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想,紅布後的墮落種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哪怕是不小心靠近”的人也會被神經線貼在臉上——她不是見識過嗎?在導遊小姐鑽進圓台底座時,那些長線就像是蟲子在聞嗅獵物一般,曾經朝導遊小姐的臉微微抬起來過。
林三酒剛才突然鬆開門時,導遊小姐被嚇得慌了,匆忙急促地摸索了一陣;恐怕就是在她尋找開關開門時,不慎被神經線連上了。
等導遊小姐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玻璃管裡,看著外麵的林三酒了。
林三酒明知道自己現在沒有一動不動發怔的奢侈,卻不知怎麼挪不開目光。
那是一個渾身漆黑的墮落種,勉強還算是個人形,隻不過像是一個用嚼過口香糖捏成的人形:軀乾黏連扭曲,脖子又長又彎地垂下來,與那麼粗長的脖子比起來,腦袋小得不成比例,就像觸手末端生了一張臉。
那“麵孔”上隻有一個深洞,皮膚扭絞著凹陷下去,仿佛臉上被扒開了一個深黑色的肚臍眼,令人看一眼頭皮都炸了。
“咚”一聲悶響,那黑色墮落種猛地又一次撞擊上了玻璃管內壁,給林三酒驚了一跳——她的反應似乎給了墮落種很大滿足,當它將長長的手臂支在玻璃上、後仰起脖子時,很顯然是準備再撞一次了。
“蜂小姐!”林三酒怒喝了一聲,心底卻極涼。
她見識過聖誕老人那種純粹黑暗的墮落種,也見識過在痛苦裡浮沉掙紮的長足,卻第一次在看見這種由陰暗麵凝聚起來的生物時,清楚意識到它裡麵隻是一個耳根子有點軟、還算挺善良好說話的人類。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人類的意識在純惡的浸泡包裹下,展現出了這一麵。
“蜂針毒,”林三酒低聲叫了一句,儘管對方應該聽不見,也能看見口型:“你快從它身上退出來!”
按理來說,遊客自己選擇體驗墮落種了,也應該能自己選擇結束;隻要導遊小姐彆慌,冷靜下來,肯定有方法可以退出墮落種腦海,再從圓台下出來——這裡畢竟不是一個陷阱,而是一個體驗廳。
就在這一時刻,她聽見了。
身後不遠處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就像是有某種龐大的東西正在從布料下慢慢爬出來。
林三酒驀然一扭身,更多的意識力都湧入了身上防護。
紅布後的東西出來了——又一個墮落種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與大多數外形惡心難看的墮落種相比,這一個竟然不算過分:它除了個頭足有一輛輕型卡車那麼大之外,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單薄,就像是一隻不慎被汽車輪胎壓扁了的老鼠,又被曬乾成了一個枯癟灰白的皮毛袋子。疏零零的長毛從它身上的皺皮縫隙裡鑽出來,唯有最前方,一條半弧形的、看上去很堅硬光滑的巨大白色物質,跨越了它整個扁平的頭顱,正對著林三酒。
那條白色物質中央,忽然有個黑色小點一閃就消失了,才突然讓林三酒反應過來——那恐怕是它的眼睛。
“你敢……你敢出來了,”林三酒咽了口口水,尤其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上鐵索的存在。“你把展台給破壞了?”
“破壞?”那隻乾癟皮毛袋子似的墮落種,在說話時,竟沒有一處在動,壓根看不出來哪裡是嘴。它以四肢著地,手腳卻尤其像人類,指趾長長的按在地上,就像一個身體異型的男人套在一隻扁袋子裡,隻露出了手腳。“我可用不著啊。我知道展台的構造,知道怎麼把它打開,我可是順順利利地出來的。”
怎麼可能?
林三酒不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這個說法的不對勁之處:墮落種用某種手段得知展台構造,這是有可能的;但是設計製作展台的人,卻沒有任何理由要設置這麼一個機關,能夠讓墮落種從裡麵把展台打開。
那墮落種咯咯笑了一聲。
“我跟你認為的墮落種可不一樣呢。”它低下了音量,嗓音摩擦著說:“我啊,很特殊的。比如說,你現在肯定以為我要對你不利了,是不是?”
林三酒沒有回答。
“那你就錯了。我對人類可是一點惡意都沒有的好墮落種。怎麼能拿群體來代表個體呢,對不對?”它明明不可能露出“笑”這種表情,卻還是無端讓人產生了這種錯覺。“你看你,都被捆成這樣了,連路都走不了,隻能蹦,難道真的要打架嗎?打打殺殺多沒意思。你放心,我根本不想傷害你。我還可以告訴你走哪個方向可以從展廳裡出去,你隻要轉身走了,我絕不會動手,連看都不看。”
它一邊說,一邊抬起前麵那兩隻人手,裝模作樣地將它們按在了半弧形的白色眼睛上——就像以兩隻手遮車窗一樣,根本遮不住,在手掌之間還浮起來了一個黑點,瞧了瞧林三酒,又伴隨著笑聲消失了。
墮落種凝結了人類本性中最沉重的陰暗麵,自然沒有半分信用——然而在林三酒思考了幾秒之後,卻忽然意識到,至少在此時此刻,墮落種這番話恐怕很有可能是真的:它真的想讓自己走。
她留下來的話,無非就是你死我活地戰鬥一場。哪怕林三酒被捆上了,她也實打實地炸碎過一隻墮落種,戰力是有的;雙方一旦開戰,對於墮落種本身而言,不止是危險大,也不能滿足它殘酷暴虐的欲望。
換個角度想,如果林三酒在危險關頭丟下同伴逃走,那等導遊小姐退回自己身體後,要麵對的得是多麼恐怖絕望的事實?先從精神上折磨她,再從肉體上折磨她,不比硬生生打一架舒服多了嗎?
更何況,林三酒走了也未必就能真的徹底逃脫;如果能在她以為自己安全的時候,再摧毀她求生的希望和去路,恐怕這墮落種要爽得渾身發顫。
隻不過,林三酒對自己的逃命能力有信心——哪怕被捆住了,隻要給她一點點機會,她也有把握可以成功逃生。
“怎麼樣?”那墮落種近乎溫柔地催促道:“我要是想對你不利,剛才早就下手了,是吧。我的慷慨、仁慈,我想我都已經證明過了。你要是擔心,我就回展台裡去等著,等你走遠了我再出來……噢,蹦遠了,我再出來。”
它覺得十分好笑似的,咯咯笑了起來。
身後玻璃管上,又傳來了一聲撞擊的悶響。導遊小姐現在還沒有找到辦法回到自己身體裡,也就是說,哪怕她現在走了,蜂針毒也不會介意……可能神智上都反應不過來,也不會覺得這是大事。
導遊小姐的絕望,要等她回到自己身體之後才會發生。
那她還有什麼理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