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任弘扶棺入城,劉詢竟也鬆了一口氣。
“不愧是西安侯。”
這場振旅之禮著實難辦,任弘功勳太大,斬單於、掃匈奴,乃有漢以來前所未有之大勝,雖然斬首不如衛霍,但政治意義已然超過。
若是典禮不重,則會被有心人說成冷遇有功將士,天子忌憚西安侯,就算任弘本人沒意見,他手下的校尉將士們會不會抱怨?皇帝如此急不可耐地鳥儘弓藏,將失天下之心。
可問題是,典禮太重也有問題,有道之君,不貴其臣,和年邁的趙充國不同,任弘年紀與劉詢相仿,二人還有幾十年相處,一下子就讓他到了功高難賞的地步,那豈不是在走淮陰侯老路?
想要處置好此事,光靠劉詢單方麵努力是不行的,但也不能推心置腹將小心思說出來。他思索良久後,便提前賜詔書宣布要親自郊迎,然後看任弘如何回應,是否能默契的配合推辭。
西安侯確實是聰明人,看出皇帝未言之意,三度推讓後,君臣雙方便有了台階下,能讓事情回到最適中的點。
最後定為列侯大臣郊迎,發侍衛從軍,使為前後導引,給足了有功將士麵子,也為君臣留了一絲餘地。即便如此,若是入城這一路任弘走得太過驕縱,也容易引發矛盾,但若太過謙遜,則又顯得他太過見外。
鞠被踢到了任弘那邊,就看他如何出腳了。
在劉詢看來,任弘的應對堪稱完美。
在蘿卜載著棺槨出現後,長安城中氣氛變了,百姓停止了歡呼,相互詢問那棺槨裡是誰人,那些心懷妒忌的文武百官也從冷眼旁觀,變得肅然哀戚。
任弘硬生生將一場慶功宴,變成了追悼會,傅介子的衣冠槨幫了他大忙,將一切不善目光誹謗統統擋下,橫門大街這一路,任弘走得穩穩當當。
此情此景,劉詢不由想起了當初自己在茂陵為大將軍出殯時,給霍光抬棺那一幕。
“真像啊。”
劉詢暗暗點頭,演技已經打磨純熟的影帝打起了十倍精神。
真是久違了,這棋逢對手的感覺!
……
從任弘的視角,也看到了在北闕玄武門外相迎的群臣,大司馬車騎將軍張安世、前將軍韓增、太子太傅蘇武、宗正劉德等人。
劉詢的車駕被簇擁在中間,黃屋左纛,六駿純白精神,著大裘而冕旒,這讓任弘想起八年前他攜先賢撣頭顱歸來,也有這樣一次相迎。為了向四夷誇功,將西域三十六國君主幾乎都招來了,甚至還有東夷三韓首領觀禮,揚了大漢國威。
今日亦然,除了藩屬四夷外,蔥嶺以西的康居、大月氏、大宛甚至是遠道而來的安息國使者都受邀參觀,昔日單於使者在西域橫行無阻,如今卻身死國破,大可好好體驗一下什麼叫“強漢”。
任弘記得,當年他和劉詢是沒說上幾句話的,那時候劉詢獨自麵對霍光,如芒在背,看他的眼神望眼欲穿,期盼任弘早日歸來才能安心。而今日,就隔著十多步了,距離那麼近,卻又那麼遠,天子十分高興地下車相迎,似乎和從前一樣,但又少了什麼。
任弘知道他們少了什麼。
“少了那個將吾等壓得死死的人,少了霍大將軍。”
當年的振旅儀式,霍光是站在皇帝身邊的——其實任弘記錯了,那天站劉詢身邊的是虎背熊腰的廣陵王劉胥,如今劉胥已淪為邊緣人,被大家從記憶裡抹去。
沒了共同的“敵人”,關係自然就變得為微妙起來。過去他們中間是大將軍霍光,如今卻多了一道無形的牆,名為君臣大防。
眼看劉詢大步上來,笑容依舊,任弘止住了腳步,將馬匹韁繩交給未央廄令,上前下拜道:“陛下!”
“西安侯,可讓朕盼回來了。”
君臣相拜,內心的生疏被刻意掩蓋,表現在眾人麵前的,是親密無間。但隻有二人清楚,這推讓之間,實是在刻意保持距離。不管他們樂意與否,劉詢和任弘,已經坐在一塊棋盤兩側,對弈開始了。
在任弘看來,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必致反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所以他與劉詢對弈時持著小心,落子前思考再三。
而劉詢這幾年偏愛申韓之論,自學君人南麵之術。韓非以為,君臣之間的矛盾和對立是絕對的,但為了國家穩固,君臣之間又需要合作與共存。
“秦昭王賜死白起,高皇帝殺淮陰侯,是做君主的勝了麼?還是雙輸?秦始皇帝厚待王翦,使其從容而退,方為共贏也!”
劉詢已經意識到,這局棋的規則,與普通對弈簡單的輸贏截然不同,身為君主,要在掌握為主動權操持二柄的同時,努力讓棋局延續下去。
若一心想勝過對方,強壓一頭,逞一時之快,那平衡就會被打破,離拎起棋盤砸到對方腦殼上也不遠了。
相互交心已成過往,在上下一日百戰的對抗中,尋找平衡與共存,這是他們目前的狀態。
“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也。”
劉詢扶起任弘,又與他來到傅介子衣冠槨前重重一拜,任弘想讓傅介子變成今日振旅真正的主角,劉詢也順其心意,這對二人都是好事,因為……
“棋盤上黑白兩子,應有主次優劣之分,但朕希望這場對弈,能一直下下去!”
……
瑤光帶著兩個孩子,陪著許皇後和太子驂乘,相較於男人們的勾心鬥角,女人的關係反而更簡單些,遠遠望著任弘向天子獻俘授馘,這將是數十萬長安人今後能吹十年的一幕。
“虛閭權渠單於叛逆兩邦之約,縱容萬騎長往來入塞,捕殺吏卒,追襲西嗕,慘毒行於民,大惡通於天。胡虜以為漠北絕遠,強漢不能臣也。臣介子、臣充國、臣弘將義兵,奉陛下詔討其罪,行天誅,賴高廟神靈,陰陽並應,天氣精明,曆兩戰,陷陳克敵,斬虛閭權渠首及名王以下來獻!請陛下收驗之!”
這是任弘和趙充國一起寫的報功奏疏,特地將傅介子放在了前麵。
不過戰利品基本是他所得,寶刀徑路、被斬斷成兩截的鷹羽白纛、單於名為“六羸”的戰車,他身上扒下來的斯基泰式華麗甲胄、幾個被俘的小王和萬騎長,都一一係了過來。
而任弘最後奉上的,是今日的重頭戲:虛閭權渠的首級。
首級用石灰醃製過,小心保存,雖然有些臭但依然麵貌如新,但前將軍韓增得了皇帝授意,大聲說,這究竟是否為單於首級要找人驗過。
這不是針對任弘,而是針對另一個人。
韓增讓人端著單於首級,走到和四夷屬邦使者中間,一個身穿漢服的匈奴人麵前道:“稽侯珊王子,這當真是單於的頭顱麼?”
卻是被漢朝扣留的左賢王稽侯珊(呼韓邪),他今日被迫來觀禮,十分低調地縮著腦袋,卻仍被喊了出來。
任弘都覺得這有些過分了,殺了父親又讓做兒子的去辨識,皇帝這是故意的吧?殺人誅心啊。
“朕這是想試試他。”
這件事上,劉詢倒是不想隱瞞,隻與身旁的任弘低聲道:“典屬國提議,讓稽侯珊做南單於,統領漠南,為大漢保塞。”
他不是在問任弘意見,而是自顧自地說道:“但朕不放心,覺得他的乖順屈從,不過是裝出來的,大漢斬其父,稽侯珊或許會心懷恨意。”
“若稽侯珊憤怒,說明這是養不熟的狼,那事後就找個借口,一起送去見單於。”
“陛下,若他故作欣喜呢?”任弘問道。
“那也留不得。“劉詢淡淡地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戎狄豺狼,居然連這可以咽下去,日後肯定也會背叛朕,就像周初武庚之亂一樣。”
雖然匈奴的父子親情和大漢不一定相同,但按劉詢的說法,這稽侯珊不管怎麼做都死路一條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可稽侯珊的反應卻讓二人有些驚訝,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欣喜,而是看了一眼腦袋後點點頭,說確實是單於腦袋,又跪地稽頭,默不作聲地流淚,哭泣不語。
劉詢和任弘麵麵相覷,這稽侯珊不簡單啊,有金日磾內味了!
這下還真有點不好找借口殺了,劉詢立刻變了顏色,製止韓增道:“朕已頒詔,自今以後,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單於有罪,然稽侯珊王子何辜?前將軍,勿要難為他!”
韓增應諾,演完了屬於自己的戲份,倒是稽侯珊卻來勁了,膝行至劉詢與任弘麵前,再頓首道:“稽侯珊原本不知孝順為何物,直到來到大漢,受禮樂熏陶,方知孝為百德之首,虛閭權渠冒犯天子,固然有罪該死,但畢竟是臣的父親,還望陛下能讓臣收斂他的屍身。”
劉詢允之,但虛閭權渠的首級不能給,還另有大用。
既然漢滅匈奴被標榜為以仁伐不仁,那戲份就得做足,劉詢按照古禮,接過彤弓,朝任弘帶回來的單於車駕射之,三發而後下車,來到單於首級麵前,以斬蛇寶劍輕輕擊之,又以黃鉞試之,最後懸之大白之旗。
仿佛武王伐紂的複刻,群臣皆呼萬歲:“齊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今單於授首,匈奴殘滅,宜告祠郊廟,傳首槁街蠻夷邸間,懸於北闕之上,以示萬裡!再大赦天下,上壽置酒,賞功策爵!”
但掛頭的這一榮譽,該由誰去呢?劉詢目光越過任弘,看中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卿士。
“當由太子太傅忠節侯登闕懸之!”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人選了,蘇武也不推辭,將手杖遞給一旁的宮人,下拜道:“老臣當年被扣於匈奴,曾威脅衛律與單於曰,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
“今日,這話卻要改一改了。”
蘇武頓了頓,這位溫和的老人,似乎恢複了那一日在單於庭的決絕,高呼道:“匈奴亦然!”
自今以後,寰宇之內,再無例外!
聲嘶力竭,幾乎破音,而蘇武那雙有些顫抖的手,從劉詢手中接過了大白之旗。
“老夫自己走,不必扶。”
蘇武不要人攙扶,他舉著旗幟緩緩登上了北闕,一級級台階踩得很穩當,等來到玄武闕最高處,看到的是這消息傳開後,已成一片歡樂海洋的長安城,以及張燈結彩的未央宮。天子宣布七日大酺,特賜臣民聚會飲酒,接下來幾天,全天下將陷入狂歡中。
蘇武來到漢闕邊緣,將插著大白旗插在上麵,這裡曾掛過很多人的頭顱:大宛王毋寡、樓蘭王安歸、龜茲王絳賓、左穀蠡王先賢撣,而如今,終於迎來了分量最重的一顆!單於的腦袋將在北闕上立到春天,才掩骼埋胔。
“大將軍,你看到了麼?你的夙願,陛下和任弘,替你實現了。”蘇武如此歎息。
單於首級如同一麵預示著勝利的旗幟高高懸起,康居、大宛使者們隻覺得刺眼心驚,已經退到外圍的呼韓邪則看著亡父目光深邃。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任弘喉嚨微動,差點就喊出了那句他憋了很多年的話。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燕然,還不夠遠!匈奴,還不夠遠!
他看向被簇擁在凱旋士卒中間,似乎也很享受這一刻的傅介子衣冠槨,低聲道:“傅公,你給我取的字可是‘道遠’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