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了散了》第十五章(1 / 1)

愛了散了 瑛子 5202 字 2個月前

天蒙蒙亮,董曉晗睜開雙眼,先喝了一杯水。她沒有燒開水,桌上有半瓶不知何時留在這裡的礦泉水,有點變味了,但她還是喝了。頭痛已經消失了,大腦也重新清醒起來。她拿出手機,接通了蘇競的電話。她告訴他,有些關於案子的想法,想跟他談談。蘇競正坐在家裡的餐桌旁,與喬煜一道吃早飯。蘇競道:“那好,等會兒你到隊裡去,還是我過去找你?”董曉晗道:“不必見麵了,就在電話裡簡單說說吧。”蘇競說:“好,你說吧。”蘇競打手勢示意喬煜取來筆和紙。董曉晗道:“如果我想讓你告訴我,你們到底都掌握了什麼,這種想法是有些幼稚了。所以,我隻想提醒你們,你們的偵查方向有誤,你們應該重點調查與魯小昆有真正矛盾的人,而不應該把重點集中在我身上,這樣會使你們失去正確的判斷力,也會浪費你們的時間和精力,當然,這隻是我的個人看法,信不信由你。”董曉晗掛了電話。蘇競拿著筆,一個字還沒記下來。他思考著董曉晗的話。喬煜把他筆下的紙拿起來,看了一眼,仍然是白紙。蘇競卻把白紙又拿過去,揉了揉,扔了。他向喬煜道:“怎麼好奇心那麼強?什麼都想看看?”喬煜問他:“曉晗說什麼了?”蘇競說:“為她自己辯解唄。”喬煜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我,我也要辯解。”過了一會兒,喬煜又道:“我得抽空去看看她,還不知她怎麼樣了呢。”放下電話,董曉晗打開了小屋的門。陳峰的車子停在門口。車後座被放平了,陳峰半躺在上麵,雙腿半伸著,他習慣的睡覺姿勢是平伸著,讓身體舒展,而此時卻受條件所限,身子蜷曲著。他還在睡夢中,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這種表情讓董曉晗心痛得幾乎站立不穩。這一刻,她很想去擁抱他,把他的臉摟進懷裡,給他溫柔,給他愛撫,想與他的身體緊緊融合在一起。她想為自己昨天的行為向他道歉。可是,陳瑩的臉忽然閃現在眼前。董曉晗剛剛擦乾的眼睛裡又一次蓄滿了淚水。她的眼神裡有一種無奈、一種哀傷。她定了定神,重新擦掉眼淚。她伸出手,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陳峰正在做一個夢。在夢裡,他與一個女人親吻,愛撫,纏綿,正當他興奮難當的時候,這個女人忽然從懷裡拔出一把匕首,紮向他的胸口。鮮血噴濺出來,女人望著他,臉上帶著複仇的快感和冷笑……咚咚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陳峰掙紮著,想坐起來。董曉晗呼喚著:“阿峰!阿峰!你醒醒!”陳峰猛然睜開雙眼。一擰頭看到董曉晗的臉正貼在玻璃上,陳峰頓時頭皮發麻,驟然間嚇了一跳!“曉晗!曉晗!”他忽然有些心驚,“我沒有殺你先生!你要相信我!”董曉晗衝他笑著,儘量讓自己笑得溫柔一些,溫暖一些。她知道他還在夢魘的可怕情緒裡,她想幫他驅散夢魘。可是,她笑得卻是那麼難過,她心中一酸,叫了一聲“阿峰”,兩行淚控製不住滾落出來。她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眼淚。陳峰已從噩夢中清醒。他揉揉眼睛,有些驚喜地望著她,伸手打開了車門。她擦掉眼淚,轉過身來。四目相對,彆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朝思暮想的麵孔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陳峰望著這張麵孔,一夜之間,她仿佛又瘦一圈,眼睛變得大大的,這種變化令他心痛。他憐惜地望著她,他的目光是熱切的,愛戀的。董曉晗的目光卻慢慢地變冷了。她滿腔的話湧到嘴邊,卻又都咽了回去。她隻是問:“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陳峰點點頭:“我夢見你用刀紮在我這兒了!”他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上,他的心臟在狂跳。他想把她拉到車上,拉到他身邊,他想與她緊緊擁抱。可是,董曉晗縮回了自己的手,她有意和他拉開距離。“彆這樣,陳峰。”她對他說。陳峰望著她,有些尷尬。他的噩夢,他剛剛對她說出來的話,令董曉晗心酸不已,心碎欲絕!她感到自己昨天的行為的確給他帶來了不可撫平的心靈創傷。她難過極了。她會那樣做嗎?她寧願把刀紮在自己的胸口上,也不會去傷害他……陳峰張口道:“曉晗,你對我……有誤解。”董曉晗輕聲打斷他:“彆說了,都是我不好。”陳峰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陳峰望著她道:“曉晗,我們一塊去吃早飯吧。”董曉晗避開他的視線:“不了。”陳峰問:“你不餓嗎?”董曉晗歎了一口氣:“陳峰,有句話我說出來,希望你能理解,好嗎?”陳峰苦笑了一下:“你想說,讓我們以後彆再來往了,是嗎?”董曉晗點點頭。這一次,陳峰沒有問為什麼。“從今天開始,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要再想這些事了,好嗎?”董曉晗頓了一下,“因為,這樣對你沒好處,對我也沒有好處。”董曉晗心裡一陣陣絞痛,痛得讓她無法呼吸。她轉過身去,眼淚不由自主地滾滾而落。陳峰去了公司。這一天他心灰意懶,沒有任何工作的熱情。下午一下班便早早回到家。客廳裡非常熱鬨。陳瑩與丈夫以及兒子輝輝都在。掛在牆壁上的等離子大屏幕,正播放著中央電視台特彆錄製的非典專題。他們一邊觀看節目,一邊熱烈地討論著非典的種種傳播途徑。陳峰與他們點頭打了招呼,回到自己房間。不一會兒,陳瑩推門進來。她把半碗深褐色的液體遞到陳峰麵前,讓他喝下去。這是陳家找專人配製的藥,每人都要連喝三天,預防SARS病毒。陳峰端起來,皺皺眉頭一口氣喝掉,酸溜溜的苦味兒彌漫了整個口腔。陳瑩又問他要不要打一針球蛋白,說全家人都打過了,就剩他了。陳峰情緒低落地表示,他可以堅持鍛煉,不鍛煉打什麼針都徒勞。陳瑩話鋒一轉問他:“談談吧,昨天見到了她吧?”陳峰點點頭。陳瑩關切地問:“解決了嗎?”陳峰點點頭。陳瑩說:“你說話呀。”陳峰嗯了一聲,說解決了。陳瑩在他身邊坐下,語氣親切地說:“這種事情必須快刀斬亂麻,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也許你現在會恨我,但過幾年之後,你再回過頭來看一看,就會發現我今天的決定是多麼正確,到時候,你一定會感激我的。”陳峰低沉著聲音道:“姐,求你彆再嘮叨了,不就是分手嗎?我還沒提出,她已經先提出了。放心吧,結束了。”陳瑩道:“不願聽我說,我可以不說了。不過我問你,你昨晚在哪裡?半夜三更是不是出去了?”陳峰不說話了。陳瑩又道:“你去乾什麼我就不問了,今天我鄭重提醒你,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現在是我在給你捂著蓋著,彆到時候捅到爸爸那兒,讓全家人都不高興。”陳峰閉上眼睛:“我知道了。”董曉晗去了一趟公司。當她敲門進入經理辦公室時,經理頓時睜大雙眼,很意外很驚訝地看著她。顯然,經理受了一場輕微驚嚇。董曉晗連忙道:“對不起,經理,給您添麻煩了。”經理恢複過來,勉強笑了笑:“坐、坐吧。”董曉晗坐下來。經理暗自思忖,琢磨著她的來意。他不知她的案子辦到了何種程度,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被放出來,卻又不便隨意開口問她的事。董曉晗低聲問:“最近,你們都還好吧?”經理客氣地應酬道:“好,好,還好。喝水嗎?”經理站起來,準備去倒水。董曉晗道:“不用忙了,我馬上就走。”經理又坐下,歎一口氣:“小董啊,情況是這樣的,你那個職位,當時確實離不開人,就讓彆人頂上去了,現在呢,業務到了淡季了,人手又顯得寬餘了……”董曉晗心寒到了極點。她看了經理一眼,站起來道:“對不起,我今天來是來收拾東西的,順便過來看看你。你先忙著吧,我走了。”經理有些尷尬,正想說點什麼安撫一下。董曉晗已經說了再見,拉開門出去了。董曉晗到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幾乎所有的同事,看到她時,眼神中都流露著掩飾不住的驚訝、戒備,甚至還有一個女同事,猛一看到她,不由得驚叫一聲,懷裡抱著的資料落了一地。那名女同事的眼裡,流露的不僅僅是驚訝和戒備,而是恐懼!董曉晗意識到,這些人都把自己當成了一名殺人犯。有個職員走過來,向董曉晗道:“經理讓我告訴你,你的人事檔案現在移到辦公室了,你有時間的話,把它轉到人才交流中心去吧。”董曉晗說了聲謝謝,轉身欲走,那個職員又叫住她:“小董,經理說,如果方便的話,你最好補一份辭職手續……這樣對你將來的發展可能會有益。”“謝謝!”說出這兩個字,董曉晗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心裡在滴血,可是她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隻是簡單地說了一聲知道了。從公司出來,董曉晗坐在人行道的木長椅上。她感到說不出的壓抑和悲哀。丈夫突然之間死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突然之間沒了。工作也乾不成了,手裡又沒有可以供她生活下去的閒錢,該怎麼辦呢?看看大路上匆匆過往的行人,之所以匆匆,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前途、奔頭,都在為自己的生活和前途而忙碌。她的生活在哪裡?前途在哪裡?也許幾個月前,她也像彆人那樣,幸福悠閒地生活,充實開心地工作著。現在,一切都變了樣。仿佛天塌下來,地陷下去,她簡直無所適從。這種巨大的打擊和對未來的憂慮不僅讓她夜不成寐,連食欲都消失了。丈夫忽然遭人暗害,她也是個受害者,可是,誰相信她是清白的呢?魯小昆的事情也許是複雜的,正因為過於複雜,警察的調查可能受到種種限製,才無法做到詳儘深入。為了洗刷她自己,她必須幫助他們尋找線索。不論多麼複雜,都得想辦法弄清楚,查找他的真實死因。不然,十二個月後,如果警察抓不到真正的凶手,有可能還會把她再關進去。想到這裡,董曉晗渾身不禁哆嗦了一下。董曉晗去了一趟超市。那裡麵人多,讓她暫時有一種安全和溫暖的感覺。超市的所有工作人員,一律佩戴一次性的衛生口罩。在超市裡活動的顧客,像董曉晗這樣臉上不做任何安全防護的人,寥寥無幾。董曉晗原打算買一台飲水機,猶豫了一下,來到賣廚具的櫃台,選擇了一隻不鏽鋼電水壺取代了飲水機。賣洗滌用品的地方,排著一條長龍般的隊伍。董曉晗走過去,看到一隻牌子上寫著:“每人隻限一瓶!不得重複購買!”看了半天,才弄清楚,排隊的人在搶購84消毒液。一隻車櫃前,圍著黑壓壓的人,那是在搶購塑料手套。下午,董曉晗拎著一些適合老年人的營養補品,來到自己曾經生活過的住宅小區,來到那座熟悉的樓前,來到曾經作為自己家的房門前。但她沒有用鑰匙開門,也沒有敲門。她隻是靜站著,深情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到旁邊,按響了鄰居的門鈴。鄰居房內,一位中年婦女從貓眼裡看了一眼,見是董曉晗,臉上立即現出驚慌的表情,立即躡手躡腳退了回去。董曉晗繼續按門鈴。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男子打開了門。“劉先生!”董曉晗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男子點點頭,疑惑地問:“小董,你……你有事嗎?”董曉晗道:“您最近有沒有見過我……這家裡的人?他們還好嗎?”男子噓了一口氣:“魯大伯剛從醫院回來沒多久,好像又添了幾種病,都是老年人常見的病。小魯他們家鄉來了一個小姑娘在照顧老人,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董曉晗點點頭,把手裡的東西放到門口:“麻煩您把這些東西轉交給她們,彆說是我送來的,好嗎?”男子看看袋子,神色起了疑惑:“這……合適嗎?”董曉晗的眼神幾乎是乞求了:“是些老年人用的……麻煩您了。”男子勉強點了點頭。董曉晗從樓上下來,整個身心都有一種傷痕累累的感覺。就在她快要走出小區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魯父在一個小姑娘的陪同下,從遠處走來。遠遠地,董曉晗看到公爹的頭發居然變得白花花的,麵容憔悴蒼老,步履蹣跚遲緩,神情呆滯木訥,比起以前,仿佛換了一個人。董曉晗心中一陣發酸,怕魯父看見她,便急忙躲到一片樹叢後,等他們過去了,才出來走掉。一間生意蕭條的餐館裡,董曉晗與喬煜見麵了。在危險的SARS時期,人人都儘可能避免在公共場所活動,董曉晗無疑成了一個勇敢的人。SARS在她的大腦裡,基本上沒有任何概念。最壞的結果是死,但對她來講,最可怕的並不是死。“謀殺嫌疑人”這頂帽子比死亡更可怕。在這個人與人之間害怕見麵、害怕聚會的特殊時期,喬煜主動找她,這讓董曉晗十分感動。不過一個月工夫,董曉晗與喬煜再次麵對時,已經有了一種久彆重逢、恍若隔世的感覺。喬煜還是慣常的黑色裝束。喬煜似乎是為黑色而存在的,除了在家裡,她外出時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如果偶爾看到她身上出現其他的顏色,那也一定是配飾。看到喬煜,董曉晗如同看到親人,不需再硬撐著了。所有的委屈和煩惱,包括淚水,都可以一股腦地傾瀉出來。喬煜帶給她的親切和溫暖,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兩個人商量著董曉晗住到哪裡的問題。喬煜知道,如果此時自己再邀請董曉晗住到自己家裡來,顯然是不妥當的。讓董曉晗和蘇競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個被保釋的犯罪嫌疑人和一名警察,如何相處?但喬煜對董曉晗的住所不無擔心。她道:“你一個人住在那間小屋裡,門前就是路,人來人往的,安全也是個問題。”董曉晗說:“所以我想另外找個地方,你幫我問問吧,找個一居室的,帶簡單家具和灶具的,隻要能夠做飯,能睡覺,安全一點,房租彆太貴,就行了。”喬煜道:“這沒問題。我們那報紙天天都有房屋中介的信息。”董曉晗從包裡掏出一遝材料,遞給喬煜,又道:“這是那間小屋基本材料,你幫我把它弄到中介機構,把它賣了吧。”喬煜有些意外:“為什麼?”董曉晗低聲道:“我想過了,留著那小屋也沒什麼用。”喬煜問:“你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啊。”董曉晗黯然道:“你幫個忙,把它賣了吧,我已經決定了。”喬煜望了望她,翻了翻材料,是那間小屋的房產證、土地證等複印件。她關切地問:“你想賣多少錢?”董曉晗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就按市場行情吧,如果碰上利索的主,少點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付現金。”夾了幾口菜,董曉晗就停了筷,不知想起了什麼,又變得傷感起來。喬煜望著她,小心地道:“曉晗,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你彆生氣啊。”董曉晗看著她:“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你是不是想問我,到底是不是我乾的?”喬煜沉默了。董曉晗緩緩道:“阿煜,我一直當你是我的親人,如果連你都不相信我,我真該去跳黃河了。”喬煜說了一聲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喬煜說得非常認真,非常誠懇,應該是發自肺腑,沒有半點虛假。沉默了半天,董曉晗開口道:“有一陣,我有點懷疑是陳峰。可回頭想想,真是不應該。”喬煜道:“怎麼不應該?”董曉晗:“他不會的。”喬煜道:“為什麼不會?如果真是他,他也是為你好,是愛你,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董曉晗茫然道:“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既然那麼愛我,怎麼能殺了我丈夫,還要陷害我?”喬煜道:“他最終不是把你救出來了?”董曉晗還是搖了搖頭:“不會是他。”喬煜安慰道:“好了好了,天災人禍事已經出了,你現在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夜色來臨的時候,董曉晗回自己的小屋。走在街口,遠遠地看見陳峰的車子停在門口,董曉晗心中一熱,真想快步走過去,擁抱他。可是,她讓自己停下了腳步。陳峰的身影讓她疲憊傷痛的心靈獲得安慰,幸福就這樣離她一步之遙,唾手可得。可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魯小昆的麵影,她感覺他正在用一雙嘲諷的眼睛望著她,而那嘲諷的背後,是無奈和悲哀。那眼睛的深處,是深刻的傷感,是難過,還有一片對她的深深的愛意。這令她難過不已。還有陳瑩的眼睛。還有自己對陳瑩的承諾。一片憂鬱的感情,推開了董曉晗心頭的衝動。陳峰穿著一件乳白色的T恤,顯得那麼乾淨。她看不清他的臉色,隻看到他的身影。他坐在一個牆角的石台上,在抽煙。在董曉晗的記憶裡,陳峰是沒有煙癮的。現在,她遠遠地望到,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不離口。她遠遠地望著陳峰,望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悄悄地快步離開了。董曉晗無處可去。這個時候,她不願意打擾任何她所認識的人。況且,她知道,現在,除了喬煜,沒有人喜歡跟她來往了。那些熟人對她所持的防範戒備態度,絕不亞於對待SARS病毒。董曉晗在街上茫然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附近一所小學校。隔著鐵欄圍牆,學校的操場儘收眼底。操場上亮著燈,兩個穿運動短褲的男孩子在玩籃球。兩個男孩子都長得又細又高,像竹竿似的,運作籃球的動作輕鬆自如,敏如猿猴。他們的臉上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表情。他們的快樂和無憂讓董曉晗羨慕不已。不遠處的人行道上,一名青年男子懷抱嬰兒正在散步,男子的懷抱是一個天然的搖籃,讓嬰兒在他的懷裡輕輕搖啊搖啊,男子的臉上,洋溢著無法言說的滿足和幸福。兩名打籃球的男孩和這名年輕的父親,他們的快樂感染著董曉晗。一絲微笑從她的嘴邊流露出來。多少天來,她這是第一次笑,第一次從內心裡發出笑,這種笑出現在她的臉上,使她仍然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純真。董曉晗就這樣微笑著,微笑著,不知不覺地,兩行熱淚從她的眼眶中滾落,不可抑製。她是多麼羨慕他們啊,這些平凡的人們,他們的日子是平淡的、樸素的、溫暖的、踏實的,他們是多麼幸福。她原本也擁有這樣的幸福,可現在,她失去了它們。她把幸福弄丟了,不知道上哪裡去找。這時候,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想變成一個嬰兒,躺在一個大人的懷抱裡,讓生命從頭開始……可是,這可能嗎?董曉晗悄悄地走進學校的小操場。她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一直到深夜,兩個玩過了頭的男孩不得不離開操場的時候,她還坐在那裡。她已經睡著了。她趴在石凳上,眼角掛著淚,嘴角掛著笑。第二天清晨,董曉晗回到自己的小屋,在門口,她低頭看著那個牆角,也就是昨晚陳峰坐過的地上,堆著幾十顆煙蒂。她蹲下身子,把煙蒂一顆一顆撿起來,捧在手裡,就像捧著一把珠寶。她輕輕拿起其中的一顆,遞到眼前,凝視著它,又遞到鼻下,呼吸著它……她忍不住淚眼婆娑。她知道,煙蒂上留著陳峰的唇印。董曉晗來到陳瑩的律師事務所。來之前,她跟陳瑩通過電話。陳瑩說,你來吧。陳瑩對董曉晗是很客氣的,但從她冷淡的語調裡,董曉晗聽出陳瑩對自己並不歡迎。在看守所裡第一次見到陳瑩時,她就從陳瑩的眼睛裡讀到了這位律師對自己的反感,甚至,陳瑩還瞧不起自己。在沒見過陳瑩的時候,董曉晗對陳瑩懷著崇敬的心情。然而自從在看守所裡看見陳瑩,她在她心裡那一尊高大完美的形象,瞬間就傾塌了。陳瑩是自私的。她為了她的弟弟,根本不顧彆人的感受。在丈夫遇害、董曉晗受到指控失去自由、最痛苦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陳峰成了她心裡惟一的安慰和支撐,可陳瑩卻向她提出了冷酷的要求。陳瑩認為她是一個禍害,恨不得一刀把她從陳峰身邊切除,陳瑩憑什麼這麼看待她?難道陳瑩真的以為她就是殺害魯小昆的凶手?認為她還會去害她的弟弟?與陳瑩比起來,陳峰恰恰相反。他不顧一切,千方百計要幫助董曉晗,她對此深深感動。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陳峰。陳瑩說得有道理,離開了她,陳峰還會愛上彆的女孩,會擁有真正屬於他的幸福。她無法給他幸福生活,離開是她惟一的選擇。看見董曉晗,陳瑩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禮節性地請她入座等候。陳瑩的助手給董曉晗端來一杯茶。董曉晗坐在一隻沙發上,沙發對麵還有一位身著名牌、戴著珠寶的女客戶。陳瑩正在接待一名男客戶,那客戶在陳述一起與殺人有關的案子。半個小時後,那名男客戶放下一袋材料,起身告辭。女客戶上前坐到陳瑩的桌前。董曉晗繼續等候,又過了半個小時,女客戶才站起身。這才輪到了董曉晗。陳瑩客氣地請她坐到剛才兩名客人坐過的座位上。董曉晗道:“陳律師,知道您很忙,其實我並不願意打擾您。”陳瑩道:“沒關係,你直說吧。”董曉晗道:“我還知道您不太願意見到我。”陳瑩道:“那你說我為什麼還同意你到這裡來?”董曉晗道:“因為陳峰。”陳瑩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沒錯,陳峰是個追求完美的孩子,在結束一件事的時候,他總是希望有一個可以讓他心理安寧的結局。”董曉晗心裡發堵,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陳瑩笑了笑:“好啦,談事吧。”董曉晗道:“我想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陳瑩表示支持:“暫時離開這個地方,各方麵都調整一下,也好。我幫你寫申請,等批準了你就可以走。”從陳瑩的語氣裡,她著重突出了“各方麵”這三個字。董曉晗明白,也包括感情。陳瑩要求她儘快把感情的問題也調整好。董曉晗點點頭:“謝謝您。”就在董曉晗起身離開的時候,陳瑩又叫住了她:“曉晗!”董曉晗回過身,望著陳瑩。陳瑩聲音依然低低的,緩緩的:“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問你,希望你彆介意。”董曉晗道:“你問吧。”陳瑩問:“你愛陳峰嗎?”董曉晗不假思索:“愛!”陳瑩又問:“愛你的丈夫魯小昆嗎?”她突出了“丈夫”二字,董曉晗心中一陣刺痛。她呆了一下說:“愛!”陳瑩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笑:“你懂愛嗎?”董曉晗凝視著陳瑩的臉,感到胸中壓抑已久的東西再也阻擋不住:“您是想告訴我,愛情必須專一,您想讓我感到羞恥,對嗎?我可以告訴您我的真實感受,我對魯小昆是一種依戀,就像對哥哥那樣的感情。遇到陳峰,我才真正體驗了戀愛的滋味和心跳的感覺。我還想告訴您,陳峰的生活表麵看去很繁華很熱鬨,好像什麼也不缺,實際上他缺少溫暖和愛,這是他最需要的東西。在堅強的外表下,他的內心是孤單的,很渴望溫柔和嗬護。最後我再告訴您,陳峰他也很愛我,在我落難的時候他沒有撒手不管,在所有的人都視我為殺人凶手的時候,他依然能挺身而出,支持幫助我,這種勇氣不是誰都會有的。現在我下決心離開陳峰,這絕不是向您妥協。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愛,因為愛。也為了這份愛,我原諒您對我的傷害。再見!陳律師!”董曉晗轉身走了。啪的一聲,陳瑩折斷了手邊一支圓珠筆。董曉晗登上了回家的列車。在她的行李包裡,不僅裝著喬煜送給她的那隻水晶羊,還裝著那套從看守所出來時陳峰帶給她的衣服。如火的紅色短袖,若雪的白色長褲。她隻在那天穿了一次,便把它們換下來,隨時攜帶在身邊。她必須回家。因為她實在忍受不了失去愛的痛。仿佛自己動手從身上割掉一塊肉,這種空落和疼痛令她失眠,憔悴,恍惚,令她有肝腸寸斷的感覺。她需要親人的安撫。她希望借助與親人的相見,借助親情,來衝淡自己的傷痛。她感到自己太痛苦了,太孤單了。看到一片從樹枝上被風吹落的葉子,看到那種沒有依托、孤零零的、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樣子,就仿佛看到了自己。還有,她必須回家了解一下魯小昆當初購買氰化鉀的具體情況。進站之前,董曉晗接受了火車站防SARS工作程序中的重要一環:測量體溫。這是旅客進站的必經程序,任何人不能例外。她的體溫為三十六度二,不知道算不算低溫。火車的硬臥車箱裡,冷冷清清,大部分鋪位是空的。隻有稀稀落落幾個旅客,都戴著口罩,董曉晗除外。有一位旅客在與人通電話,一遍遍叮囑電話裡的人“勤洗手,多吃蔬菜和水果”。這讓董曉晗覺得十分可笑,這種可笑的感覺讓她的心裡獲得了片刻輕鬆。直到現在,董曉晗對SARS仍然沒有深刻的認識。喬煜送了她兩瓶84消毒液,一壺過氧乙酸和一遝口罩。這些東西全被董曉晗丟進角落,一次也沒使用過。魯小昆的事占據了她的整個大腦,其他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生命是寶貴的,人們對SARS的懼怕主要緣於對生命的珍視。可為什麼就有人冒著償命的風險,拿寶貴的生命做賭注,去剝奪了魯小昆的生命?那位不甘寂寞的旅客又對著手機感慨:“唉,能夠自由地呼吸是多麼幸福啊……”能夠自由地呼吸是多麼幸福啊,董曉晗記住了這句話。火車嗚嗚地叫著,往家的方向駛去。上一次回家是去年春天。因為要結婚,在魯小昆陪同下回去向全家人報喜。那一次是歡天喜地、幸福洋溢的。買的往返機票,在ⅹ市下了飛機,魯小昆就直接從租賃公司租了一輛車。回家的幾天,每一天都是風風光光,好不體麵,在眾多親戚朋友間,惹來一片豔羨的目光。拍著良心講,魯小昆是愛她的。新婚之夜他說過,他此生隻愛三個人,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妹妹,另一個便是她。可是僅隔一年,再回來,隻剩她孤獨一人。而且在他死之前,她背叛了他,讓他受了男人不可忍受的侮辱。他帶著受辱的痛苦,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遭人暗算,失掉生命。*9菖市火車站。董曉晗從出站口走出來,一眼便從人群裡看到了弟弟的身影。她在人流裡找了半天,沒有看到父親和母親。以往,任何一次回家,隻要家人接到了電話,二老中必有一人趕來接站。即使她不願意他們來,他們也非來不可。有一次乘飛機回家,因為沒有直達的飛機,便到達相鄰一個城市的機場,父親特意乘了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趕去接機。可是今天,董曉晗沒有在人流裡看到父母的身影。隻有弟弟曉潤,臉上帶著一縷疑惑,在等她。久彆重逢的喜悅找不到了。董曉晗的心裡,冷清、失落、難過、悲傷的感覺在彌漫。弟弟又長高了,看上去像一個男子漢了。他從董曉晗手中接過行李包,兩人對望一眼,默默無言地走著。走了幾步,曉潤忽然道:“姐,也許我不該多嘴,但你這個事,確實太離譜了,小昆哥一直對你很不錯啊,你怎麼能……”董曉晗擰頭看了弟弟一眼,站住了。旁邊恰好是一間小商店,董曉晗感到渾身無力,便一屁股在店門口的台階上坐下來。弟弟看了她一眼,也坐下來。許久,董曉晗虛弱地、委屈地問他:“你們真以為是我殺了魯小昆?”曉潤口無遮攔:“我倒不這樣看,我也不信你會殺人,可你瞞著小昆哥,和一個……算了,我不說了。”弟弟的語氣很無奈,沒有把話說完。董曉晗已明白了弟弟的意思。看來,所有的事情,家裡都知道了。這麼說來,她還有什麼好委屈的?她有資格去委屈嗎?一切自作自受。她不僅無顏麵對魯家人,而且無顏麵對自己的家人。父親是軍人出身,母親是教師,從小她就接受著嚴格的道德和傳統的家庭教育。董家人的一切行為,都必須遵從道德規範。出格?99lib.的行為是不容許的,是不可以被人接受的。尤其像她這樣不守婦道,而且弄出了人命,更是不可饒恕的。董曉晗坐在冷冰冰的台階上,呆了半晌,問弟弟道:“你現在是不是特彆瞧不起姐姐?”董曉潤眼睛紅了,他低聲道:“我不是瞧不起你,姐,我隻是……不能原諒你。”董曉晗感覺心裡仿佛又被插進一柄尖刀,一陣尖銳的痛。在親人的眼裡,她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停了一會兒,董曉潤又道:“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後,爸媽就啟程去看你,結果在路上媽的偏頭痛又犯了,痛得死去活來,火車上無法就醫,隻好中途下車,在一個小城的旅館裡住了兩天,結果在乘坐公共汽車的時候,又不小心被小偷偷去錢包,一下子丟了一千八百塊,爸媽心情都受了挫,就打道回府了。回家後,爸三天沒吃進一口東西。這段時間,全家人都忐忑不安,可以說雞犬不寧了,家裡人一邊等待著事情的結果,一邊在商討對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到家以後,如果爸媽對你有看法,你就忍著吧,也希望你能理解他們……”家裡發生的一切使董曉晗心痛得無法忍受。她摸出紙巾擦了擦淚,站起來:“走吧,回家。”本來她回到親人身邊,是想尋求一點安慰的。現在看來,這隻是一廂情願。她的行為已製造了一場巨大的精神災難,讓親人遭受了嚴重創傷,他們比她更需要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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