點被燒到,罵罵咧咧地出來。
劉萬年道:“阿姊說若是出了事,便點燃館舍!隻要這位置冒出濃煙,她便能知曉!”
任弘搖搖頭,然後呢?她還能一個人殺出來不成?又不是亞馬遜女戰士。
這又不是小說,任弘並不對這種奇跡抱有希望。
至於衝殺進去英雄救美?
隔著兩道城牆,對麵是居高臨下,上千名有所準備,弓箭充足的龜茲兵卒。就算大漢和烏孫使節團合作,哪怕這數十人全員戰死,也難以破城而入,救出公主。
必須麵對事實了。
“我們攻則不足,退則有餘。”
任弘的目光看向不過一漢裡外的龜茲西門,一支三百餘人的龜茲兵正在那邊集結,猛地衝殺過去,破門而出倒還有希望。
“任弘,快拿個主意!”
一個材官要害處挨了一箭,悶聲倒下,眼看是不活了。老韓更著急了,都直呼起任弘姓名來。
韓敢當的鐵甲上,已經紮了七八支箭。這可不比守烽燧,守大漢疆土,以寡敵眾撤退不丟人。
從四麵圍攏過來的龜茲人越來越多,方才任弘等人能縱馬橫行龜茲,是打了個措手不及,若龜茲人反應過來,將他們包圍,哪怕一漢當五胡,再要想脫身,恐怕就要犧牲更多人了。
雖然龜茲人也不敢貿然圍攻,隻遠遠對射,漢弩雖強,卻一拳難敵四手。
任弘心裡的念頭在拚命搖擺,最終定格住了。
他得對自己,對麾下的吏士們負責。
思來想去,在他心裡,還是自己,還有趙漢兒、韓敢當、盧九舌這些人的性命和夢想,更加重要!
“對不起了瑤光公主,我選擇……”
“保大家!”
“任謁者,我命令你,帶我殺進宮去,接應我阿姊!”
劉萬年打醬油了半天,此刻卻一個激靈,忽然迸發了勇氣,揮舞著烏孫劍就要往外衝,差點被一支箭射中。
這個笨小孩,任弘一把拽回劉萬年,將他保護在自己的盾牌後麵,大聲吼道:
“萬年王子,龜茲人畏懼烏孫,絕不敢傷害公主,吾等先殺出龜茲,去輪台求得援兵,再回來救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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