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建章北門已為北軍步兵校尉封死,臣縱持天子節杖也不得進出。”
夜漏尚餘十刻,距離平旦尚早,新陽侯辛慶忌拜在劉詢麵前,他手裡拿著的,是皇帝的虎符,小小一枚,裝在任弘當年送劉詢的錦囊袋裡,要去茂陵送給任弘,告知西安侯事情有變,讓他立刻舉事。
這是二人之間的信物。
隻可惜遲了一步,因為隔壁戴長樂翻牆被霍氏擒住一事,北軍使者任宣大為警覺,立刻讓人來通知羽林監任勝,封鎖了建章宮,又列步兵營於宮外。
曾隨西安侯馳騁西域,斬烏禪幕和匈奴小王的辛慶忌,自然沒將攔門的步兵營放在眼裡,換了平日直接縱馬衝殺而出即可,但考慮著不能陷天子於險境,堪堪忍住。
而金安上也纏著皇帝的鞶帶回來了:“去未央宮的飛閣輦道,也為任勝帶著羽林衛阻斷,哪怕是臣也回不去了。”
“看來又出意外了。”他們並不知道戴長樂之事。
劉詢倒是不慌,他端坐於殿內席上,看了一眼左右十多名親隨侍從,有劉德的兒子劉安民,也有外祖母家的親戚,史高之子,年幼而形貌俊麗的史丹。已經跟著練了好幾個月角抵的少年們身形矯捷,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的皇帝,仿佛願意為他去死!這個教侍從角抵的主意,還是西安侯提的。
而殿外,則是人眾數百的羽林衛,多是霍氏親戚河東子弟,再往外,宮牆之外,則是上千名北軍步兵營兵卒。
劉詢遂下了決心,暗道:“西安侯,果然如你所言,計劃趕不上變化啊,事到如今,你我,隻能各自為戰了!”
“置酒。”
劉詢下了命令,又喚金安上近前:“子侯,可願為朕再做一事?”
“臣自當儘力!”
劉詢抬起頭,看向黑洞洞的夜,仿若又回到了在王奉光家門前,劍橫於膝上的時光,以及當日同任弘的對話,沒辦法啊,本該揮舞天子劍的他,今日又要用一用“庶人劍”了!
“替朕召羽林監,任勝來見!”
……
“陛下當真不知史高已死之事?”任勝最擔心此事暴露,而金安上是唯一的知情者。
金安上道:“確實不知,不然那史高之子史丹,豈不是要在建章宮中哭嚎不已了?”
“隻是眼下侍從持節而出居然被阻攔,陛下勃然大怒,羽林監,究竟出了何事?”
作為金賞的堂弟,金安上也是“自家人”,常隨金賞出入霍府,與任勝自是熟識,派他來召,任勝未疑有他,但說起未央那邊的事,卻又搖頭不言。
怎麼說?因為連任勝自己也雲裡霧裡,今晚太奇怪了,先是史高與掖庭戶令密會雙雙燒死,而後戴長樂又逾牆犯禁,皇帝留在未央的親信接二連三出事。
霍皇後和馮子都都很惶恐,隻說戴長樂穢亂後宮又欲行刺皇帝雲雲,北軍使者任宣也緊張兮兮,逼問了皇後和馮子都後,滿臉黑線地趕往霍府,讓任勝和未央宮的趙平等人等他消息,隻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出大事了,今夜若是不慎,霍氏將族!二位把未央、建章看緊些,一隻飛鳥都勿要放走!”
所以皇帝有召,任勝本是不想去的,但又怕就此犯了欺君之罪,隻想著過去虛與委蛇,起碼這一夜安撫好天子。
任勝想了個謊言:“我就說是有人冒名廢帝劉賀至東闕,引發了城中喧嘩,又有賀黨內奸作祟在未央縱火,故各宮戒嚴,好歹騙過今晚。”
這鬼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但還有什麼辦法呢。
等到了殿外,劉安民等侍從攔下了任勝的親隨,又大聲道:“請羽林監解劍!”
任勝倒不怕這群娃娃,隻是裡麵卻傳來天子不慍的聲音:“不必解了,賜羽林監劍履上殿,速速來告訴朕,未央失火為何連建章也封閉了?莫非是波及到了宗廟?皇後可還安好?”
這一催促,看來皇帝啥都不知道,讓任勝更加安心,隻是邁過殿門時,卻忽然瞥到少年侍從史丹那張緊張到幾乎要窒息的臉,還有他死死放在劍柄上的手!
“不對!”
任勝當初好歹是幫大將軍霍光搞情報工作,調查過石顯之案的,此刻一個激靈,腳從門檻縮了回來,就要往數十步外的殿門跑!
這下皇帝的侍衛們急了,喊著“抓住他!”追了過來,場麵一時亂糟糟的,唯獨劉詢卻仍坐於席上不挪半步,他相信自己的侍從們。
而辛慶忌更是從柱子後麵冒出頭來,手持一張弓,便要將任勝射殺!
“子真,生擒!”劉詢連忙止住了他的殺心。
這讓辛慶忌遲疑了一下,加上大晚上場麵又亂,竟是射偏了半寸,隻中了任勝的手臂,疼得他哇哇大叫,腳下速度卻是不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任勝要跑到殿門處時,將他引來的金安上也正好在此,與劉安民與其餘數人並列攔著殿門。
看著身後追著一群少年的任勝那求助的眼神,又念到兄長金賞對自己說的話,隻覺得跑過來的不是任勝。
而是一枚會走的列侯之符!
金安上一咬牙,猛地邁步向前,趕在劉安民等人之前,一把抱住了任勝。
然後,金安上便施展出了他們休屠金氏的祖傳“胡投”手藝,也就是匈奴式摔跤法,在任勝腳下輕輕一絆,手臂發力,一聲怒吼,將他整個人捽倒在地上!
真像極了當年金日磾赤手空拳,將欲行刺孝武皇帝的馬何羅從殿上一路摔到殿下那一幕!
而十多名少年侍從,已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將任勝死死按倒在地上!
……
也怪不得任宣遲遲不給任勝回複消息,因為此時此刻,霍氏宅第中,任宣和霍禹、山、雲三人也在經曆一係列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本以為是政敵栽贓誣陷的事,居然是真的!
“母親做下如此大逆不道欺君之事,何不早告禹等?”
霍禹最是哭笑不得,他是渴求父親那樣的權勢,想做大將軍,可讓自己的兒子冒充太子做皇帝?這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霍山、霍雲也麵麵相覷,隻道:“此事肯定已泄露,那羅戶衛與史高密會,而戴長樂逾牆欲走,天子移駕建章宮卻不帶皇後……”
那明明是皇後自己心虛不敢跟著去,而戴長樂也出人意料的硬氣,不管任宣讓人如何拷打,就是不鬆口說出天子的打算,最後竟乘著不備,咬掉了自己的舌頭——死不了,隻是不願扛不住時泄密而已。
越是不說,就越讓人害怕,總之已經捅大樓子了,霍禹喃喃道:“母親啊母親,你害死吾等了!此大事,誅罰不小,奈何?”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任宣真是服了這一家人,又恨不得立刻拔劍將一切的罪魁禍首,這會還在那振振有詞,說什麼這是為了霍皇後好、為霍氏好的夫人顯斬了。
但他作為大將軍生前最器重的幾個親戚之一,又經曆過金城西羌、西域天山之戰的大場麵,第一個冷靜下來:“不論此事成與不成,霍氏欺君謀逆之罪,都已坐實。”
虧任宣先前還猶豫著勸霍禹,覺得大將軍的時代恐怕再不能有,先前把持的國家權柄、生殺予奪,應該陸續放棄一些才對,否則天子再與霍家有親,時間久了也會不喜。
至於百官以下隻事奉馮子都、王子方等霍氏奴仆,根本不把丞相放在眼裡這種事,更是不該。
可三霍不聽,終有今日大禍。
作為霍光姐姐的兒子,他們家不同於金、張,從河東起就與霍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霍氏遭族,任宣也逃不了。
一咬牙一跺腳,他忽然拔出劍來,猛地擊在地上,讓三霍勿要再在那鬼哭狼嚎,抱頭痛哭,清醒一些!
“我聽聞,主父偃有過一句話,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任宣目光掃視幾人:“於霍氏而言,今日之事,不過是將五鼎,換成了天子九鼎罷了!要麼鼎烹,要麼鼎食,皆取決於今夜!”
“這……這不是謀反篡位麼?”一家之主霍禹仍有些遲疑。
“從夫人決意讓皇後詐取霍氏子為太子那一刻起,吾等,都已在謀篡的路上奔走了。”霍山也醒悟了過來,沉著臉如是說。
早在大將軍出殯時就動過火並心思的霍雲也拔出劍來,與任宣的放在一起,決定困獸猶鬥。
“然也,此時去向天子乞饒也已遲了,反正夫人做都做了,不如便做到底!乘著兵權還在吾等手中……”
就差霍禹表態了。
大將軍的長子猶豫了許久,這才拔劍,卻卡住了,連抽了兩次才出鞘,微微顫抖著與三人放在一塊:“那接下來,當如何做?”
任宣自有主意:“建章、未央、長樂,三宮皆在霍氏諸婿手中,步兵營已封鎖了建章宮。”
“而長安城內還有北軍中壘、射聲、虎賁、屯騎四營,城外長水宣曲、池陽胡騎、越騎,校尉皆是霍氏故舊。”
而皇帝不過身邊數十少年侍從,任弘也隻有幾千民夫三河卒,不考慮天下人心向背,朝中大臣態度,以及在外的趙充國、傅介子以及西域北庭士卒的話,光就長安附近論,他們優勢還是挺大的。
任宣看向霍雲:“冠陽侯立刻去調長水、胡騎、越騎三營,向長安聚攏。”
接著是霍山:“樂平將虎賁營趕赴建章宮,讓任勝以羽林衛配合步兵營,控製建章,軟禁天子!”
最廢物的霍禹安排到的活最輕:“大司馬將中壘營控製尚冠裡諸卿,二府、九卿,尤其是看好富平侯張安世家,再派人去霸陵縣白鹿原,取任弘家眷為質。”
任宣深知這一夜的關鍵點,其實不在長安,所以他哪怕再恨夫人顯,也得請她出麵。
“同時,還請夫人與皇後,親自去長樂宮向太皇太後請詔,遣一有膽識又信得過的使者,以天子名義,去茂陵召任弘進京!”
往後的事隻能往後再慮,隻要控製住天子,再殺了任弘杜絕這位天下名將的反撲,霍氏便還有活路!
任宣陰**:“待任弘一到,便將其射殺,我親自帶著射聲營,在未央北闕玄武門設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