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彆遺體的隊伍那支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緩慢地、肅穆地向前移動著。我站在隊伍裡,胸前彆著一朵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著我的照片,彆人和我一樣,也都佩戴著嵌有自己的照片的小白花。鐘表奏著單調的哀樂。這是永恒的儀式,我們排著隊走向自己的遺體,同它作最後的告彆。我聽見有人哭泣著祈禱:“慢些,再慢些。”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難受,哪怕是等待死亡,連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們開始結毛衣,拉家常。男人們互相遞煙,吹牛,評論隊伍裡的漂亮女人。那個小夥子伸手觸一下排在他前麵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頭露齒一笑。一位畫家打開了畫夾。一位音樂家架起了提琴。現在這支隊伍沉浸在一片生氣勃勃的喧鬨聲裡了。可憐的人嗬,你們在走向死亡!我笑笑:我沒有忘記。這又怎麼樣呢?生命害怕單調甚於害怕死亡,僅此就足以保證它不可戰勝了。它為了逃避單調必須豐富自己,不在乎結局是否徒勞。二 哲學家和他的妻子哲學家愛流浪,他的妻子愛定居。不過,她更愛丈夫,所以毫無怨言地跟隨哲學家浪跡天涯。每到一地,找到了臨時住所,她就立刻精心布置,仿佛這是一個永久的家。“住這裡是暫時的,湊合過吧!”哲學家不以為然地說。她朝丈夫笑笑,並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會兒,哲學家已經舒坦地把身子埋進妻子剛安放停當的沙發裡,吸著煙,沉思嚴肅的人生問題了。我忍不住打斷哲學家的沉思,說道:“尊敬的先生,彆想了,湊合過吧,因為你在這世界上的居住也是暫時的!”可是,哲學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著丈夫,心裡想:“他多麼偉大嗬……”三 幸福的西緒弗斯西緒弗斯被罰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頂,巨石就滾回山腳,他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徒勞的苦役。聽說他悲觀沮喪到了極點。可是,有一天,我遇見正在下山的西緒弗斯,卻發現他吹著口哨,邁著輕盈的步伐,一臉無憂無慮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見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說身患絕症的人,或剛死了親人的人,因為對他們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無所表示,怕顯得我沒心沒肺。所以,看見西緒弗斯迎麵走來,儘管不是傳說的那副淒苦模樣,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沒想到西緒弗斯先開口了,他舉起手,對我喊道:“喂,你瞧,我逮了一隻多漂亮的蝴蝶!”我望著他漸漸遠逝的背影,不禁思付:總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長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細小的事情,在那裡便有了西緒弗斯(和我們整個人類)的幸福。四 詩人的花園詩人想到人生的虛無,就痛不欲生。他決定自殺。他來到一片空曠的野地裡,給自己挖了一個墳。他看這墳太光禿,便在周圍種上樹木和花草。種啊種,他漸漸迷上了園藝,醉心於培育各種珍貴樹木和奇花異草,他的成就也終於遐邇聞名,吸引來一批又一批的遊人。有一天,詩人聽見一個小女孩問她的媽媽:“媽媽,這是什麼呀?”媽媽回答:“我不知道,你問這位叔叔吧。”小女孩的小手指著詩人從前挖的那個墳坑。詩人臉紅了。他想了想,說:“小姑娘,這是叔叔特意為你挖的樹坑,你喜歡什麼,叔叔就種什麼。”小女孩和她的媽媽都高興地笑了。我知道詩人在說謊,不過,這一回,我原諒了他。五 潘多拉的盒子宙斯得知普羅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種偷給了人類,怒不可遏,決定懲罰人類。他下令將女人潘多拉送到人間,並讓她隨身攜帶一隻密封的盒子作為嫁妝。我相信新婚之夜發生的事情十分平常。潘多拉受好奇心的驅使,打開了那隻盒子,發現裡麵空無一物,又把它關上了。可是,男人們卻對此傳說紛紜。他們說,那天潘多拉打開盒子時,從盒裡飛出許多東西,她趕緊關上,盒裡隻剩下了一樣東西。他們一致認為那剩下的東西是希望。至於從盒裡飛出了什麼東西,他們至今還在爭論不休。有的說:從盒裡飛出的全是災禍,它們撒遍人間,幸虧希望留在我們手中,使我們還能忍受這不幸的人生。有的說:從盒裡飛出的全是幸福,它們逃之夭夭,留在我們手中的希望隻是空洞騙人的幻影。宙斯在天上聽到男人們悲觀的議論,得意地笑了,他的懲罰已經如願實施。天真的潘多拉聽不懂男人們的爭論,她冗自想道:男人真討厭,他們對於我的空盒子說了這麼多深奧的話,竟沒有人想到去買些首飾和化妝品來把它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