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
「君武你父親回來了。」
靠坐在城門樓上,許元摟著李君武已然冰冷的屍身,目光平靜的眺望著遠處的天際線,對懷中的她說出了她逝去的第一句話。
融身修者的肉身能做到數十年不腐,她依舊貌若生前,但卻已然永遠不會回話。
黎明破曉,旭日與大地上勾勒出的界線二分了世界,自東而來,向西掠去,一半光亮,一半陰影。
尚且籠罩在黑夜中的天際線上出現了一片煙塵,一片浩浩蕩蕩,但姍姍來遲的龐然煙塵。
大地顫鳴,萬馬鐵甲重騎於騰起的沙塵下依稀可見。
漠狼妖騎到了。
在第四日的黎明抵達了府城。
於漫天紛飛的黃沙裡,沉浸在死亡之中鎮西府城迎來了外界的第一縷生機,城內的兵卒打開破損的城門,迎接了他們的兄弟部隊入城。
隻是城樓下卻並沒有兵卒入城的混亂聲響,甚至安靜的有些詭異。
除了胯下妖馬的響鼻與蹄踏聲外,漠狼妖騎龐雜的入城行伍中沒有任何聲息,他們默默注視這座麵前這座變得熟悉又陌生的巨城。
經曆過韃晁之變的鎮西軍大部分都已老去,這個世代中鎮西軍都在大炎的強盛中長大,不曾經曆過那段被擄掠燒殺的歲月。
也因此,
當漠狼妖騎的士卒們透過麵甲縫隙看到那曾經巍峨堅固的城牆遍布裂紋,曾經鱗次櫛比的街區化為殘垣斷壁之時,他們視線中有不解,有愕然,有憤怒,但唯獨沒有聲音。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參軍的起始都在這座以鎮西軍命名的巨城中,在這裡訓練,在這裡修行,在這裡與同袍結下初識的羈絆。
他們用自己的青春與生命守護著這座巨城。
而此刻,這座名為鎮西的巨城卻他們外出征討異族之時化為了一炬。
在行伍行進的靜謐中,
種種情緒都化為了一種名為仇恨的東西。
軍心可用。
注視著入城的行伍,感受著下方軍陣中傳來的肅殺之意,許元眼神漠然的想著。
宗門應該是計劃在戰後將鎮西軍的仇恨導向朝廷,勝利者書寫著真相,敗者隻能被掩蓋在曆史的廢墟中。
但現在,
戰爭的勝利,山呼君武之名的士氣,將會讓這股軍心被相府所用,成為他手中刺向宗門的一柄利刃
想到這,
一縷白發隨清風自許元眼前飄過,讓他兀地一愣。
愣愣的垂眸盯著懷中女子蒼白的麵容,許元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便咬著微顫的唇移開了視線。
她因他而逝去,
他卻將她的逝去當做籌碼。
許元不知道自己的這種狀態因何而起。
仇恨麽?
也許是,也許不是。
在李君武香消玉殞的那一刻,無儘的憎恨與自責幾乎將許元吞噬,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迅速變得麻木。
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分析這些情緒的緣由,並下意識嘗試將這些情緒根源阻斷,來維係自己的理性
風逐漸大了,吹動她及腰的白發,猶如纖指般輕撫著他麵龐,像是在安慰他無處發泄的憤懣。
不知多久,
城門樓頂忽地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落地聲。
很輕。
近到出神的許元沒有絲毫察覺到對方的到來,直到來人緩步走到他餘光中站定。
許元回眸望去。
卻見一名戎裝的老者正愣愣的盯著於他懷中安詳睡去的李君武。
鎮西侯。
這是許元第一次到見到李君武的父親。
一身戎裝在黎明中泛著寒光,那雙小眼睛呆愣的直視著他懷中那芳華已逝的女子。
而在見到對方一瞬,許元便明白為什麽這好胸弟一直要叫他老頭。
鎮西侯外貌看起來真的挺老,黝黑,乾瘦矮小,皺紋遍布麵龐。
比起鎮西侯使韃晁小兒止啼的名頭,這位鎮西侯看上去更像是大炎田野間隨處可見的農漢。
良久無聲,
許元緩緩垂下了眼簾,低聲道:
「對不起。」
「」
話語落下,幻想破滅。
鎮西侯挺拔的腰背變得佝僂,老繭遍布的手不斷摩挲起腰甲上的一處斬痕,好幾次小心翼翼的朝著自己兒女抬手,但卻又畏縮的收了回去。
許元看著她的麵龐,輕聲的呢喃道:
「君武臨終前想讓我告訴您,她為鎮西府守住了這座城,讓滿城百姓都山呼著清樂之名,以及,她真的很想您,很想她的母親。」
語罷,無聲。
一陣微風掠過,有著軍陣加持的半聖身子一陣不穩,顫抖著半跪在了傾斜的城門樓頂。
瘦小的老頭跪在地麵,大口大口喘著氣,細小的眼睛中不停眨動,淚光閃爍,手指無力的在堅硬的石頂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痕。
甲胄散射著陽光的冰寒,
鎮西侯望著屍骨已寒的女兒,幾次張嘴,卻又什麽都沒能說出來,隻有幾聲聽不清楚的斷續的啞音從喉頭擠出。
「」
許元垂著眼簾,沒有去看身側的老者。
這一刻,身側的他不是那威震大炎的鎮西侯,隻是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父親。
他的狼狽不應該被外人看見。
「君武,我走了」
靜坐了數息後,許元在懷中女子耳畔輕喃一聲,便動作輕柔的將她平放在了老者麵前,便緩緩站起了身。
但這時,
鎮西侯音卻忽然叫住了他,壓抑著顫抖的聲線:
「回來,坐下。」
「」許元腳步頓住,坐了回去。
「離君武遠點。」鎮西侯。
「」許元沉默著平移了半丈。
喚做鎮西侯的小老頭坐到了李君武身旁,低聲的問道:
「君武死了,你就沒有什麽話想與我說麽?」
許元看著城外的黃沙丘壑,麻木的回道:
「君武的死,因我而起,因我而終」
鎮西侯壓抑著情緒打斷:
「我不是要聽你懺悔,讓你償命,君武能活麽?」
「」許元默然。
鎮西侯的聲音帶著倦意:
「我還沒老糊塗,要殺,我也是殺的那殺死君武凶手,而不是你這誘騙君武的放蕩浪子。」
「」許元。
鎮西侯起身坐到了女兒身旁,用力的攥著自己身上甲胄,緩聲說道:
「不過本侯也根本沒資格說你,君武從軍的理由,我從一開始便知曉,但這丫頭的死,又何嘗不是我當年自己造的孽,自己埋下的禍端」
戎裝老者,垂著眼簾,低聲說著:
「年少輕狂,目空一切,自認為能謀算天下,把控一切,將天下英傑視為草芥,甚至覺得自己能謀算當今聖上和你父親嗬嗬,真是個蠢東西。」
許元下意識瞥了身側老者一眼,沒有說話。
鎮西侯並沒有他自己口中說的那般不堪,他有著支撐這份狂傲的資本。
出身獵戶,隻身闖入邊軍,在二十五那年便已然領兵數萬終結了韃晁之變,裂土封侯。
放在皇朝天下萬載的曆史上亦是罕見,隻是可惜他一頭撞上了那個怪物橫行的璀璨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