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1 / 1)

旅行者文/辛白1.精神病人鐵門在我背後關閉,護士長仔細鎖好門後,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我乖乖沿著走廊向前走。飯廳裡的電視播放著肥皂劇,因為郊區信號不好,畫麵模糊抖動,卻有不少身穿藍白條紋衣服的人,或蹲或坐地圍在電視機旁,時而拍手大笑,時而號啕大哭。我的到來引來不少呆滯的目光,這些人像僵屍一樣慢騰騰走動著,嘴角流涎,頭發蓬亂,麵色蠟黃。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單調的生活和藥物的摧殘就會把我變成他們一樣。一個戴黑邊眼鏡的男人倚在窗邊,叼著廉價香煙,雖然穿著相同的病號服,他的神情卻是恬然自得的。我用仇恨的眼神盯著他,他也在打量我,翹起的嘴角透出一股嘲諷的意味。我從一名精神科醫生淪落為一名精神病人,這一切全拜眼前這個男人所賜。無法遏製怒意的我扔下鋪蓋卷朝他揮出一拳,身後的護士連忙把我拉開。當被架著胳膊拖進陰暗走廊深處時,我仍在叫嚷著:“陳月輝,我要殺了你!”護士把我按在床上,麻利地綁上保護帶,我哀求說:“我沒病!我以前是這裡的大夫,我懂規矩,一定不鬨了!我真的沒病!”“我知道你沒病,跟外麵那些人一樣健康。”護士長冷笑道。“幫個忙,我要打電話給家裡,不,給院長!”但沒人理會我。一旦你穿上這身衣服,你的一切訴求都會被當作不正當要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四肢僵麻發冷,我大喊要尿尿卻無人理會,強忍不住最後尿濕了褲子。日暮西垂,我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往事曆曆在目。三個月前,院裡給我安排了一次會診,病患名叫陳月輝,曾是一名電子工程學研究生,患有重度妄想症,聲稱自己來自外太空,他為了接收外太空訊號,甚至在試驗室裡造了一台腦波發射器。見麵之前院長曾提醒我,這個家夥極端危險,他的歪理邪說讓兩名同事和三名精神病人自殺,讓我千萬不要相信他說的任何話,連想也不要去想,否則會被帶進去。我自負地認為自己內心足夠堅強,邏輯思維也很強,肯定不會受影響。現在想起,那時的我真的太低估他了!2.醫生PK病人第一次見到陳月輝時,他穿著病號服坐在我的麵前。他說三年前,自己突然接到一段訊號,從此他的使命就開始了。“使命?”“那就是,體驗並觀察這個世界,然後把訊號回傳到那個世界。我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旅行者!”“你是說自己被另一個世界的訊號洗腦,成為了另一個人?”“對!”“那你是誰呢?”“還是陳月輝,隻不過另一個世界的我借用了這個世界的皮囊。”……之後我們又見了幾次麵,他繪聲繪色地描繪著那個世界的先進科技和完美製度,對於現實中的人來說,那簡直是天堂般的國度。他的理論幾乎沒有死角,當代一切科學成果都能完美契入,我越想證偽,越是在證明。我越抓狂,他越冷靜,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拖了進去,他的理論就像一個癌細胞在我大腦中擴散,吞噬我正常的思維和認知。這天,我抱著決一死戰的決心,最後一次找到他,那時我已經形容枯槁,像個瘋子。我大聲質問他:“聽著,我絕對不會蠢到用死來證明你的理論!我隻要求你給我一個讓我徹底信服的證據,如果你能說出來,我就替你申請出院,如果說不出來,你就在這裡呆到死吧!”他用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看著我:“我說過那是平行世界吧,既然是平行世界,很多事情大同小異,那裡有我當然也有你。”我的身體像被蜇了一下,我緊盯著他的眼睛。“算是運氣好吧,我恰好認識那個世界的你,我知道你有個妹妹叫吳小蕊,在美國留學,你母親姓魏,你四歲時動過盲腸手術……”我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咆哮道:“你肯定是在哪裡偷看了我的資料!你騙我!”我鬨得動靜太大,驚動了院裡的人。我被架走後接受了一係列精神測評,醫院還對我進行了催眠。測評我尚可偽裝一下,可是在深度催眠中,我到底說了什麼話不得而知,我隻知道自己醒來後,同事們用極度驚愕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我就被扔進了這裡!3.自由我一直想找機會和陳月輝說話,但每次走近他,護士都會大聲喝斥,像喝斥一條狗。護士們知道他是個極端危險分子,所以杜絕他和其他病人接觸,而陳月輝本人似乎很享受這種寂寞悠閒,每天都倚在窗邊抽煙,帶著萬年不變的恬靜微笑。護士的監視畢竟不是每時每刻,第三周我終於有機會和他說話。我一上去就揪著他的領子惡狠狠地說:“混蛋,你把我坑得好慘!”“看來你認識到了世界的真實。”“放心吧,你的話我根本不會再相信!”“你是在逃避!”我拎了拎自己的衣服:“我都成這個樣子了,還探索什麼真理?你當我是阿基米德和布魯諾嗎?”“我很抱歉!”他真誠地說。我愣了下,他遞過沒抽完的半根煙,許久沒抽煙的我接過來深吸一口。下午的陽光透過鐵網加固的窗戶射進飯堂,我注意到一個少年正閉著眼睛在人群中行走,像蝙蝠一樣輕靈地避開桌子和人,我好奇地問:“他是瞎子嗎?”“不是。”陳月輝說,“他叫阿婁,是個右腦超級發達的神童,你知道他現在在乾嘛嗎?他隻看一眼然後閉上眼,大腦中就自動生成周圍的影像,並且可以計算其他人的運動軌跡,這叫作腦內視覺!”“太神奇了!”陳月輝歎口氣:“他本來應該成為一名科學家或者藝術家,卻因為癔症被關在這裡。我不敢說全部,這裡很多人都擁有特殊的稟賦,正因為他們不被平庸的世界接納,才被當成病人。”“你在說你自己吧。”看他露出會心的淺笑,我又問,“另一個世界有精神病院嗎?”“有,但精神病的判定要嚴格得多,不會有這麼多人‘被精神病’。”我自知失言,明明下決心不再想什麼鬼扯的另一個世界,還是忍不住問了。當我要走的時候,他低低地說:“晚上七點到我房間來一下。”“做什麼?”我沒好氣地問。“你來了一定不會後悔!”我露出被惡心到的表情,轉身離開。4.逃出去猶豫再三,我還是去了。一進門就有人把門關上,屋裡擠著五六個人,陳月輝和阿婁都在,他們個個神情緊張,我本能地嗅到一股危險氣息。“你們想做什麼?”“你曾經在這裡工作,我們需要一張圖,這棟大樓的詳細布局圖!”陳月輝說。“什麼?你瘋了?”我大叫起來,有人示意我小聲點,“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出去又怎麼樣,穿著這身衣服走在街上,一秒鐘就會有人報警!”“可我們必須逃跑!”一個病友說。“我老婆生孩子,我今晚必須走!”“今晚有瓦格納的歌劇演出,我一定要去,因為我的前世是瓦格納!”其他病友七嘴八舌地說出自己的逃跑理由,陳月輝壞笑一下。我瞬間明白,他故意拉攏一批精神還算正常,而且有迫切逃跑理由的人。我很佩服他傳遞信息的手段,也許這個計劃早就開始醞釀了。“你有一張圖有什麼用?三道鐵門你怎麼出去?”“我們有鑰匙!”陳月輝淡淡地說,我頓時驚呆了。一個病友掏出一大串鑰匙,我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那是用飯堂的銅勺柄一點點磨出來的,但能不能用,我深表懷疑。“放心好了。”像是看穿我的心思,陳月輝說,“這都是阿婁的功勞,他看一眼就記下了鑰匙的形狀,然後畫了下來——有位病友恰好是名鎖匠。”“你還真是人儘其才!”“萬事俱備,隻欠地圖!”“抱歉,我不參加!”我說,“再呆幾個月我就能出去了,不過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泄密。”“沒有你我們也能成功。”他說。“那不更好,祝你一路順風!”我轉身要走,陳月輝用陰險的聲音在背後說:“不過在逃跑的路上,如果我們遇見你以前的同事,也許會乾出可怕的事情,畢竟我們是一群瘋子!”我憤怒道:“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我坑進來?”他不置可否地微笑。“加入吧,自由之路就在你眼前!”那一夜漫長得折磨人,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忐忑不安。當晚十一點,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一行人用布蒙著手電,鬼鬼祟祟地移動。我們有驚無險地逃出了住院部大樓,呼吸到大院裡冷凜的空氣時,大家精神都為之一振,我不敢想象自己又踏上自由的土地了。那時月光皎潔,我盯著陳月輝的側臉看,察覺到視線的他轉向我,問:“怎麼了?”“我在想,你的才能如果用在做壞事上,一定是個恐怖分子首領!”“可惜我對破壞沒有興趣。”一陣刺耳的聲音劃破夜空的寧靜,原來,放鬆警惕的幾個人想弄輛車逃跑,卻觸發了防盜警報。我倆趕過去,他們正擠在一輛車旁,正挨個試鑰匙。“病人逃跑啦!”樓上有人叫喊起來,頓時整棟樓的燈都亮了起來,病友們在樓上嗷嗷叫地歡呼。“試開了!”警報聲戛然而止,陳月輝催促說:“快上車!把鑰匙給我,我去開大門!”“撞開行嗎?”“彆做夢了!”後麵已經有人追了出來,雪白的車燈光線中,陳月輝正拽開大門衝我們招手。我打開後車門,汽車加速衝出去的時候,我把他拽了上來。“自由啦!”滿車人歡呼道,背後大樓上,病友們興奮地敲打臉盆為我們送行,護士長尖細的斥責聲夾雜其中,那一瞬間我居然熱淚盈眶。“彆高興得太早,他們很快就會追上我們。”陳月輝潑著冷水。“我們去哪兒?”司機問。“市區!”“你瘋啦?”我大叫。“在郊區才更容易被追到,混進市區然後散開才有逃跑的可能。”他的話我表示懷疑,穿著病號服的我們走到哪兒都像蘋果堆裡的菠蘿一樣醒目。很快背後有車追來,前麵出現一個收費站,陳月輝說了聲“闖過去”,汽車“砰”一聲撞斷道口欄杆,後視鏡裡那個工作人員正撲倒在路邊。城市燈火在前方閃爍,我不時確認身後,追趕者還有一段距離。從上車起阿婁一直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裡,呼吸急促,我問他怎麼了,他一言不發,似乎有癔症發作的跡象。“來,抓著哥哥的手,深呼吸!”沒有藥品,我隻能儘可能緩和他的情緒,專業知識總算派上了點用場。5.真相車駛進市區後,我在車裡找到一把電擊槍,是那種發射電擊彈的,能讓人瞬間麻痹。管它有用沒用,我先揣到口袋裡了。“待會兒各自散開,分散目標。”陳月輝說,大家紛紛響應。“我提醒大家一句,如果被警察碰上立即投降,千萬不要反抗,警察打死精神病人量刑是極輕的。”我說,但沒人理睬我。五分鐘後,大家將車直接開進一家服裝店,店裡的人嚇得四散逃開,然後大家將精神病服換了下來。換好衣服後,陳月輝說了一番離彆的話,大家雖然不舍卻隻能各自逃命。此刻警察想必已經出動,正在全城搜捕我們。“我走了!”陳月輝踩著滿地碎玻璃,走出店外,“你自己保重。”“你為什麼一定要今晚逃跑!我看不出來你有必須走的離開。”“因為,三年已經到了!”他詭秘地一笑,消失在夜色中,我愣怔片刻,想起他曾說過的話,他的任務為期三年。他要回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從櫃台抓了點錢,然後帶著阿婁找了家賓館過夜。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已經有同伴被抓,到淩晨四點為止,陳月輝還是安全的。他會不會從此人間蒸發了?不對,他說過肉體是去不了那個世界的!一陣強烈的不祥感懾住了我,我讓阿婁留在賓館,然後衝到馬路邊攔下一輛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時我卻啞然了,片刻後我想起一個他最可能去的地方。“去XX大學!”到達目的地後,我直奔物理係大樓,有一盞燈亮著,警察萬沒想到他會跑到這裡來。進入試驗室後,我看見陳月輝坐在一把椅子裡,頭上戴著一個奇怪的裝置,那就是他造的腦波發射器?聽見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是呆滯遲鈍的。“你還好吧?”我膽怯地問。“我……”他聲音沙啞,突然站起來把頭上的裝置摔在地上,零件散落一地,我從沒見過他這麼瘋狂過,他咆哮道:“為什麼沒作用!”“什麼?”“我根本就回不去了!我根本回不去!”“你……”我不知該怎麼說,“你這個東西以前管用過嗎?”他用一種惡意的眼神盯著我,讓我有些懼怕,此刻再去否定已經沒有意義,再說我根本無法否定他,突然,一道靈光閃過腦袋。“我想到一個問題,可以說是旁觀者清吧。你說自己被植入了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你說自己的任務是觀察並體驗這個世界。假如你的使命完成之後,你腦袋裡的記憶是被洗掉還是會留下?”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我鼓起勇氣繼續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被放到這個世界的探測者,當你的任務結束之後,你的記憶還是不會變動。你隻是另一個世界的你的備份文件!“就像美國發射的旅行者衛星,不斷傳回外太空數據,而它本身最終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並不會被收回。”“原來如此!我被拋棄在這裡了!”陳月輝把雙手深深插進頭發,看上去很頹喪,他費儘周折想回到那個世界,可是卻迎來這樣一個絕望的真相。突然他的視線變得狂亂而堅定:“還有另一個方法!”他朝著窗戶衝去,從那裡跳下去一定會摔死,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果斷,從口袋裡掏出電擊槍對準他的後背,扣下了扳機。他的身體痙攣一下,倒在地上。我害怕他醒來後再去自殺,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在他冷靜下來之前保護他的地方隻有一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保護這個曾經坑過我的人,也許隻是覺得他很可憐吧。於是我拿起牆上的電話,拔通了一個號碼。我們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幾月後,陳月輝離開了精神病院,他很聰明,知道怎麼偽裝正常思維通過測評。從此後我再沒見過他。後來我也離開了那裡,這段不光彩的經曆會對我的就業造成影響,所以我去了另一個偏遠的城市從頭開始。有一天我走進會診室,坐在我麵前的是一個重度妄想症患者,他曾是一個農民,一輩子生活在閉塞的山區。他看著我,那平和的眼神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他說:“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旅行者,這次任務總共有十人,而我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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