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野 花(1 / 1)

少年巴比倫 路內 6260 字 2個月前

我離開工廠之後,有很多個夜晚,都在稿紙上描述它。有時候我把它寫得非常傷感,有時候則非常快樂。我從來沒有寫過白藍,除了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十歲以後,寫到她,也隻是一些斷斷續續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說完。我做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裡,我將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這種方式所表達的已經不是愛了,而是懷念。但是這種懷念來自於我身體最深的地方,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僅是白藍,還有其他人。每一個秋天,站在白藍的醫務室裡,都能看到工廠外麵的野花。那是一種沒有名字的花,大多數是黃色的,還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這些低矮的野花沿著工廠的圍牆,一直開到遠處的公路兩旁,它們非常絢麗,像很熾烈的陽光照射在地麵上的顏色。連片的,綿延的,在陰暗的地方似乎要斷絕,但在開闊之處又驟然呈現出一片盛景。這種野花的花期很長,從十月開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們都出現在我的視線中,用一種驕傲而無所謂的表情。在它們盛開的季節裡,有些路人隨意地采摘它們,然後又隨意地拋棄在路上,車輛碾過,黃色的花瓣被擠壓得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無損於它們本身的美麗。我喜歡站在醫務室的窗口,有時她不在,門沒鎖,我也擅自跑進去,站在那裡。她進來之後發現我在,起初她不說什麼,後來次數多了,她說:“小路,沒有人的房間,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間,否則不要隨便闖進來。”我說:“你說話這麼繞,我一句都聽不懂。”她搖了搖頭說:“跟你講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到了嗎?”我說:“沒有啊。我最近很老實。”每當說到胡得力,她就會再加一句:“你是個叛逆青年。”我對她說,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這個樣子,遲到早退,翻牆罵人,諸如此類的壞事,每個工人都可以去乾。假如我去寫詩。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逆青年。我還說到我堂哥,那個收保護費的,他也不是叛逆,他們黑社會裡麵的規矩比廠裡大多了,誰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學,那他就是黑社會之中的叛逆青年。這種叛逆很少的,它不會被人扁,隻會被人嘲笑。我一直認為,被扁的理想是值得堅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難說了。白藍聽了這些,就說:“我沒說錯,其實你還是個叛逆青年。”我聽了這話,無言以對。九三年春天,我曾經和她一起去參加過化工局的一次先進事跡報告會,當時,每個廠派十個代表去參加,工會組織的。我在工會的名聲還是不錯的.工會的徐大屁眼選了幾個優秀職工,後來想到我和白藍曾經救過德卵,這也勉強算是一件先進事跡。徐大屁眼就把我喊過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裡聽報告。我對報告不感興趣。但可以不用上班,當然樂意,何況是和白藍在一起。那天我和白藍騎著自行車,來到化工局的禮堂。裡麵掛著很大的紅色橫幅,燈光明亮,人頭攢動,好像有一種開宴會的氣氛。白藍說,坐到角落裡去吧。我不乾,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說我腦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領導坐的,那就第二排吧。我們坐在一個半禿的腦袋後麵,我點起一根香煙,白藍說這裡大概不能抽煙,我返身一看,後麵至少有十七八個工人都叼著香煙呢。聽報告的時候,前麵的領導也抽煙,台上的先進模範也抽煙,那時候沒有所謂禁煙的概念。隻要不在生產區,隻要不會炸死人,香煙是隨便抽的。出乎我的意料,先進事跡報告會很好聽。有人掉進汙水池,另一個人去救他,那人救上來了,另一個人死了。有人勇鬥歹徒,歹徒來廠裡偷鋼材,英雄拿著一個手電筒對付四個拿刀的,被捅成重傷,當然他的手電筒也砸中了其中某個歹徒。有人一年四季免費給廠裡職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鬨著要跟他離婚,因為他乾這個有癮,連家裡房頂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見毒氣泄漏,非但不往外跑,還衝進去關閥門,群眾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我聽了這些故事,對白藍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救德卵很偉大,可以上台做報告,現在才知道這根本算不上個鳥毛。這些先進事跡太厲害了,你看過《聖鬥士星矢》嗎,他們簡直就是聖鬥士。白藍說。閉嘴,什麼神鬥士的,亂七八糟。後來上來了一個老頭,是個老英雄,他為了修一台進口機器,把左手的四個手指頭,連帶小半個手掌全都軋掉了。他伸出左手給我們看,那隻手上長著肉乎乎的四根東西。老英雄盛讚醫生的再生手術,那個手術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上開一個口子,把他的殘手埋到肋部,縫上,這樣子就像一個人總是在掏自己的錢包一樣。過幾個月再拿出來,殘手之上就長出了一塊肉,但這塊肉是不分叉的,看起來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機器貓小叮哨,醫生再用刀子把這塊肉切成四條,好像削胡蘿卜一樣削成手指狀,再包紮起來,就成了四根手指。當然,也可以切成八條,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魚一樣。我聽到這裡,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後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殘忍,胃裡不舒服。我扭頭瞥了一眼白藍,她聚精會神地對著老頭看,還頻頻點頭,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忘記了,她是醫生,不是變態。那天聽完報告出來,已經五點多鐘。我說:“以後這種報告我再也不來聽了,本來是四點鐘下班的,聽個報告搞到五點多,不合算。”白藍說:“去吃飯?我請客。”我們在街上找飯館,我和白藍沒有固定吃飯的老地方,我說去吃麵,她說吃麵太寒傖,吃西餐吧。後來我們跑進一家牛扒城,鬨哄哄的全是人,這是戴城唯一可以用33Y..吃東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點像豬肉店的砧板,凳子也是他媽的條凳,隻不過比麵館裡的條凳更寬更長。服務員端著刺啦刺啦的鐵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飯,對著一個二十九英寸的電視機狂唱卡拉OK,唱的是張學友的《吻彆》。這根本不是西餐廳,我在電視裡見過西餐廳的,那裡很安靜,還點蠟燭,服務員穿得像新郎。白藍說:“你說的那是法國西餐廳,這個是美國西部的西餐廳。”我們坐下來,在一群女中學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張條凳上。有個女中學生胸部特彆大,她圖方便,把兩個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鐵板牛扒端上來之後,刺啦刺啦的全都濺在她的胸上,她尖叫著跳了起來。我看得好玩,白藍擰了擰我的胳膊說:“不許朝人家看,小流氓。”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曉燕奶奶的事情,當時我媽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後來我想到李曉燕的奶奶已經死了,心裡有點難過,我就不笑了。這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它沒有發生過:我沒有看到過麻袋片,或者,她沒有跳樓。這樣我都能過意得去。我和白藍是並排坐著的,這麼講話很不方便,後來我騎在條凳上和她講話。她沒法騎,她那天穿著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願意騎著凳子和我說話吧。她說:“小路,你自己知道嗎?你和彆的青工不一樣。”我問她:“不一樣在哪裡?”“我說不上來,你以後也許能去做點彆的。”“做什麼呢?”“你不要用這麼弱智的方式和我說話,可以嗎?”她瞪我一眼。我說,我來告訴你吧,我和彆人有什麼不一樣。我的數學老師說過,我是一個悲觀的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這種人比比皆是,後來發現不是這樣。悲觀的人很少很少,有些人本來應該悲觀的,可是他們打麻將唱卡拉OK,非常快樂。我身邊全都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來看這個世界。悲傷的,還是樂觀的。我小時候認為,一件事情要麼是快樂的,要麼是悲傷的,它們之間不具備共通性。可是我終於發現,悲傷和快樂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現,比如你咬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卻感到悲傷。我悲傷得簡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這就是我和彆人的不同,僅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讓我去做點彆的。我和我身邊的世界隔著一條河流,彼此都把對方當成是神經分裂。那天我在吵吵鬨鬨的牛扒城,用很低的聲音說,白藍,我愛你。但那地方太吵,連我自己都聽不清。說完這句話,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想放亮嗓子再大聲說一次,但我又覺得,這件事情連做兩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為了愛她,第二次純粹隻是為了讓她聽見。我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說過。後來,我吃完了一盤黑椒牛排,感覺像什麼都沒吃,這牛排還不如我們廠裡的豬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沒心情。我發給她一根香煙,她擺擺手。說:“我們走吧,鬨死了。”這時候,卡拉OK裡開始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這次是原唱,很好聽。出門之後,我們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著自行車走,走累了就騎上自行車。我給她講些班組裡的笑話,長腳,六根,元小偉。她有時笑,有時皺眉頭。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車,我習慣性地調頭回去。她說:“你上去坐一會兒吧,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我就停好自行車,跟著她往樓上走,樓道裡黑乎乎的。那時候我不知道上樓要走在女士前麵。我隻知道跟著她走,一步裙很性感,我眼睛正對著她的裙子,雖然樓道裡很黑,還是看了個一清二楚,躲都沒地方躲。如今讓我回憶白藍的家,我能想起來的是:那是一套兩室戶的老式公房,房子的質量大概和農藥新村差不多,沒有客廳,陽台很狹窄。這套房子幾乎沒有裝修過,水泥地坪保持著毛坯房的本色,窗框是木製的,刷了一層綠漆,已呈剝落之狀。她就獨自住在這套房子裡。她拉亮電燈,到廚房去燒水,我獨自坐在朝南的房間裡。不久之後,她端著一碟瓜子進來,說:“在燒水,等會兒泡茶。吃瓜子?”我說我不吃,但是可以抽煙嗎?她說:“你隨便,煙缸在書桌上。”她的家具非常簡單,幾近於宿舍。唯一有點特色的是靠牆放著個書架,裡麵有幾排醫書,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烹調,外語,古代詩詞。趁她去倒茶的工夫,我抽出一本《婦產科病圖鑒》看了看。那本書裡麵一張照片都沒有,全是用素描手法畫出來的器官,還打上陰影。等白藍端著茶進來的時候。我正翻到葡萄胎那一頁,以我當時的智力,怎麼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個孕婦怎麼會生出一串葡萄。她從我手上呼地抽走了那本書,用鄙夷的口氣對我說:“你看這種書做什麼?”我說,隨便看看而已,又不是黃書。我很同情給這本書畫插圖的人,我的一個親戚就是學美術的,要是學了美術最後就是給婦科病圖鑒畫這種東西,那也沒什麼好玩的,還不如做電工呢。白藍說:“貧什麼嘴,這是科學!”後來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印著些字。她對我說:“你看看這個。”我一看,是一份夜大招生函。我說這個東西我知道,長腳就在考夜大,被人像狗一樣追來追去,都快跳河自殺了。白藍說:“你不要吊兒郎當的,我很嚴肅地和你說,你應該去考夜大。你現在上白班,晚上也沒什麼事,讀個夜大正好。”我說:“要參加成人高考的,那些語文數學我全忘記光了。”她從抽屜裡拿出另一張紙,說:“這是成人高複班的招生函,還有一個多月就結束了,你現在去上課,還是能趕得上的。”我說:“我考慮考慮吧。”白藍說:“小路,你有沒有考慮過彆的,比如說,為了給你媽媽爭氣什麼的。”我不愛聽這些,我最煩彆人提我媽。我說:“我上班掙工資就是給她爭氣,我要是考上大學。她還得每個月給我寄生活費,C^AO,養得活我嗎?”她把兩張紙往抽屜裡一扔,說:“得了,算我白說。你就混吃等死吧。”我根本不想和她談這些,她一個小廠醫,根本不知道我考上夜大以後會落得什麼下場。我肯定會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上三班就不可能讀夜大,除非三分之二的課程都蹺掉,或者三分之二的中班夜班都曠工,這兩件事是矛盾的。廠裡專門用這種辦法來整治那些讀夜大的青工。後來我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她住在朝南的房間,北邊屋子鎖著。我問她:“這房子你一個人住?”“是的。”“你爸爸媽媽呢?”“都去世了。”我不敢再問下去。後來我喝多了茶,去廁所尿尿,她家的衛生間是最老式的那種。蹲式的馬桶,水箱在很高的位置上,有一根繩子,拉過以後水就衝了下來。我伸手去拉,發現繩子斷了,就跑出去搬凳子,爬上去修理水箱。白藍說:“哦,水箱繩子斷了,上個禮拜就斷了。”我說:“你不衝水啊?”她說:“拎個水桶衝水唄。”我一邊修水箱,一邊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有個同學家裡是這樣的。他大便完以後用水桶衝水,結果水倒得太猛了,屎都漂到自己腳上了。”白藍皺著眉頭說:“你怎麼儘記得這種惡心的事情?”我說,我也沒辦法,我腦子裡記得的都是些惡心事,好事記不住,大概是天生的。一腦殼都是屎的人沒前途,讀什麼鳥夜大啊。等我修好水箱,自藍就問我:“手洗了嗎?飯前便後要洗手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我洗過了,剛才修水箱的時候,我在水箱裡洗了一下,比較節省。白藍說:“我有時候真的很鄙視你。”後來,她對我說,不早了,可以回去了。我就老老實實往門口走,到了門口,我對她說:我想過了,我去上高複班,我去讀夜大,隻要她高興就可以。我想我媽也會高興的,我這輩子隻要她們開心,什麼都可以去乾,無所謂的,哪怕是去做亡命之徒。她聽了這話,就抱住我,在我的嘴上親了一下。過了很長日子之後,她說起那天的事。她說自己有點被打動,因為我把她和我媽媽相提並論。她說我很會甜言蜜語,而且這種sweet與彆人不一樣,為此應該親我一下。她又說起那次救德卵,我赤著上身在麵包車上睡覺,我在迷迷糊糊的時候喊了她一聲媽,當時她就很衝動地想親我一下,因為有乾部在前麵坐著,她就忍住了。那時候我對她說,你又說鄙視我,又要親我,假如我是個知識分子,大概會很惱火,把你當成是個醫務室的卡門。但是你看,我一個擰燈泡擰螺絲的,就不會有這麼多雜念,這多好。我隻會按照那種使我成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我被這個世界鄙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把我當成一個shit,但這些鄙視絕不會來自於你白藍。我又不是傻子,鄙視和喜歡會分不清嗎?要是分不清這個,那就被汽車撞死算了。她吻了我。她後來說,她以為我會說愛她,但我沒說,而且跑掉了。我說,我已經說過愛你了,在牛扒城裡,在醫務室裡,在三輪車上,甚至是在豬尾巴巷我們初次認識的時候。她說那些都不算,她要我說愛她。我就說:“白藍,我愛你。”那天她親我,她的手捧著我的臉,我覺得自己像個被夾子夾住的老鼠,嘴巴被擠成一朵喇叭花,舌頭伸不出來。她也不管我死活,親完之後,她說:好了,回去吧,路上當心點。我不太甘心,就捧著她的臉也這麼親了一通,讓她嘗嘗被夾住的滋味。然後我鬆開她,撫了撫她的頭發,就走了。我下樓時候速度飛快,她怕我摔死在漆黑的樓梯上,其實我跑慣了這種樓梯,我知道所有公房的樓梯都是十七個台階,絕不會踩空一腳。她想叫住我,但我走得太快,而且在樓下嗷地喊了一嗓子,新知新村的人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我。她歎了口氣,關上門,任由我跑掉了。我想起她的床。那是一張單人床,很乾淨,很簡單的被褥,有一個藍色的枕頭。看到她的床會聯想到她睡覺時的樣子,周末早晨的陽光是不是會照到床上,做夢的時候會不會從床上掉下來。我甚至看到,枕頭上曲折地臥著幾根頭發。每當我想起這些,心裡就很悲傷。這張床太小,如此單薄仿佛她和我一起經曆過的幾樁破事。這是為睡眠而準備的床,僅僅為睡眠而準備。假如我們之間再發生一些彆的,或許這張床會給我留下更好的印象。直到我自己想睡去,在無人的地方閉上眼睛,永無夢境地長眠。僅僅是睡眠的床也可以代表著一種幸福,我後來才知道。九三年長腳考取了夜大,是戴城大學辦的,機電專業。他高興死了,99lib?請結拜兄弟吃飯。化工廠附近根本沒什麼吃的,一個是麵館,飛著幾百個蒼蠅,還有老鼠與人共餐,服務員是個酷愛翻白眼的中年婆娘;另一個是茶館,隻有水,沒有固體食物。這兩個地方都不適合開慶功Pany。長腳把我們帶到公路邊上一個停車吃飯的地方,那地方不錯,幾個頭發枯黃的小丫頭站在路邊,對著來來往往的汽車招手,她們是這裡的服務員。長腳點了小半桌菜,大多是素菜,葷菜隻有炒螺螄和炒雞蛋。他又拎了幾瓶啤酒,我們三個開始喝著,喝到一半的時候,外麵一陣自行車鈴聲,小噘嘴跑了進來。小噘嘴終於把那臘腸一樣的辮子剪掉了,這還得歸功於我,我在小李麵前說了好幾次,你老婆把臘腸掛腦袋後麵。他起初是不敢對她說的,後來時間長了,被我灌輸得有點癡呆,一不小心說了出來。小噘嘴聽了,二話沒說,跑到美發廳去剪了個齊耳的短發。從這一點上說,小噘嘴確實和小李是青梅竹馬,感情不一樣。假如是由我來說出臘腸這一節,準保被她臭罵一頓。她罵我和長腳都已經習慣了。見到小噘嘴來,長腳又點了個肉末粉絲煲。我們照例是舉杯慶祝,酒過三巡,小噘嘴對長腳說:“長腳,你這回慘啦。”長腳臉色頓時耷拉下來。小噘嘴帶來的消息,都是勞資科的內部消息,這些消息全是噩耗。她雖然長得很甜,其實是個烏鴉。長腳說:“怎麼啦?”小噘嘴說:“胡科長知道你考上夜大了。”長腳說:“誰傳出去的?”小噘嘴說:“全廠都知道你在考夜大,你自己填招生表的時候把工作單位也填上去了吧?”長腳說:“不填單位不給考的。”小噘嘴說:“所以啊,胡科長打個電話過去就知道了。聽說你成績不賴啊,全都及格了。”長腳已經無心聽她調侃,他站起來在飯館裡打轉,他說這下完了這下完了,肯定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了。我們看著他像個籠子裡的狼一樣,轉得眼睛都暈,小噘嘴說:“長腳,坐下說話。”長腳雙手撐著桌子,兩眼忽然全是血絲,瞪著她。小噘嘴大叫一聲:“媽呀,嚇死我了!”長腳說:“胡得力怎麼是不是要把我送去上三班?”小噘嘴說:“沒有。胡科長就說,你學了機電也沒用。廠裡學機電的至少有四五十個人,都在上三班呢。除非你學管工。”長腳大叫起來:“夜大沒有管工專業的!讀了個大學,我還是修管子嗎?”我們三個坐在那裡,被他的唾沫星子噴在臉上,全都直著身子點頭。後來小噘嘴安慰他說:“你也彆難過了,這兒還有人學會計呢。”“誰啊?”長腳和小李一起問。“我。”我舉起手,眼睛看著窗外。說實話,這個消息我是瞞著所有人的,我讀高複班,我參加成人高考,我被夜大錄取,隻有白藍知道。我可沒想到胡得力會打電話去夜大查詢,如長腳所說,考夜大必須要填工作單位。當時我想也沒想,就寫了個戴城糖精廠,早知道還不如寫個體戶呢。後來長腳跳出來掐我的脖子,說,你怎麼會考上夜大的,你根本沒複習怎麼會考上夜大的。我用力摘下他的手,說:“你是技校畢業,根本沒參加過高考,我是高中畢業,我基礎比你好多了。”長腳說,這下完了,雙雙去上三班吧。我說他神經病,我又不是他女朋友。照我的看法,我去上三班的可能性倒更大。小噘嘴說:“胡科長說了,你一輩子做不了會計的,你會貪汙的。”我就說,這話邏輯有問題,既然說我一輩子做不了會計,又怎麼知道我會貪汙呢。小噘嘴不跟我討論這種問題,她不理解什麼叫邏輯,這種車軲轆話隻有跟白藍繞著才有意思。後來他們問起我,為什麼去學會計。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讀的是文科班,可以不用考化學物理,去填招生表的時候才發現,整個夜大文科專業隻有兩個:文秘和會計。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該讀哪個,後來招生的老師急了,讓我不要磨蹭,我就問他:“您看我是像秘書呢還是像會計?”老師端詳了我一會兒,搖頭說:“都不像。”我隻能閉著眼睛填了個會計,不像就不像吧,也許老了以後能像。小噘嘴說:“反正,胡科長沒說要送你們去上三班,但你們小心點,我聽說糖精車間要擴產啦,缺人,明年至少要調一百個人去上三班。”有關一百個人去上三班的事情,後來被證實確有其事。一時間,白班工人風聲鶴唳,三班工人幸災樂禍,甚至有些基層乾部都打起包裹,要求調動到彆的廠去。糖精車間的新廠房正在緊鑼密鼓的建造中,眼看著它一天天造起來,大家的心一天天沉下去。這中間還地震過一次,可惜震幅太小,光是把河邊的泵房給震塌了,耗子全都跑了出來。糖精車間安然無恙,他們說,這車間投產以後,裡麵的動靜就等於是七級地震,這房子除非扔炸彈,否則不會倒。九三年,他們說,我和長腳都可能去糖精車間上三班。首先,我們兩個都考上了夜大,這種人天生就應該去上三班造糖精,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令其想死。其次,我是什麼技術都不會,隻會擰燈泡,很容易被淘汰;長腳則是他們班組的頭號犧牲品,如果上頭要抽人去造糖精,長腳肯定是第一個被出賣的。那時候六根給我們出餿主意,要想發達,就去泡廠長的女兒。廠長的女兒是化驗室的,你看見她就會想起我們廠長,兩個長得實在太像。都說女兒像爸爸,但不能像到那種程度,晚上跟她睡在一起,乍一睜眼,還以為是睡她爸爸,這就太恐怖了。這姑娘一如廠長,矮胖,圓臉,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身材臉蛋也就算了,為什麼要跟爸爸戴一樣的眼鏡,那就天知道了。廠裡的工人不正經,說她戴四個胸罩,胸口兩個,臉上兩個。我們一聽要去泡四個胸罩的姑娘,一起搖頭。六根說,你們彆臭美了,這姑娘可高傲呢,見誰都不理的。我們就一起點頭,是的是的,廠長的女兒她當然有理由高傲,而且也應該難看,否則人人都去泡她,她忙得過來嗎?六根說,聽說秦阿姨正在給四個胸罩的姑娘找對象,把科室裡的未婚男青年翻了個底朝天,其中頗有幾個躍躍欲試的,既然科室青年都不怕死,我們這些做電工管工的就更無所畏懼了。我和長腳猶豫了半天,我說還是讓長腳去泡吧,我名聲太臭了。大家都表示同意。長腳說:“我競爭不過科室青年的。”後來雞頭在長腳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使之恍然大悟,雞頭說:“你他媽的泡上了她,你不就是科室青年了嗎?”長腳又說:“那我去泡她,小路怎麼辦呢?”我們幾個一起朝他後脖子拍去,“你他媽的泡上了她,小路還會去上三班嗎?”工廠裡泡姑娘是花樣百出的,最簡單的辦法是拔氣門芯。我有個姑姑是工人,年輕時候很美,有一天她下班發現自行車氣門芯沒了,正在發愁,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工,該青工非常關心地說:“自行車壞了?我來修。”然後他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個氣門芯。我姑姑年少無知,三下兩下就愛上了這個助人為樂的青年,後來他就成了我姑父。還有跑到班組裡去吹牛的。還是我的姑父,到我姑姑班組裡,對著其他人狂吹,說自己會縫紉,會打毛衣,會燒菜。一邊吹牛,一邊用眼風掃我姑姑。我姑姑在旁邊聽著這些,心裡越發傾慕,八十年代會打毛衣的男青年絕對是珍品。後來結了婚才知道,屁,他什麼都不會。我姑姑也是瞎貓拖上死耗子,姑父憑著這手狂吹的絕技,若乾年後做上了全廠的黨委書記。有關糖精廠的化驗室,那裡戒備森嚴,一般人進不去,隻有電工可以自由出入。化驗大樓有上百根燈管,幾乎每天都有壞掉的,平時都是攢齊了一起換,遇到電工心情好,也可以主動跑去換燈管,檢修電路。泡化驗室的姑娘,乃是電工的天職。但是,化驗室對長腳來說是一個無法企及的地方。長腳是管工,化驗室裡有很多燈泡,有很多燒杯,有很多儀表,就是他媽的沒有管道。假如長腳隨隨便便跑進去,可能撞上女化驗員換衣服,那他就慘啦。女化驗員都是穿白大褂的,白大褂下麵就是胸罩和褲頭,如果他撞上的不是四個胸罩的姑娘,而是兩個胸罩的老阿姨,一種可能是被送到保衛科,另一種可能是被就地強奸掉。後來六根出主意,下次去換燈管,帶上長腳一起去。這個主意雖然很糟糕,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長腳化裝成電工混水摸魚,我們的任務是掩護他。那天我們借口檢修電路,統一換燈管,幾個電工一起跑到化驗室去,順便帶上了長腳。結果,千算萬算,忘記問一聲四個胸罩的姑娘在不在。她那天正好調休。長腳非常沮喪,在化驗室百無聊賴,他就主動爬到桌子上去換日光燈管,不料被電了一下,直接從桌子上滾翻在地。倒黴的長腳被兩個阿姨抱著,阿姨大聲喊他的綽號:“長腳——”我們跑過去看時,長腳腦袋枕在阿姨臂彎裡,好像將死的烈士。另一個阿姨在給他按摩胸口。這情景非常不堪,我們都看不下去,收拾起工具全都走了。走出化驗大樓時,聽見後麵一陣腳步,長腳連滾帶爬地跟著我們跑了出來。雞頭說,長腳實在太差勁了,看看小路吧,陪小姑娘嗑瓜子,給小姑娘講笑話,換一個燈泡得四個鐘頭,媽的,四個胸罩的姑娘看來得小路去對付。長腳就說:“小路,你去對付也一樣,泡上了彆忘記把我也調到科室裡。”我隻能哼哼哈哈地敷衍他們,心裡很擔憂。我們電工班的人都是碎嘴,這消息假如傳出去,廠長知道我們這麼泡他的千金,恐怕會把我和長腳都送到鍋爐房去。九三年我和長腳的運氣好到了家,本來很有可能去鍋爐房的,結果,我們廠長莫名其妙被調走了,來了個新廠長。科室青年的求婚行動立刻偃旗息鼓,再也沒有人想泡四個胸罩的姑娘了。我們也順竿子往下爬,這姑娘簡直是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想去碰,碰了她,很可能被新廠長送到鍋爐房去。政治鬥爭真殘酷啊。新廠長上任,我們都期待著糖精車間擴產的事情能擱淺,誰知,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但要擴產,而且要大大地擴產,使我們廠成為全球糖精的主要生產基地,讓其他的糖精廠都倒閉。三班工人的缺額,從一百個猛增為一百五十個,所有的閒差都要重新整頓,連食堂裡運泔水的都不例外。大家咒他斷子絕孫,他也確實沒有小孩,泡廠長女兒的計劃徹底落空。九三年是一個無處可去的年份,在工廠裡上班,外麵的世界變得很快。七十年代,工廠裡是什麼樣,外麵就是什麼樣。八十年代,外麵有舞廳和錄像館,工廠的娛樂設施顯得落伍,有些工廠也跟著造舞廳,造錄像廳。再後來,外麵有電子遊戲房,有網吧,有桑拿,這下子工廠跟不上了,總不能把車間改造成娛樂中心吧?那唯一不變的娛樂場所,圖書館,就成了國營企業的夢幻之星。每天中午,糖精廠的圖書館對外開放,《淫魔浪女》與《約翰·克裡斯朵夫》雜陳在一起,還有各種各樣的雜誌,亂七八糟的錄像帶。在這個圖書館裡有全套的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網格版古典名著,當然還有各色盜版武俠和言情。我對張小尹說起過去,就會說那個圖書館裡有很多我想看的書,起初我也看《淫魔浪女》,後來看些彆的,外國古典名著和中國先鋒派之類。我的目的很簡單,隻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讀野雞大學的。我現在住在上海,爬滿蟑螂的地方,有時候會夢見化工廠的圖書館,那裡很乾淨,沒有蟑螂,某些季節裡會有一些蠓蟲從窗外飛進來。我坐在裡麵看書,那唯一的吊扇翻動著書頁,風卷動淡藍色的窗簾,時間在我的注視下流逝。我在上海的舊書市場晃悠,竟然淘到一本敲著“戴城糖精廠圖書館”圖章的書,豐子愷翻譯的《落窪物語》,我把這本書揣到口袋裡的時候,心裡非常傷感,好像是從廢紙簍裡找到了我遺失多年的情書。我又想起,我辭職的時候有一本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沒還給圖書館,有一天我媽看到這本書,非常擔心,以為我失業在家,要去造假鈔糊口。這些書都被我珍藏在書櫃一角,將來我死了,可以給我兒子看看。我現在回憶糖精廠圖書館,那裡有個管理員,叫海燕。她是戴城小有名氣的詩人,經常在晚報上發表作品。我後來還遇到過一些姑娘,她們也叫海燕,無一例外都很有文藝細胞,有的是畫畫的,有的是攝影師,有的酷愛寫作。為什麼叫海燕的姑娘都會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呢?我的看法是:從小就受了高爾基的熏陶。上學的時候,語文老師讓我朗讀課文《海燕》,我站起來直著嗓子念道:“《海燕》!高爾基在蒼茫的大海上……”被語文老師用一個黑板擦扔中了額頭。語文老師說我永遠不會像海燕一樣擁有遠大的抱負,而一個名字叫海燕的姑娘是絕不會這麼無聊的。在戴城晚報上發表詩歌是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我不能想象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被打印出來,由一組歪七歪八的象形文字變成方方正正的宋體字,心情激動得要昏倒。文字變成鉛字,就是鐵證如山的事情,就像一記耳光拍在臉上,就像露陰癖被聯防隊員赤身裸體地抓獲在大街上。有關我寫詩,經過是這樣的。有一天海燕對我說,路小路,你和其他青工不一樣啊。這句話我已經聽白藍說過了,現在又有人這麼說,心裡畢竟很激動,認為遇到了知音。我問海燕,我有什麼不一樣。她說,其他青工都是看《淫魔浪女》,你看的是《悲慘世界》。我心想,我看《悲慘世界》就是為了體會一下,什麼叫悲慘。海燕說,這本書很好,很勵誌的。媽的,悲慘世界還勵誌?那天海燕從抽屜裡拿出幾本《詩刊》,說:“你拿回去看看吧。或許你會感興趣。”這些《詩刊》不是圖書館的,是她私人的,工廠裡什麼雜誌都有,就是不會有《詩刊》。我說:“寫詩啊,不就是句子分行嗎?”她說:“口氣不小啊,寫幾首出來,讓陳小玉登到廠報上去。”那時候我想不到,自己寫詩,還刊登到廠報上去,是件找死的事。我還以為很牛逼呢。原先廠裡就一個海燕是寫詩的,她很美,又很懂事,領導都喜歡她。在廠裡人看來,她寫詩是一種類似女紅的活計。後來我成為糖精廠第二個寫詩的人,但我是個電工,而且聲名狼藉,彆人把我當個傻逼,我自己還不知道。那時候胡得力看見我的詩,就說,這是不務正業的典型,應該把路小路送到糖精車間去,他就知道什麼是詩意的人生了。現在我知道,寫詩的人有一種毛病,就是喜歡鼓勵彆人寫詩。陳小玉和海燕發現了我的才能,但同時也把我送到了坑裡。工人師傅遙遙地看見我過來,就衝著我大喊:“詩人!詩人!”我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乾部看見我,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種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廁所,聽見有人蹲在那裡大聲地讀我的詩,然後把廠報搓一搓,用來擦屁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招來那麼多嘲笑,起初我以為他們嫉妒我的才華,後來發現,他們根本把我當成是個寫打油詩的。當時我很後悔,自己沒事找事,費了半天勁,其實是找死。現在我三十歲了,我已經不想為這種事情慚愧了。我二十歲的時候就算不在這件事上找死,也會死在其他事情上,反正都一樣。一切都去他娘的吧。有一天,我獨自在化驗室裡換燈管。那些化驗女孩說:“喲,路小路哎,現在是詩人。”我說你們不要取笑我了,我一個電工而已。那些女孩說:“你寫得很好啊,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想了半天,認為這是一種表揚,而且是善意的,我就很開心。為了報答她們,我把剛學來的一種遊戲表演給她們看,這是我從夜大學來的,叫做筆仙。工廠裡的女孩不懂筆仙,筆仙最初是在大學裡流行的。我對她們解釋了一下,什麼是筆仙,然後拉起窗簾,在桌上鋪開一張紙,寫上字,念叨了幾句咒語。我和一個女孩握著一支圓珠筆,旁觀的女孩都很緊張,小臉蛋都紅了。這個遊戲確實很好玩,用來泡小姑娘最合適不過。圓珠筆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慢慢地在紙上打轉。筆仙出來了筆仙出來了,她們小聲地發出讚歎。路小路你真神奇,你從哪裡學來的,你一定要教教我啊。後來,化驗室的大門被哐哨一聲推開,一群乾部從外麵走進來。那些化驗女孩尖叫一聲,像鬆鼠一樣四散而逃,瞬間之後,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桌子上,手裡捏著一支圓珠筆,茫然地看著他們。我第一個看到的是胡得力,然後是倒B,然後是小畢,這使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夢裡。冤家路窄,也不能窄到這個程度。後來,有一個瘦高的中年人走到我麵前,他穿著不藍不綠的廠服,而我穿著槍駁領的西裝。他指著我問:“哪個班組的?”胡得力搶上一步,說:“電工。”中年人麵無表情地說:“讓他去糖精車間上三班。”然後又指著胡得力的鼻子說,“你是怎麼搞管理的?”後來我知道,這個中年人是我們新任的廠長。那天他帶著各個科室的乾部出來突擊檢查。有關他,我隻知道他是一個著名的企業家,在他的經營之下,我們廠成為戴城唯一一個沒有下崗職工的國營企業。我撞在他手裡,死得硬邦邦的,沒有任何回旋餘地,送一百條中華煙也沒用。那時候隻要是個廠長,就被冠以企業家的稱號。戴城有句諺語,隻有窮廠,沒有窮廠長。那一年戴城的輕工企業開始下崗,工人拿一百多塊錢工資,然後解放回家。我們廠恰恰相反,彆人在賣廠房賣設備,我們在擴產,大批職工被送到三班第一線去造糖精。我們廠長被稱為“真正的企業家”,以區彆於“一般的企業家”和“倒閉的企業家”。但我覺得這件事和我沒什麼關係,很多人說他牛逼,那就讓他去牛逼吧,上三班是傻逼,下崗也是傻逼,兩者對我而言沒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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