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緊不慢的又轉悠了半個時辰,雲澈轉移方向,向沉夢穀而去。
沉夢穀雖以“穀”為名,但實則處在一個巨大的殿堂之中。殿堂外看隻有數裡,卻是內蘊百裡空間,其中霧氣蒙蒙,宛若虛幻之境。
雲澈走近之時,一個沉夢穀弟子已是迎上,麵色僵硬道:“汝非欲求沉夢之人,請遠離此地。”
想入沉夢穀的人或神色晦暗,或精神狂躁,如雲澈這般,一看便不是想要沉夢之人。
雲澈淡淡道:“勞煩通報奈河穀主,雲澈來訪。”
“雲澈?”那沉夢弟子微一皺眉,隨之臉色驟變:“淵……淵神子!”
他迅速單膝跪拜:“在下有眼無珠,竟不知淵神子駕臨,請淵神子贖罪。”
“奈河穀主可在?”雲澈問道。
沉夢弟子恭敬回答:“穀主剛剛親自接待了一個有些特殊的客人,此刻正在穀中,在下這便去通傳。”
沒有讓雲澈等待太久,很快,夢奈河的身影快步而出,蒼老的麵孔遠遠的便已堆起笑意:“淵神子竟有暇來此,著實讓老朽喜出望外。”
擁有完美神格,處事透著霸者之風的雲澈,雖拒絕了神子之名,但在他的眼中已等同於未來的織夢神尊。
典儀結束還沒太久,他始終處於未曾平息的激動之中。此番雲澈竟主動來訪,讓他這個看遍滄桑的老者竟都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雲澈微微行禮,語態謙和:“晚輩此次拜訪未有提前告知,著實冒昧,希望未有叨擾。”
夢奈河連忙避開:“使不得使不得,您貴為淵神子,怎可向我這等半身入土的老東西行禮。淵神子若有吩咐,儘管開口便是、”
雲澈也不再廢話,直接道:“那晚輩卻之不恭。方才,梟蝶神國的前神子槃不妄可是入了沉夢穀?”
“不錯。”想到槃不妄,夢奈河一聲歎息:“哎,造化弄人,往昔神子,如今竟心若死淵,萬念俱灰,可悲可歎,呃……淵神子此來,竟是與那槃不妄有關?莫非,淵神子與槃不妄還有所交情?”
雲澈搖頭:“並無交情。槃不妄他現在可是已經‘沉夢’?”
夢奈河帶著未散的歎息道:“他畢竟是梟蝶神國的前神子,老朽苦勸良久,奈何他心若死灰,對塵世再無掛念,隻求永墮幻夢。他甚至一股腦的交出了身上所有的淵晶與玄器,隻求沉夢的時間越久越好。”
“於是,老朽唯有順從。他此刻已陷入沉睡,老朽剛欲將他沉入夢境,便聽聞淵神子蒞臨的消息,便姑且放下他匆匆趕來。”
雲澈似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如此便好,險些釀禍。”
“釀禍?”夢奈河神色一驚:“此言何意?”
“奈河穀主,”雲澈神情帶上了些許肅重:“你身為穀主多年,當知沉夢穀曆史,可有神子神女沉夢其中?”
“從未有過。”夢奈河沒有猶豫的回答:“能為神子神女者,皆是人中龍鳳,又何需虛幻的夢境來逃避塵世的悲楚。且一旦沉夢,生身半廢,神子神女更無來此的可能。”
他似是有些明了雲澈之意,緊接著道:“槃不妄雖曾為神子,但如今已是被廢,且他如今在梟蝶神國的地位,尚不如一個普通的帝子。而他的遭遇……”
夢奈河再次搖頭歎息:“沉夢也好,總歸是一種可謂之美好的解脫。”
雲澈微微皺眉:“他就算被廢,也是一個身具八分神格的神承者。而且……奈河穀主,你又怎知,他將來不會重新成為梟蝶神子?”
夢奈河怔然:“淵神子……此話何意?”
“奈河穀主可還記得,當年的夢見淵是幾分神格?”雲澈問了一個織夢神國人儘皆知的問題。
“八分。”夢奈河帶著疑惑回答。
“那如今呢?”雲澈再問。
“十……分。”
雲澈目光緊凝,讓夢奈河莫名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先天八分神格的夢見淵既然可以後天覺醒神格,那槃不妄為什麼不能?”
“這……”夢奈河道:“如淵神子這般的神跡,十萬載都難見其一,哪有那般容易再現。”
“沒錯,十萬載難見其一,卻非絕對不可能。”雲澈聲音稍稍緩下:“那麼,若是萬一呢?若是萬一,槃不妄如我一般後天覺醒神格,綜合資質超越了現今的梟蝶神子,你可想過是何後果?”
“……”夢奈河呼吸一滯。
雲澈繼續道:“一旦沉入夢境,儘享現實無從奢妄的一切,便再無法接受殘酷無望的現世,從身到心都將儘皆荒廢。而若是這樣的槃不妄後天覺醒了神格,卻因‘沉夢’而成為了一個廢人,那麼,你可敢想象梟蝶神國會是怎樣的震怒?這一切的罪責,又會推到誰的身上?”
未等夢奈河回應,他的言語已是步步緊逼:“奈河穀主,你確定這個‘萬一’一定不會發生?又或者……你明明可以拒絕,為什麼要將這樣一個可能存在的巨大風險引入沉夢穀呢?”
雲澈最後的幾句話,將夢奈河即將出口的反駁話語全部湮滅,取而代之的是驟淋的冷汗。
他大喘一口氣,如夢方醒道:“淵神子說的極是!縱有萬分的不可能,一旦發生那個萬一,必定會引發巨大的災禍。”
“好在淵神子來得及時,沉夢尚未開始,老朽這便將他帶出。”
“不。”雲澈卻是阻止了他:“槃不妄如今已身在沉夢穀,你方才也說他心如死淵,萬念俱灰。若是將他叫醒,告知他不可沉夢,那便等同於斷絕了他在世間最後的那一絲渴望。”
“奈河穀主,你此生所見的心死之人甚多,其中定是不乏因各種原因被拒絕沉夢者。他們其中,選擇自絕而亡的可有多少?”
夢奈河麵色微變。
“以槃不妄如今的狀態,若是奪了他這最後的一絲念想,他會不會有可能選擇自絕呢?會吧?”他看著夢奈河,繼續道:“萬一如此,梟蝶神國的前神子自絕於織夢神國……”
雲澈微微搖頭:“這件事可大可小。但無論大還是小,都和沉夢穀直接相關。這同樣是一個不該去冒的風險。”
夢奈河本已邁出的腳步轉回,此刻麵對雲澈,他蒼老的身姿又隱隱矮下了幾分:“還請淵神子明示。”
他身為沉夢穀主,一生識人無數。但著實,從未接待過前神子這般的人物。
因為誕生足夠神格的神承者實在太難太難,曆史之上,基本每個時代都是單一出現。而今這個時代,卻是連續多個神國出現複數的神子或神女,這無疑是這個時代的奇跡,也就此衍生了類似應劫而生的說法。
也因此,如今的狀況,夢奈河著實是第一次遇見,經雲澈這連番“提醒”,他才知自己險些親手埋下巨大的隱患。
雲澈做沉思狀,少頃後問道:“你方才說他已陷入沉睡。那麼,奈河穀主可有辦法引導他的意識,讓他聽話的跟隨於我?”
夢奈河連忙道:“這個簡單。沉夢者為了入夢,都會主動卸下魂防。他如今的昏睡狀態,很輕易就可以打入暗示。隻是此舉或許會有失……”
“事急從權。”雲澈直接吩咐道:“奈河穀主,你讓人立刻準備一個小型玄舟,然後定向為霧海的方向。同時給槃不妄打下暗示,讓他在半個時辰內跟隨於我。”
“我會親自送他離開織夢神國,且會讓多人目睹這一幕。如此,槃不妄在他處醒來,便會自知被沉夢穀拒絕,到時他作何選擇,都與沉夢穀,與我織夢神國無關。”
夢奈河重重頷首:“如此,的確是抹除了所有可能的風險。淵神子不過兩甲子之齡,心思竟如此縝密而博遠,老朽深深歎服。我織夢神國有淵神子,必將迎來一個無儘輝煌的時代。”
很快,一艘玄舟已然備好,雲澈立身其上,身邊,是目無焦距的槃不妄。
“守淵,留在神子殿,不得跟來。”雲澈向暗處傳音道。
夢守淵的聲音很快傳來:“神尊嚴令,不得遠離公子。”
雲澈微微眯眸,聲音驟冷:“我的身邊,不需要違逆命令的人!”
許久,夢守淵的聲音再次傳來:“守淵靜候公子安然歸來。”
“放心,送人而已,很快。”
玄舟啟動,頓時,織夢神國之中,很多人親眼目睹雲澈親自將欲入沉夢穀的前梟蝶神子槃不妄送出了織夢神國。
玄舟飛出國界,直往霧海的方向而去。
雲澈立於玄舟前端,神識直覆前方。
“你……要做什麼?”黎娑問道。
雲澈半眯著眸:“心如死灰的人最好利用……隻要給他最需要的東西,他可以不惜一切。”
這一點,他無比確定,因為他曾經便是如此。
“你要帶他去哪裡?”黎娑又問。
“不去哪裡。”雲澈淡淡一笑:“幌子而已。”
語落,他忽然抓起槃不妄,直落向下方無儘荒涼的山體之中,隻留玄舟依然飛向既定的方向,直至能源耗儘,墜落霧海。
砰!
兩人墜地,雲澈迅速拿起乾坤神石,紅光閃耀,玄陣瞬成,雲澈已是帶著槃不妄消失在了原地。
霧海深處,雲澈將槃不妄丟在地上,隨著他意念的轉動,沉寂中的深淵麟神睜開眼睛,一股恐怖絕倫的氣場直覆昏睡中的槃不妄,將他死死壓覆在地,縱然醒來,也彆想動彈半分。
雲澈已是再次踏入陣中,傳送回先前之地。
收起乾坤神石,雲澈飛身而起,不快不慢的飛回織夢神國。
所有人都看到雲澈以玄舟送槃不妄離開,很快便獨自回來,顯而易見的遠送而歸……如此,之後的槃不妄在外如何,和他雲澈定然毫無關係。
回到織夢神國,雲澈直接返回神子殿,臨近之時,第一夢殿之主夢空渡迎麵而至。
身邊,還跟著一個青年男子,長相來看,應該是夢空渡的兒子之一。
雲澈腳步放緩,打招呼道:“渡夢主。”
夢空渡卻是麵色一沉,目光撇過,鼻間一聲冷哼。
他身後的青年男子倒是麵色糾結,卻未敢出聲,隻能向雲澈微微頷首。
雲澈對此毫無反應,擦身而過時,他發出低冷的嗤聲:“蠢貨。”
夢空渡猛的止步,回首沉聲:“夢見淵!你說什麼?”
雲澈也駐步回首,但相比於夢空渡的滿臉沉怒,他卻是笑意淡淡:“看來渡夢主年紀大了,這耳朵也快荒廢了。既然如此,那我不妨讓渡夢主好好聽清,我說……”
“蠢貨!”
“嗬!”夢空渡怒極冷笑:“夢見淵,你以為你有劍仙庇護,有完美神格,我便不敢教訓你嗎!”
轟————
隨著他五指的張開,周圍風暴轟卷,空間一陣可怕的顫栗,
“嗬,哈哈哈哈!”雲澈冷笑,然後是肆意的嘲笑:“你既然知道我有劍仙庇護,就該知道我姑姑若要殺人,從不會顧忌對方的身份!你既然知道我擁有完美神格,就該知道這織夢神國未來會以誰為尊!”
“……”夢空渡身軀一僵,氣勢陡弱。
麵對夢空渡那極度可怕的氣場,雲澈卻是抬目蔑然:“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就該知道審時度勢。就算依舊不想離開夢見溪的派係,也該懂得左右逢源,留予後路。可惜,這世上總有自以為是的蠢貨……你說是嗎,渡夢主?”
“你!!”夢空渡麵目猙獰,但氣勢卻明顯一弱再弱。
一隻手按在了夢空渡的手臂上,那青年男子匆匆向前,恭敬一禮:“淵神子,我父親他向來脾氣剛硬,不懂變通,但絕無對淵神子不敬之意,還請淵神子海涵。改日,我必代父登門,向淵神子賠罪。”
夢空渡嘴角抽搐,卻是未有反駁。
雲澈深深看了那青年男子一眼,不再說話,轉身而去。
氣場收斂,夢空渡手臂垂下,竟一時有些失神。
回到神子殿,雲澈直接踏入修煉空間。
霧海深處。
槃不妄掙紮著醒來。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意識複蘇之時,隻覺得周身如被萬嶽壓覆,他艱難抬頭,視線所及,是濃重的昏暗,與更濃重的淵塵。
這是……哪裡……
我不是……應該進入夢境了嗎……
為什麼還是這麼痛苦……為什麼還是沒有見到無情……
“你終於醒了,可悲的小子。”
一個似近似遠,無比低沉幽寒的聲音傳入耳中。
槃不妄視線艱難移轉,他看到了一團扭曲的灰霧,以及灰霧之上一雙宛若暗夜幽光,不斷變幻的眼睛。
“你……是誰?”
沉夢穀沉入的,明明該是最完美的綺夢,為何此番,卻如最灰暗的夢魘。
扭曲的灰影給了他回答:“吾為統禦霧海的霧皇。”
“霧……皇?”他輕念一聲,然後嘲諷的笑了起來:“嗬嗬……嗬嗬哈哈……可笑……竟用這般可笑的手段折辱於我!我不管你是誰,有種……就殺了我!”
“嗬嗬嗬,”霧皇淡淡而笑:“區區一隻無骨的爬蟲,也配本皇折辱?”
“槃不妄,”霧皇喊出其名:“如你這般可悲之徒,讓‘神子’二字,都被烙上了永恒的汙印。”
“哈哈哈哈……”槃不妄依舊在慘笑,全然不顧對方如何知他是誰:“沒錯,我就是個可悲的廢物,我什麼都做不到……我想保護母親,卻看著她慘死,害她之人近在咫尺,我卻無能為力……”
“我答應無情幫她擺脫那個瘋婆子,但……她也死了……她也死了……我卻連為她報仇的資格都沒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大笑,卻是淚水飆散。
霧皇開口:“所以,神無情的死狀如何?你可有親眼目睹她的死狀?”
槃不妄慘笑依舊:“沒有……我甚至……沒能見她最後一麵……”
“也就是說,你沒有親眼見到她的死亡……”霧皇聲音陡厲:“那你憑何認為她已經死了!”
槃不妄慘笑忽止,然後忽然失控的爆吼道:“她……死了!神無厭夜殺了她,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經死了!”
霧皇冷笑:“原來你所謂的摯愛之人,隻憑他人之言便可斷其死亡?而不是相信她會為你而執著求生,為你忍辱負重,為你苦博生機……還是說,她也如你一般,是個遭遇挫難,便會萬念俱灰的廢物?!”
槃不妄雙目猛的猙獰:“她不是廢物!我不許你這麼說她!!”
“認為她是廢物的人是你!”霧皇的聲音將他的嘶吼完全吞噬:“是你憑空認定她已經死了!是你,連親眼去永夜神國確認的勇氣都沒有!”
“可悲如你,如何配得上曾經的永夜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