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響的時候，李萌正在醫院裡拿她的檢查報告。鈴聲持續響著，但是李萌沒打算接這個電話。她的手機裡有兩張卡，重要的人都會打另一個號碼。當他們的電話進來時，會響起《月亮河》的旋律，那是《蒂凡尼的早餐》插曲，由奧黛麗·赫本親自演唱。此時的來電鈴聲，是李宗盛的《凡人歌》。這首歌屬於另一個號碼，意味著來電者沒那麼重要。“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中……”一首歌快唱完了，李萌已匆匆看了一遍她的體檢報告，對方還沒有掛斷的意思。她從包裡取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果然是一串陌生數字。看在對方如此執著的分上，她就接吧！“喂？”“李萌！猜猜我是誰？”聲音有些耳熟，李萌不由自主地心慌了一下。最近她總愛心慌，體檢報告卻沒這方麵的警告。“不知道呢，你說你的名字吧。”李萌很討厭彆人在電話裡叫她猜名字。有些騙子喜歡乾這種事，有些熟人也喜歡乾。每次她都想衝著手機大吼：“報出你的名字，老娘沒工夫跟你玩！”今天她對電話那頭的人，卻隻有好奇。“我是……你還記得康城嗎？還有那場……”聲音太小太模糊，或者李萌剛好在這一刻走了神，總之，她沒聽清對方的名字。但也夠了，電話那頭，多半是她的老同學。李萌在康城生活了十九年，在康城一中讀了六年書，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初三畢業前夕，她曾跟一幫同學相互許諾，三十年後再回首，來一場盛大的同學會。為什麼要許諾？為什麼要定在三十年後，而不是十年、二十年？她完全不記得。經過這個電話的提醒，她倒是想起了這件往事。她是1988年初夏畢業的，現在是2017年秋天，差不多是時候了。“啊，你還記得這個呀……”“是啊，我記得……你還好嗎？”對方說。聲音真熟！可惜的是，李萌實在想不起對方的名字。“還好，你呢？你現在在哪裡？”李萌說。她克製住了請教對方尊姓大名的衝動，隻要見了麵，她自然知道對方是誰。李萌等了一會兒，對方卻沒有吭聲。她納悶地看了看手機，居然已結束通話了。她想重新打回去，手機卡住了，無論如何也跳不到通話記錄那一欄。算了吧！對方真想見她，一定會再來電話。不過是講了這麼幾句話的工夫，李萌已離開醫院，穿過十字路口，走到梧桐樹蔭遮蔽的幽靜小道上。秋陽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燦爛溫暖。李萌放慢腳步，心情慢慢鬆弛下來。這條小道附近大概有一所學校，丁零零的鈴聲從不遠處被綠樹掩映的建築群中傳來。沒過多久，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小道上，他們說笑著，臉上閃亮著青春的光澤。有人迅速拐到大街上去坐公交車，有的則騎著自行車離開，還有的拿出手機，對著停在道旁的那些共享單車進行掃碼。很快，一輛輛或黃色或橙色或藍色的共享單車，被他們騎走了。小道上再次恢複了安靜。李萌呆立路邊良久，心有所動，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三個女孩兒從樹蔭下走來，她們看了看道旁的單車，不約而同發出誇張的叫聲：“哎呀！運氣超棒！還有車啊！”女孩們走到道旁的共享單車旁，各自拿出手機掃碼。一輛車打開了，又一輛車打開了，唯有一名瘦高個兒齊劉海的女生，尚未騎上車。“怎麼回事？”“掃不了碼！”“這車好破啊！估計已經報廢了。”“換一輛吧！”“你們以為我想騎它？這麼破！可是，哪兒還有車啊？”忽然，三個女生都朝李萌這邊望過來。瘦高齊劉海女生朝她喊了一聲：“阿姨！”“啊？”“這輛車，您要用嗎？”李萌這才恍然大悟，她站在一輛藍色共享單車前麵，女孩們誤會她要用這輛車。“哦，不用，不用。”女孩們歡呼起來，眨眼間，瘦高齊劉海女生已衝到了李萌的身邊，迅速掃碼，打開單車。“耶！搞定！”三個女生跨上各自的單車，像小燕子一般飛行在林蔭道上。歡笑聲漸漸飄遠，小道上隻剩下李萌和那輛破舊的、無法掃碼的共享單車。鬼使神差地，李萌拿出手機，點開軟件，屏幕上顯示在她周圍隻有這一輛車可用。她對著單車座椅下的二維碼掃了一下，車鎖“嗒”的一聲彈開。“明明可以掃開的嘛！熊孩子！”李萌嘟囔了一聲。少女就是愛美、愛嬌一些，嫌這輛車太舊、太破，估計連掃碼的耐心都缺乏，隨隨便便就放棄了。不過，也不怪她們，這輛共享單車確實太舊了。李萌雖然很少用這個軟件，但她把手搭上車把手，便知這車的龍頭太笨重，扶起來特彆吃力。她俯下身仔細檢查了一下車輪、鏈條、刹車，情況還好，她便放心地跨上車，沿著林蔭道朝前騎去。這車可真笨重啊！李萌的額頭上冒出了細汗，感覺自己騎得晃晃蕩蕩的，不夠穩。現在她越發諒解那幾個女生對這輛車的嫌棄了。李萌平時開車出行，有時也會抓緊機會步行，隻當是鍛煉身體，共享單車出現後，她純屬圖新鮮，才下了幾個軟件，騎過幾次。在她有限的共享單車騎行經曆中，手頭這一輛車，毫無疑問是最笨重、最破舊、最難看、最不好騎的。她為什麼要騎上這輛車？她要去哪裡？她本應乘坐電梯，去醫院的地下車庫取她那輛彆克車，然後開車去看望她的父親，看完父親後，她還得去一趟母親家。中秋節快到了，父母都不愛吃月餅，她給二老準備的，是兩個大紅包。然而她稀裡糊塗離開了醫院，走到一條林蔭道上。不，等一下！應該是，她接了一個來自中學同學的電話，思想開了小差，才會受到那些青春逼人的中學女生的影響，騎上一輛單車，像三十年前那樣，將包包斜挎在肩上，騎著車，在正午的陽光下，回家，或者去學校。李萌奮力蹬著單車踏板，一路晃晃蕩蕩，穿過一個帶有“雲”字的路牌後，車速加快，車龍頭仿佛也變輕了一些。前方路口有個崗亭，李萌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盈，耳邊的風聲嘩嘩，景物唰啦啦地朝她身後掠過……她暢快地騎了好一會兒，穿過幾個十字路口後，隨意拐上另一條路，又騎了一會兒，才停止蹬車，放慢車速。她的心臟跳得很快，好像要跳出胸膛那樣，令她害怕。不僅僅是運動後的反應，她知道。更重要的是，眼前的景物，把她給驚到了。林蔭道，還是一條林蔭道，但不是醫院附近的那一條，而是通往她高中母校的那條路。道旁的小店、行人、建築物，都證明了這一點。這是銀河街，繼續朝北走，是康城一中。可是，這不應該啊！李萌的高中在康城，五百公裡之外，她怎麼可能騎一會兒單車，就莫名抵達？李萌輕輕捏了捏刹車，車停了，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事實上，何止是她的手變得纖細年輕。除了衣服和包包沒變，李萌整個人的身體都變了，變得瘦削輕盈，也稍微矮了幾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