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仆人已站在那裡,揮動著兩隻手臂向他們招呼,隔著一條馬路大聲喊道:“他已經起床啦,現在正在吃飯,吃得像六個搬運工那麼多。他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吃了半隻約克夏白豬肘子;我給他斟了四品脫啤酒,他還嫌不夠呢。”
真的,亨德爾正坐在餐桌前,儼若主顯節的豆王,桌麵上擺滿各種食物。就像他在一天一夜之間補足了三個星期的睡眠那樣,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梧身軀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著,喝著,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個星期中耗儘在工作上的力氣全都補回來。他幾乎還沒有和詹金斯大夫照一個正麵,就開始笑了起來,一種漸漸變得響亮的超乎尋常的大笑在房間裡縈繞。史密斯記起來了:在整整三個星期中,他沒有看到亨德爾的嘴邊有過一絲笑容,而隻有那種緊張和怒氣衝衝的神情。現在,那種積蓄起來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快終於迸發出來了,這笑聲猶如潮水擊拍岩崖,像滾滾怒濤濺起浪花——亨德爾在他一生中還從未像現在這樣笑得如此縱情、如此天真,因為他是在知道自己的身心已完全治愈和滿懷生活樂趣的時刻見到這位醫生的。他高舉起啤酒杯,搖晃著它,向身穿黑大氅的醫生問候。詹金斯驚奇地發問:“究竟是哪位要我來的?您怎麼啦?您喝了什麼藥酒?變得如此興致勃勃!您究竟怎麼啦?”
西方習俗,在主顯節(1月6日,祝耶穌出現的日子)得到餡中有豆的糕點者為“豆王”(Bohnenk?nìg)。
亨德爾一邊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他,一邊笑著,然後漸漸地嚴肅起來。他緩慢地站起身,走到羽管鍵琴旁,坐下去,先用雙手在鍵盤上淩空擺了擺,接著又轉過身來,詭譎地微微一笑,隨即輕聲地半說半唱地誦吟那詠歎調:“你們聽著,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也是《彌賽亞》中的歌詞,歌詞就是這樣詼諧地開始的。但當他剛剛把手指伸進這溫和的空氣中,便不能自已了。在演奏時,亨德爾忘記了其他在場的人,也忘記了自己。這獨特的音樂激流使他全神貫注。頃刻之間,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著,彈奏著最後幾首合唱曲;在此之前,這幾首合唱好像隻是在夢中聽到過似的;而現在,他是第一次在醒著的時候聽到它們:“啊,讓你的痛苦死亡吧!”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充滿生活的熱情,他把歌聲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唱著讚美歌、熱烈歡呼的合唱隊。他不停地一邊彈著一邊唱著,一直唱到“阿門,阿門,阿門”,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強烈地、深沉地傾注到音樂之中,整個房間好像要被各種聲音的巨流衝破似的。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裡迷住了。當亨德爾最後站起身來時,他隻是為了沒話找話,才不知所措地誇獎說:“夥計,我還從未聽到過這樣的音樂。你一定是中了魔啦。”
但這時亨德爾的臉色卻陰沉下來。的確,連他自己也對這部作品感到吃驚,好像是在睡夢中天降於他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輕聲說道,輕得連其他幾個人幾乎聽不見:“不過,我更相信是神幫助了我。”
幾個月後,兩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著阿貝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門,那位倫敦來的高貴客人——偉大的音樂大師亨德爾旅居都柏林期間就在這幢公寓下榻。兩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們的請求。他們說,幾個月來這座愛爾蘭的首府為能欣賞到亨德爾的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無比高興,他們在這塊地方上還從未聆聽過這樣好的作品,現在他們又聽說,他將要在這裡首演他的新清唱劇《彌賽亞》,他把自己最新的創作首先奉獻給這座城市而不是倫敦,對此他們感到不勝榮幸,而且考慮到這部大型聲樂協奏曲出類拔萃,可以預料會獲得巨大的收入,因此他們想來問一問,這位以慷慨著稱的音樂大師是否願意把這首演的收入捐獻給他們有幸代表的慈善機構。
亨德爾友善地望著他們。他愛這座城市,因為這座城市給予他厚愛,曾使他到了這裡就感到如釋重負,心情愉快。他笑眯眯地說,他願意答應,隻是他們應該說出來這筆收入將捐獻給哪些慈善機構。“救濟身陷各種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個滿麵和善、白發皤然的男子說。“還有慈善醫院裡的病人。”另一位補充道。他們還說,不過當然囉,這種慷慨的捐獻僅僅限於第一場演出的收入,其餘幾場演出的收入仍歸音樂大師所有。
但亨德爾回避正麵回答,他低聲說道:“不,演出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錢。我自己永遠不收一分錢,我也就不會欠彆人什麼。這部作品應該永遠屬於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為我自己曾是一個病人,是依靠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這部作品解救了我。”亨德爾每年指揮演出一次《彌賽亞》,為孤兒院募捐,甚至在雙目失明以後仍堅持此項善舉,為了能募得更多的款項,他禁止在他生前出版《彌賽亞》。
兩位男子抬起眼睛望著亨德爾,顯得有點迷惑不解。他們不太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但稍後他們就再三表示感謝,一邊鞠著躬退出房間,去把這喜訊告訴全都柏林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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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2年4月7日,最後一次排演的日期終於到了。隻允許兩個主教堂的合唱團團員的少數親屬參加彩排,而且為了節約起見,坐落在菲施安布爾大街上的音樂堂的大廳裡,隻有微弱的照明。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空蕩蕩的長椅上,準備聆聽倫敦來的那位音樂大師的新作。寬敞的大廳顯得陰暗、寒冷、空氣潮濕。但,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當宛若急流奔騰的多聲部合唱剛一開始,坐在長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攏在一起,漸漸地形成黑壓壓的一片悉心傾聽和驚異讚歎的人群。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從未聽到過如此雄渾有力的音樂,他們仿佛覺得,如果單獨一個人聽,簡直無法承受這千鈞之勢;如此強力的音樂將會把他衝走,拽跑。他們愈來愈緊地擠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顆心聽,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裡的虔誠教徒,要從這氣勢磅礴的混聲合唱中獲取信心,那交織著各種聲音的合唱不時變換著形式。在這粗獷、猛烈的強大力量麵前,每一個人都感覺到自己的單薄,然而他們卻願意被這種力量攫住,帶走。一陣陣歡樂的感情向他們所有的人襲來,好像傳遍一個人的全身似的。當第一次雷鳴般地響起“哈利路亞”的歌聲時,有一個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所有的聽眾也都一下子跟著他站起身來,他們覺得自己被如此強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緊挨著地麵坐著。他們站起來,以便能隨著這“哈利路亞”的合唱聲靠上帝更進一步,同時向上帝表示自己仆人般的敬畏。這以後,他們步出音樂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間空前的聲樂藝術作品業已創作成功。於是全城的人興高采烈,為能聽到這偉大的傑作而激動。
六天以後,4月13日晚上,音樂廳門前麇集著人群。女士們沒有穿鐘式裙就來了,貴族紳士們都沒有佩劍,為的是能在大廳裡給聽眾騰出更多的空間。700人——這是從未達到過的數字——濟濟一堂,演出前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部作品所獲得的讚譽,但當音樂開始時,卻連出氣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人們越來越肅穆地側耳傾聽。接著,多聲部合唱進發出排山倒海的氣勢,所有的心都開始震顫。亨德爾站在管風琴旁,他要監督並親自參加自己作品的演出。而現在,這部作品已經脫離了他,他也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這部作品之中,覺得它好不陌生,好像他從未聽到過、從未創作過、從未演奏過似的。他的心在自己的音樂巨流中再次激蕩起來。當最後開始唱“阿門”時,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覺地張開了,和合唱隊一起唱著。他唱著,好像他一輩子從未唱過似的。然而,當後來其他人的讚美歡呼聲還像怒濤洶湧經久不息地在大廳裡回蕩時,他卻悄悄地溜到了一邊,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要向他致謝的人們表示答謝,因為他要答謝的是天意,是天意賜予他這部作品。
鐘式裙,16至18世紀時用鯨骨圈或藤匾撐起來的女裙。
閘門既已打開,音樂的激流又年複一年地奔騰不息。從現在起,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亨德爾屈服,再也沒有什麼能把這複活了的人重新壓下去。儘管他在倫敦創建的歌劇院再次遭到破產,債主們又四處向他逼債,但他從此以後已真正地站了起來,他抵住了一切逆風惡浪。這位60歲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著作品的裡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給他製造種種困難,但他知道如何體麵地克服它們。他日漸年邁,他的雙臂不靈活了,痛風使他的雙腿不時痙攣,但他還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繼續不斷地創作。最後,他的雙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創作《耶弗他》的時候,他的眼睛瞎了。但他依舊用看不見的眼睛繼續孜孜不倦地、毫不氣餒地創作,創作,就像貝多芬用聽不見的耳朵創作一樣。而且他在世間取得的勝利愈偉大,他在上帝麵前就表現得愈恭敬。
年,當亨德爾創作清唱劇《耶弗他》(Jephta)的總譜時,因患白內障左眼首先失明,以後雖動過幾次眼科手術,但終因無法醫治而於1753年1月完全失明,此後他反而安之若素,在蘭特每年舉辦的12次清唱劇演出中,照舊彈奏管風琴,並保持這一習慣直到辭世。
就像所有嚴謹的、真正的藝術家一樣,亨德爾對自己的作品從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愛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彌賽亞》。他之所以喜愛它,是出於一種感激之情,因為是它把他從自己的絕境中解脫了出來,還因為他在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倫敦演出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500英鎊捐贈給醫院,去醫治那些殘疾病人和救濟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還要用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間告彆。1759年4月6日,74歲的亨德爾已身染重病,但他還是在科文特皇家花園劇院再次走上指揮台。他——一個身軀巍巍、雙目失明的瞎子就這樣站在他的忠實的信徒們中間,站在音樂家和歌唱家中間。雖然他的眼睛有目無光,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當各種器樂聲猶如洶湧澎湃的波濤向他滾滾而來時,當成千人的讚美歌聲像狂風暴雨向他襲來時,他那疲倦的麵容頓時顯出了光彩,變得神采奕奕。他揮舞著雙臂,打著節拍,和大家一起放聲高歌,他唱得那麼認真、那麼心誠,仿佛他是站在自己靈柩邊的牧師,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靈魂而祈禱著。他隻有一次全身哆嗦起來,那是在他喊出“長號吹起”和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聲音的時候,他昂首向上凝視著,好像他現在已準備好去麵臨最後的審判。他知道,他已傑出地完成了自己的事業,他能昂首闊步地向上帝走去。
朋友們深受感動地把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們也都感覺到:這是最後的告彆。在床上他還微微翕動著嘴唇。他喃喃低語說,他希望死在耶穌受難日那一天。醫生們感到奇怪,他們不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們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穌受難日,即4月13日,正是那隻沉重的手把他擊倒在地的一天,也正是他的《彌賽亞》第一次公演於世的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樣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複活了。而現在,他卻願意在他複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確信自己將會獲得永生的複活。
即指1737年4月13日亨德爾中風,右半身癱瘓那一天。
真的,我們的唯一意誌——上帝,既能駕馭生,又能駕馭死。4月13日,亨德爾的精力全都耗儘了。他再也看不見什麼,再也聽不見什麼。碩大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墊褥上,這是一個空洞而又沉重的軀殼,但正如一個空的貝殼能充滿大海怒濤的聲音一樣,那聽不見的音樂聲還在他的內心轟鳴作響,這音樂比他以前聽到過的更悅耳、更奇異。音樂的滾滾波浪緩慢地從這精力殆儘的軀體上帶走了靈魂,把它高高舉起,送入縹緲的世界。洶湧奔流的音樂永遠回蕩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複活節的鐘聲還沒有敲響,喬治·弗裡德裡克·亨德爾身上那具不能永生的軀殼終於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