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四五章 愚頑不靈(1 / 1)

天唐錦繡 公子許 1685 字 6天前

高侃麵無表情,左右環顧,見考場之內依舊有人探頭探腦,遂大聲道:“還有誰與此人一樣不願考試?可以由考場之內出來,與我詳談,莫要影響其他考生。”

院內的幾個考生頓時精神一振,官軍這是要服軟了嗎?

果然俯首帖耳是不行的,越是聽話、朝廷就是得寸進尺,之前又是丈量田畝、又是加重商稅,如今更是通過科舉考試掘斷江南士族賴以傳承之根基,若是繼續綿羊一般唯唯諾諾,怕是遲早被朝廷敲斷脊梁!

這麼鬨一鬨,朝廷果然害怕事情搞大!

一位相貌俊朗的青年考生振臂高呼:“諸君當知我江南士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時,不可畏懼、不可退縮,當仗義執言、勇敢無畏,彰顯我江南士子之風骨!”

左右幾人亦齊聲大呼,鼓勵考場之內的學子一起出來,向朝廷施壓。

當即又有幾人受其鼓動,自考場之內走出,即便監考官員連聲嗬斥,卻無動於衷,昂然闊步走到院中,與那幾名考生站在一處,俱是神情激動、與有榮焉。

高侃冷眼漠視,詢問身邊的蕭瑀:“那名考生何許人也?”

現場雜亂,但那名振臂高呼的考生猶如鶴立雞群、極為矚目,顯然是考生之中的領袖人物,這樣的人,平素斷然不會默默無名,否則難以具有這般強大的號召力。

果然,蕭瑀看向那考生的目光充滿憐憫、無奈,喟然道:“此子名叫陸彥遠,其父陸柬之當年曾任崇文館侍書學士,以書法著名,陸柬之舅父虞秘監……陸彥遠乃其幼子,年未弱冠卻已名動江左,不僅學問精湛、聰慧敏捷,尤其是書法造詣精深、天賦極佳。”

高侃眉毛一挑:“吳郡陸氏子弟?家學淵源啊!”

他雖是武將,卻也知道“虞秘監”既是虞世南,淩煙閣上二十四位功臣之一,太宗皇帝潛邸之臣,極為著名的書法大家……不過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並不能成為陸彥遠的護身符。

“正是。”

“嗬嗬,”高侃冷笑一聲:“很好。”

一旁瑟縮如鵪鶉的蕭守規脊背發寒,心中惴惴。

誰人不知吳郡陸氏與房俊之間的恩怨?傳承幾近千年的豪族門閥差一點因為房俊而斷絕血嗣,主支死絕隻剩下一些旁支苦苦支撐,若老老實實安分守己也就罷了,以房俊今時今日之地位未必趕儘殺絕,可此番跳出來公然反抗科舉,高侃又是房俊麾下之鷹犬,隻怕陸彥遠凶多吉少。

想著往昔之交情,蕭守規奓著膽子,剛想開口求情,便見到自家祖父冷眼掃視,頓時嚇得一個激靈,仿佛心中私密無處遁逃,一聲不敢吭。

心中卻是焦急,綢繆此事的時候大家一起商討,可現在即將出事,難道自己要明哲保身、出賣朋友?

高侃又問:“其餘幾人是何出身?”

蕭瑀並不認識其餘幾個小輩,看向蕭守規。

蕭守規咽了口唾沫,小聲道:“有些名氣的有會稽賀氏賀默、吳郡張氏張正、吳郡朱氏朱垣……餘者皆無名之輩。”

“名賀默者,可是賀德仁之後?”

“正是。”

賀德仁與其堂兄賀德基皆南陳國子監祭酒周弘正之弟子,尚有其餘六位堂兄弟,皆一時俊傑、名動江南,被時人譽為“賀氏八龍”。賀德仁入唐之後與隱太子李建成相交莫逆,直至“玄武門之變”後告老致仕、歸隱江南,貞觀一朝拒不出仕。

“吳郡、會稽……此皆江左豪族,怎地不見江南僑姓?”

江南士族乃是統稱,內部亦是派係不同,有吳郡四姓、會稽四姓,這是江東的本土派,以及當年南渡而來的僑姓四家王謝袁蕭,當下鬨事的有吳郡四姓、有會稽四姓,卻獨獨不見江南僑姓……

很難讓人不產生一些陰謀論的想法。

蕭瑀麵色不變,搖頭道:“老夫看似名望甚重,又被吹噓什麼‘江南領袖’,實則也就僑姓世家還能聽老夫說幾句,其餘無論吳郡亦或會稽等等江東門閥,卻未必領受老夫麵子。”

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且合情合理。

高侃似笑非笑:“現在這等情形,宋國公如何說法?”

蕭瑀無奈道:“無論如何,擾亂科舉考試,罪不容赦。”

頓了一頓,道:“既然陛下有意讓老夫整頓江南,不妨讓老夫勸一勸這幾位青年考生,若能使其了解帝國掄才大典不容破壞,主動認罪,或可使得整個江南學子心服口服,否則若一味予以嚴懲,恐激起群憤,影響國家大計。”

高侃頷首道:“那就有勞宋國公了,不過若是勸解不通,這些考生執迷不悟,末將隻能施以雷霆手段。”

蕭守規嚇得一哆嗦,什麼是“雷霆手段”?

怕是要血流成河。

此間彙聚了整個江南之青年才俊,可謂江南士族之未來,若是一股腦都給殺了,怕是徹底掘斷江南士族之根脈,縱然一時間尚能苟延殘喘,也一如塚中枯骨、敗落乃是遲早之事。

所以一旦高侃在此大開殺戒,江南士族斷無忍氣吞聲之理,恐怕整個江南都將沸反盈天、高舉反旗,從此烽煙處處、屍橫遍野……

那將是何等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之慘狀?

而一手造成那等慘禍之人,又將如何被天下人唾棄、如何被史書記載、如何麵對自己的良心?

……

蕭瑀負手而行,一身錦袍麵容清臒,腰間玉佩搖晃,渾身上下毫無半分曾經官至極品的威嚴,笑容淺淡、和藹溫煦,仿若鄰家老翁。

一眾鬨事的考生趕緊噤聲,然後恭恭敬敬的施禮:“吾等見過宋國公。”

江南士族同氣連枝,內部固然有矛盾,但更多還是彼此牽扯、互為一體,各家之間來往頻繁,自然都認得這位年高德劭、威望絕倫的“領袖”。

蕭瑀笑容溫和,目光在幾人麵上掃過,頷首道:“不愧是我江南士子,既有滿腹文采、又有不屈風骨,足以延續家族榮耀、江南文脈。”

幾名考生都激動起來,此等讚譽足以使得他們名揚天下,賀默慨然道:“宋國公也讚同吾等罷考、以示抗議嗎?”

若有“江南領袖”之支持,必然鬨得愈發聲勢浩大,或可逼迫朝廷更改科舉考試之試題,甚至由此更改章程也未可知!

蕭瑀卻搖搖頭,笑容淡下來,問道:“汝等因何鬨事?”

陸彥遠身邊一少年憤然道:“朝廷不公,明經科試卷之中居然夾雜數學題目,此乃對吾等儒學子弟之侮辱,更是對儒學之褻瀆!若不能憤然反擊,豈非助漲此等氣焰?假以時日,吾儒學傾頹矣!”

蕭瑀蹙眉看過去:“汝乃誰家子弟?”

少年肅然道:“學生張正,家父張濟。”

蕭瑀恍然:“原來是吳郡朱氏之嫡支,隻是你在此鬨事,汝父可知曉?”

張正道:“事發突然,自是來不及請教父親,隻能遵循所學,撥亂反正!”

蕭瑀不置可否,默然片刻才語重心長道:“吳郡張氏乃軍功世家,幾百年傳承,出了你這樣一個文華種子殊為不易,想來汝父也耗費了極大之心血,你若因此丟了科舉考試之資格,多年培養一朝喪儘,豈非可惜?”

張正慨然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蕭瑀點點頭:“汝等自詡儒學子弟,可科舉考試之試題乃朝廷彙聚天下名士編纂遴選,其中便有孔穎達、顏師古等大儒,他們尚且將數學試題放置於考卷之中,汝等何以叫囂不公呢?”

儒家子弟因考卷之中出現數學試題,進而憤然罷考、指斥不公,這一點他能夠理解。

因為他們不會……

儒學之本質乃人文、政治、道德倫理之闡述,而將世界分割、量化的數學幾乎與其相悖,自然不被推崇接受,甚至連天文學在儒家看來亦是“異端”,因其從根本上破壞“天人感應”之理論。

如果天體之運行、四季之交替被證明有跡可循,災難之生滅皆自然運轉與人力無關,儒家又將如何挾製皇權、掌控人心?

隻是君王發自本心不願相信“天人感應”壓在頭頂,希望星象運行乃自然之規律,並非君王施政之對錯而生意象,天文學才能在皇權與儒學之夾縫當中得以延續。

故而,壟斷了教育資源、千年以來代表了知識水平最高、智商最高的儒家子弟,卻並未出現幾個天文學、數學方麵的天才。

這不是儒學的錯,而是人之錯。

兩漢以來,為了迎合統治者、為了持之以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者不斷對孔孟之學說予以閹割,再不複儒學肇始之時的兼容並蓄、開拓進取,而是成為一門鑽研統治、掌控人心的哲學。

現如今之儒學,不允許改變、不允許開拓,恨不能畫地為牢將所有人困囿其中,淪為統治者的牛馬。

即便如孔穎達、顏師古這樣的當世大儒認知到自身之局限,試圖皆有科舉考試打破儒學之桎梏,引入其餘學科使得儒家子弟走出圈禁,但長久以來形成的枷鎖卻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打碎。

陸彥遠聞言,憤然道:“孔師、顏師乃儒家泰鬥,然則身在長安,必然是受到皇權欺壓,不得不含羞忍辱、任憑欺淩,吾等少年血仍沸騰、不畏強權,願意不惜此身、以死明誌!”

蕭瑀喟然長歎,轉過身,對高侃搖搖頭:“老夫已經儘力,此等愚頑心誌已失,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吧。”

高侃手摁腰間橫刀,向前兩步,目光睥睨,一股殺氣瞬間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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