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大步朝那輛轎車走去,甄彆立刻跟上去。尚未走到轎車前,車門開了,一名鼓著金魚眼的中年男人,趾高氣揚地從駕駛室鑽出來。李萌看到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那個男人卻根本沒注意到李萌,徑直走到車後,拉開車門,點頭哈腰,滿麵笑容地請出一名打扮得非常時髦的年輕女士。“這個人我認識。”李萌輕聲道。原來,中年男人名叫錢永亮,是康城1990年代初期名噪一時的富翁。1990年代中後期,錢永亮卷入一樁經濟案件中,跳樓身亡。李萌與此人本無任何交集,然而世事難料。母親宋敏真後來嫁的丈夫,是錢永亮的堂兄錢永發。堂兄家在上海,錢永發卻在1990年代初前往深圳工作,在那裡認識了宋敏真並與之結婚,直到2001年,兩人才一起回到上海定居。因為這層關係,李萌才聽說了錢家這位“名人”生前的故事,並在繼父的老影集中看過錢永亮的照片。此刻,李萌看到錢永亮真人,再想到他在未來數年的經曆和最終結局,強烈的荒誕感撲麵而來。錢永亮與那女人的身影漸漸遠去。李萌甩頭,把紛亂的思緒甩開。“算了,惡人自有天收。”兩人走進悅賓樓,迎賓小姐將他們領到二樓小包間中。包廂裝修得很豪華,是1980年代末期最華麗的風格。牆上貼了壁紙,牆壁上還有幾隻壁燈,餐桌上鋪了紅白格子的桌布。餐椅上有坐墊,坐上去很是舒適。餐桌上擺放的花瓶裡插著一枝絹花,很有年代特色。兩人落座後不久,三名服務員魚貫而入。走在最前麵的服務員,雙手捧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中有兩隻長碟。第二名服務員將碟子擺放在甄彆和李萌麵前,緊跟其後的服務員走到李萌身邊,跟第二名服務員一起,將長碟中雪白的毛巾打開,畢恭畢敬地遞給甄彆和李萌,請他倆用這熱騰騰的毛巾擦手。這一套程序結束後,三名服務員便默默退出了包廂。這時,一名身穿藏青色套裙、挽著發髻的服務員進來了,她手持一本精美的菜譜,語氣溫柔地請甄彆和李萌點菜。甄彆並不看那菜譜。“一個白灼基圍蝦,一個西檸煎軟雞,一個水煮肉片,再來一鍋土雞湯。飲料嘛,就喝菊花茶。”服務員領命而去。李萌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包廂的布置,尚未來得及跟甄彆聊天,已有人送上一壺新沏的菊花茶和兩隻細白瓷杯。甄彆揮揮手說:“這兒沒什麼事了,你不用待在裡麵。”趁著包廂裡暫無旁人,李萌說:“就這幾道菜,就算是痛宰我?”甄彆笑道:“待會兒埋單,你就知道了,沒準會讓你破產。”李萌白了他一眼。甄彆湊近她,低聲道:“如果你從銀行換的錢不夠,沒準悅賓樓的老板會把你扣押下來,充當他這兒的服務員。”李萌說:“好啊!我正好可以體驗一下。”甄彆見李萌毫無怯意,不禁讚道:“你可真行!膽子大,情緒穩定。”“這也談得上膽大?”李萌喝了一口茶,“咦?菊花茶裡放了糖。”“糟糕,忘了叮囑一句。今年流行菊花茶加糖吧?你喝不慣,讓她們換一壺。”“算了算了,就這樣吧!”菜上得很快。基圍蝦很大很新鮮;西檸煎軟雞煎得恰到好處,酸甜適宜;水煮肉片麻辣香鮮,吃得李萌直吐舌頭。最好吃的是土雞湯,湯色亮黃,雞皮呈土雞特有的油黃色,一大鍋雞湯,除了雞,沒加任何輔料。雞湯醇香濃鬱,雞肉鮮甜又有彈性。李萌一邊吹著小湯碗,一邊不歇氣地喝著,連喝兩碗,這才滿足地抬起頭。甄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來你吃得很滿意。”李萌笑道:“主要是食材好。如果能買到這些原料,我也會做。”甄彆微笑著:“我能買到,但我不信你會做。”李萌得意一笑:“你買呀!你買好了,我去你店裡做。”甄彆心中一蕩,忽然失語。李萌夾了兩隻蝦,剝好後,分一隻到甄彆麵前的餐碟中。“看樣子,不露一手,沒法震住你。”“很期待被你震住。”甄彆的聲音微微發啞,說完欠了欠身,說聲失陪一會兒,便離開了包廂。李萌已吃得很飽,靠在椅背上欣賞著包廂的壁紙和各種裝修細節。悅賓樓的裝修很老派,李萌帶著懷舊的心思來欣賞,倒看出許多趣味來。忽然她想起可趁這時先把單給買了,省得被甄彆說嘴。“服務員,埋單。”服務員應聲而來,剛想說什麼,又一名服務員跑進來說:“已經買過了。”甄彆閃身進屋,滿不在乎地說:“我買好了。”“說好我請客的!”李萌抗議道。甄彆將她的書包背起,輕輕拍了拍,笑眯眯地說:“走吧!我們回頭再算賬。”“喂!包還給我!”李萌欲奪回她那裝滿十元鈔票的書包,甄彆作勢不給,兩人就在包房裡鬨了起來。兩名服務員掩嘴而笑,悄然退出。“小鬼頭!快還給我!彆鬨!”李萌的馬尾辮已散落下來,她又叫又笑,一時忘形,忘了自己身處在1988年,尚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女。她甚至說了上海方言:小鬼頭,發音是小巨頭。她以為自己仍在2017年。麵前這名衝她笑、撩她跑、逗她鬨的大男孩,實在頑皮。恍惚中,李萌下意識地使出哄孩子的語氣。甄彆渾身一震,笑容凝結在臉上,立刻停止了嬉鬨。“小丫頭,沒大沒小的!喏,書包拿好,咱們走吧!”他將書包往李萌懷裡一塞,轉身先離開了包廂。甄彆突然變得嚴肅又乾脆,倒讓李萌有些意外。她快速束好馬尾辮,背著書包追了出去。“彆針!甄彆!彆走那麼快啊!”甄彆頭也不回,逃一般衝下樓,穿過走廊,離開悅賓樓。李萌緊跑了幾步。“喂!大彆針!你乾嗎走那麼快?”甄彆不理。李萌喊道:“再不停下來,我就不追了!就當我們從沒認識過好了!”甄彆猛然停住腳,李萌繞到他麵前,隻見甄彆抿著嘴,神情古怪,故意側著頭,眼睛望向彆處,偏不看她。“你怎麼回事?我得罪你了嗎?莫名其妙發什麼脾氣?你這樣子算什麼本事?有事說事,沒事兒一拍兩散,有你這樣耍脾氣的嗎?”李萌生平最恨人擺臉子,劈頭蓋臉罵了起來。“我……”甄彆終於把臉扭過來,“我不喜歡你叫我小鬼頭。”“就為這個?”李萌要氣昏過去。“就算是吧。”甄彆歎了口氣。他已做好同李萌一拍兩散的準備,專等李萌一跺腳,揚長而去。“你的脾氣還真大,我應該讓你哪兒涼快待哪兒去,再也不睬你。可我剛吃了你一頓飯,好像自從咱們認識以來,一直是你在幫我的忙。姨婆的事,換錢的事,你還請我吃了兩頓飯。所以,算了,這次我不同你計較。下不為例。”甄彆輕輕點了點頭。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讓李萌為他倆的關係做主,李萌卻對他的心事渾然不覺,並沒有轉身離開。然而李萌的決定,卻讓他的心情變得明媚起來。不知從何處躥來一隻貓,“喵嗚”一聲,從他們身邊掠過。甄彆眼睛一亮。“李萌,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店裡新來了一隻貓,我給它取名叫鬨鬨,你要不要去看看?”“漂亮嗎?”“漂亮。咦?你怎麼不問這隻貓是什麼品種?”“管它什麼品種,漂亮就行。”“這我就放心了。鬨鬨就是一隻小土貓,但是長得很帥。”“土貓有土貓的好處,土貓不大生病,好養。”此刻時間還早,李萌並不排斥去甄彆那兒擼貓。但是,為了懲罰甄彆的情緒化,她還是拒絕了這個提議。“改天再去你那兒吧。明天要參加奶奶的葬禮,我得去買點東西。”“那好吧!馬上就要放假了,如果你有空,十一假期彆忘了到我店裡來玩。”李萌點點頭,搖著車鑰匙走到樹蔭下。“喂!”甄彆在背後叫她,“如果我想找你,該怎麼跟你聯係呢?”“你最好彆來找我。”李萌跨上車,朝甄彆揮揮手。“要是你有急事,可以到‘麗達攝影棚’找我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