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都河水彎彎曲曲,烏禪幕須騎著馬沿著河岸倉皇狂奔。
他從來沒想到,昨日還在肆意玩弄烏孫俘虜,自命獵人的自己,今日會忽然變成獵物,看看左右,一起從漢軍襲擊中跳出來的部眾已完全沒了蹤影。
漢軍的襲擊雖在十餘裡外被匈奴人發覺,但倉促應戰為時已晚,更何況對方還有上萬騎之眾,分成數翼包圍了部落。
匈奴人、烏禪幕人同遭到猛獸襲擊的羊群一樣,瘋了似的逃竄。
他看到先賢撣的兒子騎著西極馬想逃,卻撞上了圍堵的漢軍,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身子,堂堂王子就此殞命。而烏禪幕須的幾個兒子昨日高高在上,今日卻被踩到了漢軍鐵蹄之下,或身上挨箭倒在燃起大火的氈帳中。
他妻妾和女兒們所在的營帳,則被休屠人和小月氏圍住,那些人怪笑不止,不用想都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
這不是戰鬥,而是單方麵的屠殺。
好在烏禪幕須逃了出來,雖然妻妾兒女儘失,但烏禪幕一點不覺得可惜,隻要他還在,便能再度起勢,再擄來無數妻妾,一個人生養一個小部落。
但現在,首先得逃離追殺,去向先賢撣報告發生在這的事。
隻是他坐騎屁股中了一箭,鮮血不斷流淌,它的速度越來越慢。烏禪幕須不斷回頭查看是否有追兵,待再正視前方時,才發現有一騎不知為何已繞到了他的前麵,環首刀直直指向前方,駿馬四蹄點地,以極快的速度向烏禪幕須衝鋒!
烏禪幕須大驚,拔出刀與之交鋒,但在二人錯身的一刹那,他卻斬空了,而脖子處有了一絲涼意。
大地忽然變近,與他親密接觸,烏禪幕須落下了馬,重重砸在地上。他側著臉抽搐,帶沫子的黑色鮮血從傷口湧出,流入了地上一個螞蟻洞中,黑螞蟻紛紛四處亂爬。
烏禪幕須手指顫抖,下意識想要捂住脖頸的傷口,從他的角度,也看到擊落自己敵人駐了馬,手裡的環首刀還沾著血,愉快地耍著刀花快步走來,一腳踩著烏禪幕須的肩膀,高高舉起了利刃!
烏禪幕須被斬落頭顱前那一瞬,隻看到,這是一個戴著可怖青銅獸麵的漢軍騎士!
……
烏幕禪和匈奴人從伊列水搶來的牲畜,眼下又進了漢軍的肚子,那些被擄來的烏孫女奴也被解了脖子上的繩索,提刀捅了“主人”全家後,手上還沾著人血,就高興地給漢軍烤肉,手腳麻利。
大塊的羊肉插在紅柳木上炙烤,隻撒點鹽都香氣撲鼻。
任弘帶著士卒急行軍數日,於拂曉發動進攻,又餓又累,正要吹著那滾燙的炙羊肉下嘴,遠處卻又有一陣歡呼傳來。
一隊騎從歸來,領頭的辛慶忌提了個披頭散發,血淋淋的首級,大步走到任弘麵前,將其雙手奉到任弘麵前。
“君侯,下吏幸不辱命!烏禪幕須的頭顱在此!”
“子真立了大功。”
任弘隻能放下嘴邊的肉,讓俘虜一認,果然是那先賢撣姐夫的人頭,遂稱讚了辛慶忌一番,又看著他掛在腰上的東西笑道:“聽說子真出陣必戴麵甲,給我瞧瞧。”
辛慶忌有些不好意思,沾血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遞過麵甲,任弘發現是全銅打製,頗類儺麵,尖嘴獠牙,麵容凶惡。戴上之後,辛慶忌這個年僅十六的粉麵郎君形象,就完全被遮蓋住了。
辛慶忌紅著臉道:“下吏年紀小,麵容稚嫩,容貌不類父親,而像母親,戴上這麵甲,才能不為敵人所輕。”
這倒是與蘭陵王、狄青的路數一樣,任弘將麵甲還給辛慶忌,又遞給他炙熱的烤肉,宣布奇襲日逐王庭一戰的集體、個人首功,都屬於隴西曲!
這讓辛慶忌大喜過望,他的性情與教養,確實不像其父。
出塞兩個多月來,曆經黑戈壁、交河、焉耆三戰,但風頭都被其他三個曲搶了,隴西曲每次都未能收獲表彰的榮譽,辛慶忌心裡很急,屬下的隴西良家子也憋了口氣,今日追擊烏禪幕,總算證明了自己。
這一戰後,原本隴西曲中對辛慶忌走父輩關係,年紀輕輕驟為曲長的質疑也消失了,甚至還有不少士卒砍了木頭,有樣學樣,製作麵具往臉上戴,蔚然成風,麵甲儼然成了隴西曲的標誌。
任弘襲擊日逐王庭的目的,一是打擊敵人後方,二是以戰養戰,靠匈奴人的牲畜作為食物補給。大軍行進很迅速,不順路的部落,根本就不管,除了斬烏禪幕須外,殘敵一般不追,牧民也任其逃散,隻令小月氏和金賞麾下的休屠部遊弋左右,臟活都交給他們去乾。
休屠部很樂於接受這份任務,楊惲發現,他們對待匈奴部眾,比漢軍殘忍許多倍,用的依然是草原的那一套,不由詫異:“休屠人大肆殺戮匈奴同族,心中不會愧?”
任弘反問他:“子幼覺得,匈奴是怎樣的一族?”
楊惲想了想:“匈奴是塞北行國,左衽胡族。”
還是不夠準確,任弘笑道:“所在在塞北左衽的胡人,從千百年前起就是匈奴?”
楊惲道:“按照外祖父的說法,六國時,秦之西北有義渠、月氏,燕之北邊有山戎、東胡,趙之北邊有林胡、樓煩、白羊,還有最初的匈奴部……”
確實,最初匈奴隻是草原上諸多部落之一,之所以塞北胡族儘稱匈奴,多是後來慢慢兼並來的。
河南樓煩、白羊,原來是不同的族類,歸順匈奴後,就成了匈奴樓煩王、白羊王。
休屠、渾邪也一樣,據說他們曾是月氏的一部分,月氏崩潰遁走後,投靠匈奴,就成了匈奴的休屠、渾邪王。
“還有不少外來的,比如這烏禪幕,本是烏孫康居中間的小邦,族類語言和匈奴全然不同,可投靠單於後,也自稱匈奴呢。若當年一統草原的是月氏、東胡,他們如今也會自稱月氏、東胡”
草原上的規矩就是這樣,強者通吃,說白了,匈奴隻是一種草原人集體的想象,一種虛幻的認同感,而非現代概念的民族。一旦維持百蠻大國的核心不在,原先爭先恐後自稱匈奴的各部,便會作鳥獸散,給自己換個名號。
所以曆史上鮮卑占據漠北,才會有“十萬匈奴儘鮮卑”的情況出現,然後是柔然、突厥、回鶻、蒙古,草原上某些善於生存的部落,千年間恐怕換了無數個名號了。
任弘指著對匈奴牧民施暴的休屠人:“所以休屠部殺起西域的匈奴人來,就如匈奴殺烏孫,烏孫殺烏禪幕一般,不會有絲毫屠戮同族的愧意,若不按族類按國彆來分,他們現在可是‘漢人’,你瞧,還為孝昭皇帝戴孝呢!”
到十月初一這天,天山以南也開始飄雪時,漢軍已經一口氣殺穿了整個巴音布魯克草原,翻過連綿的山崗後,就能進入烏孫地界了。
從抓獲的俘虜口中,任弘也得知了兩件事。
“壞消息是,肥王遇刺而死,元貴靡被楚主立為新王,但泥靡也自稱昆彌,大軍南下,赤穀城岌岌可危。”
任弘有些惋惜,他對老丈人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雖外表看似昏聵,實則有小精明,最重要的是,對解憂與兒女們都還不錯。
“好消息是,匈奴右賢王、先賢撣的八萬騎,已撤離烏孫,北上去救右部的部眾去了!”
辛慶忌大喜:“這意味著,伊列水一帶幾乎是空的,吾等能直接出現在泥靡的後方!”
楊惲卻搖頭:“即便吾等與楚主、元貴靡彙合,人數也隻是泥靡的一半,烏孫騎兵雖不敵匈奴,卻也比車師人難對付。”
任弘頷首,他們曆經四戰,不是單方麵的屠戮,就是取巧而勝,隻相當於練兵,接下來麵對泥靡,才是第一場硬仗!
他已經有了打算,轉而對金賞拱手:“秺(dú)侯。”
“接下來,我想讓休屠部作為前鋒!”
……
入冬後,天氣越來越寒冷,所幸熱海是常年不凍的。
泥靡的大軍已進入熱海穀地,他從七河帶來的軍須靡一係各部,加上肥王死後陸續歸降的貴人,足有六萬騎之眾,人數是元貴靡一方的三倍。
“漢王”繼位後忙著將老弱婦孺和牲畜轉移到熱海西邊去,僅得兩萬青壯能戰。這一人數還在日益減少,因為誰強誰弱一目了然,不斷有人偷偷逃離營地,去投奔泥靡,或離開熱海,想要遠離這場內戰。
這節骨眼上,解憂公主卻拒絕常惠等人的提議:撤離赤穀城,去安全的西方避難。
“我當日說過,赤穀城是在烏孫的漢人唯一的家,理當持刃守於門戶,焉有棄家而逃之理?”
常惠與馮奉世的使命,是以保住解憂公主安全為第一要務的,此刻苦口婆心地勸說她:“敵強我弱,應該沿用肥王的計策,暫時退走,等漢軍援兵抵達後再殺回來不遲。”
解憂卻搖頭:“常大夫,你不了解烏孫人。”
解憂站起身,從赤穀城中的窗扉望出去,城外儘是元貴靡、右大將部眾的營帳,鬨鬨穰穰,永遠安靜不下來。那些烏孫人啊,真是讓她喜愛而又厭惡的族類。
愛他們的直率粗獷,厭他們的好殺貪狼,恃強淩弱。
“吾等若是放棄了熱海,外麵的兩萬人,會有多少跟著吾兒離開?”
常惠與馮奉世麵麵相覷,馮奉世猜道:“一萬?”
“沒有,頂多三千,甚至不到這個數。”
解憂告訴了他們實情:“沒有烏孫人會追隨一個會讓他們失去土地和牧場的昆彌,這麼做,是在逼著烏孫人效忠泥靡。”
她歎息道:“讓我夫君遇刺死去的最大原因,不是他敗於匈奴,而是他想要拋棄熱海。”
“如今內亂方才平息,但底下依舊人心惶惶,故我與元貴靡,必須留在赤穀,如此才能告訴烏孫人,漢公主和新昆彌,絕不會放棄熱海!”
“逃離是自取敗亡,或能苟活一時,但會眾叛親離,抵達大宛前,再無城池能夠避難,離開了赤穀城的庇護,泥靡隻需要遣數千人追上去,吾等必將再辱!”
解憂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常惠與馮奉世也陷入了沉吟,半響後常惠道:“據斥候來報,匈奴大軍已北上援助,吾等若能依仗赤穀城,抵禦泥靡五六萬騎,尚可一戰!”
馮奉世擔憂:“赤穀城小,可裝不下兩萬多人。”
“所以得內外互為犄角。”
常惠提議道:“烏孫王、右大將軍以兩萬騎在外,而萬年王子的莎車兵、我與馮都尉手下合計近五百的漢卒,加上楚主的仆從在城中堅守。”
這些人在數萬騎的會戰裡,確實起不到太大作用,但在赤穀城中,卻能牽製對方很大兵力,讓泥靡無法全力進攻元貴靡。
“但若是泥靡選擇分兵,一部攔著烏孫王、右大將,另一部先攻赤穀,如何是好?”
馮奉世對守住這木頭城不是很有信心,除了他和常惠手下的漢卒,劉萬年的那一千莎車兵恐怕靠不住,也不能強求解憂的數百奴仆能以一敵五,這場仗,難打啊。
赤穀城不缺糧食,他們眼下最大的難題,還是缺乏人手。
就在這時,劉萬年卻氣喘籲籲地來報喜:
“母親,馮夫人回來了!”
……
登上城頭時,解憂能看到,遙遠的東邊,熱海東岸的廣闊平地上,泥靡的大軍已在緩緩推進,距離赤穀城不過十餘裡,五六萬匹戰馬行進揚起的塵埃騰起,猶如一道朝赤穀小城撲來的渾濁沙暴。
而再看向西南方,山崗上,終於出現了馮夫人的倩影。
十多天前,馮嫽告辭解憂時說好了,若能說動大宛鬱成的雇傭兵“魚鱗軍”來幫忙,她會穿著一身豔紅衣裳出現在山崗之上,叫楚主第一時間知曉喜訊。
可解憂睜大眼望去,卻默然不言。
馮嫽穿的是一身皂色衣裳,形單影隻,除了她所持的公主之節外,隻有同去的幾騎隨從伴其左右。
他們沒有請來赤穀城期盼的援兵。
劉萬年已經知道結果了,不由憤慨:“魚鱗軍違諾了,他們受過母親恩惠,卻不願如約來援。”
解憂隻歎了口氣:“畢竟是外人,聽上去必輸的仗,不來也尋常。”
天氣愈發寒冷了,赤穀城周圍山上的闊葉林已經完全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
果然應了古人那句話,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劉萬年失望地想要下城,但解憂卻拉住了他。
“再等等。”
“等什麼?”
“我知道馮嫽,她絕不會空手而回。”
馮夫人已經下了山崗,卻遲遲不前,而是等在路旁,直到一麵旗幟露出了尖兒,出現在赤穀眾人視野之內,眾人才知道她在等誰。
那是一名步行擎旗的士卒,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從來的方向,和那赤黃色的幟色上看……
“是都護府麾下的漢軍!”馮奉世驚喜地叫出了聲。
一隊又一隊漢兵越過山崗,朝赤穀城行進,他們約有兩千餘人,騎士策馬揚威,步卒持矛邁步。這一路千裡迢迢,又是沙漠又是雪山,馬匹半數死亡,能走到這可不容易,但仍能保持軍容。
那旗幟如冬日裡依舊豐饒的蒼鬆,那矛杆如同赤穀城周圍挺拔筆直的柏木。
常惠長舒了一口氣,算了算日子:“義陽侯信如尾生啊,說兩旬之內抵達熱海,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赤穀城中,一麵看到的是泥靡大軍逼境,黑雲壓城般的絕望。
另一麵,則是望到援兵抵達的歡呼,漢軍的旗幟和甲兵,如同耀眼又溫暖的陽光。
那呼嘯而至的寒風再冷,解憂也不再怕了。
公主換上了漢式盛裝,讓所有在城中的烏孫貴人隨自己來到城門前,分列左右。
劉解憂指著越來越近的都護府漢軍,以一種她嫁到烏孫二十多年來,從未有機會表露過的自豪和驕傲,對那些心存疑慮的烏孫貴人介紹。
“看啊。”
“我的親人,來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