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入學報到的日子終於到了,這一天的意義對李師傅一家非同尋常。高純和金葵也都跟著高興,送君君上學成了三號院這一天的頭等大事。一大早高純就讓金葵訂了兩輛出租汽車,他和金葵要陪李師傅夫妻一起送君君入學。金葵也樂於讓他走出這座院落。院落的外麵是嘈雜的街市,街市便是人間煙火,便是正常的生活。出租車把他們拉到商貿大學的門口,金葵用輪椅推著高純走進校門。新生入校的喜慶氣氛撲麵而來,張燈結彩的校園無比熱鬨。君君興奮得很快就跑得沒了蹤影,李師傅拖著蹣跚的老婆到處去尋。到處可見興奮不已的學生和家長,到處充斥著喧嘩與歡笑。金葵推著高純也與李師傅走散,每一處場麵都仿佛是他們昨夜的夢境,他們索性信馬由韁地在夢中徜徉。他們在這座大學的校園裡盤桓了半個上午,午飯前才餘興未儘地回到家中。沒進後院就聽到電話的鈴聲遠遠在響,兩人都沒說話,但心裡共同猜到了那是周欣。電話果然是從法國打過來的,依然打到了高純的臥室,金葵把輪椅推進屋子剛想接聽,猶豫了一下又轉身把高純推向前去,由高純拿起了那隻響到煩躁的電話聽筒。周欣第一句先問:“你沒在床上嗎?出去曬太陽了?”高純說:“啊,我們今天送君君上學去了,君君今天第一天報到。”金葵這回沒有接聽電話,周欣反而有些奇怪:“金葵呢,她沒在嗎?”高純說:“在,她在呢。”“電話等這麼半天,她怎麼不接?”“噢,她,她,我們剛回來。”“噢,君君今天報到啊?”周欣接下來問了君君上學的情況,又讓高純向李師傅夫婦轉達她的祝賀。周欣是在巴黎凱旋門附近的一個畫廊裡給高純打的電話,她最關心的當然還是高純的身體,當聽到高純已經能自己行走的時候,周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純告訴周欣,金葵每個星期帶他去看一次中醫,他覺得吃中藥挺管用的,不過看中醫吃中藥的事並沒告訴光明醫院的劉大夫他們,他們西醫看不起中醫,怕告訴他們他們該不讓吃了。對高純的說法,周欣覺得有點不妥,建議高純還是要跟劉大夫去說,劉大夫他們畢竟一直看你的病,對你的情況最了解,你還是讓他們看看中醫開的方子,看看和他們的治療方案有沒有衝突。吃午飯時高純把周欣的意見告訴了金葵,金葵馬上表示了反對,她說這一段中醫看得不是挺有效嗎,不會和西醫那邊有什麼衝突。你告訴劉大夫他們,他們要不讓你吃了你聽不聽啊。也許金葵太把自己當成與高純最親的人了,完全忽略了周欣才是高純的妻子,才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而她自己的公開身份,不過是三號院裡的一個傭人。所以她的態度強硬得妥與不妥,連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的堅決和強硬讓高純隻好轉變立場,表示順從:好吧,那就先不和劉大夫說。好在周欣遠在歐洲,鞭長莫及,對中醫西醫的不同看法,在這個家裡不會觸發任何現實的摩擦與紛爭。接下來的日子,金葵照例每周帶高純看一次中醫,看一次西醫,中藥西藥兼收並蓄。把女兒如願送進大學之後的李師傅有了更多空閒,除了日常照顧妻子之外,也能抽出更多時間,幫金葵乾些粗活重活。清洗被褥,整理花園,修繕門窗之類,都由李師傅一手包辦了,顯示了李師傅勞動人民吃苦耐勞的本性。那一段時間是高純和金葵散而複聚以後最幸福的時光,是金葵當上保姆後與李師傅的關係最融洽的時光,也是三號院最為安定祥和的一段美妙的時光。李師傅還擔負了三號院各種生活用品的采購任務,副食店、百貨店和五金用品商店是他經常光顧的去處。李師傅那一陣也享受在工作和生活的快樂之中,完全忘掉了他還有一身債務尚未了清。他幾乎忘了為君君遂願考上商貿大學而付錢的那位孫姐,會在消失多日之後忽然現身,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把李師傅堵在一家五金商店的門口。李師傅一見到孫姐那張永遠一個表情或者永遠沒有表情的麵孔便心生畏懼,乖乖地跟著她上了路邊的一輛汽車。李師傅沒有猜錯,孫姐找他,是逼債來了。他們在離五金商店不遠的一家沒人的小吃店裡坐下,孫姐說話的方式與她的相貌幾乎相同,陰冷、乾脆、開門見山。“李先生,你女兒的學上得還好吧?”這當然不是寒暄,不是祝願,但李師傅還是客氣地躬起屁股堆起笑臉,相當賣力地表達謝忱:“啊,還行,這還得謝謝孫姐,看哪個星期孫姐有空,她周六周日不上學的時候,我帶她去當麵給孫姐道謝,得謝謝你栽培抬舉的大恩呀。”“李先生,咱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實在的人。實在人今天要跟你說句實在話了,我最近有點困難,李先生你也幫我個忙吧。”李師傅舌頭發緊:“哎喲,我哪有本事幫孫姐的忙呀。”“有啊,把上次我為你女兒上學付的錢還給我,就算幫了。”“那錢……那錢當時不是沒說非得什麼時候還嗎?還我肯定會還的……”“沒說什麼時候還就是隨時都可以還呀。既然你也說了肯定還,那就現在還吧,我現在有事急用!”“現在,現在我一時還拿不出……”“我知道你拿不出,你要是能拿得出當初也不會讓我付了。你拿不出你可以借去呀,我給你付的那筆錢我也拿不出,我也是找人借來的。”“您有地方借,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一時也沒個地方去借呀。”李師傅始終陪著笑臉,孫姐始終一臉嚴肅:“你有地方借,你住那麼大一個院子,你能沒地方借嗎?你到北京十區八縣問問去,北京有幾個人能住你們那麼大院子?”“那是人家的院子,我是給人家打工的,我不可能跟人家去借……”“找誰去借是你的事,我隻是給你提個醒罷了。”“孫姐你看,這錢我肯定認賬,你再容我一段時間好不好,你再讓我想想辦法,好不好?”看來孫姐也並沒打算今天立等拿錢,她意思表達完了,見好就收:“好吧,你去想辦法吧,今天一天明天一天,我等你回音。後天你不還錢,我就不勞駕你了,我自己上商貿大學找你女兒去。反正現在都有專業的討債公司了,那些專業的商業追賬師你見識過嗎,不打人不罵人,專門跟你女兒講道理,講一天講不通講兩天,兩天講不通講三天,反正他們那工作就是死皮賴臉耗時間,看誰耗得起誰……”“我女兒,我女兒又不知道這個事你們找她乾什麼!”李師傅急了,他這才開始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了:“而且她一個女孩子你讓人到學校找她,萬一讓她老師同學知道了……這影響太不好了,這影響……”“追賬就是要造成影響,不然誰怕?你女兒是這筆錢的受益者,她有知情權。她不還錢就得丟麵子,讓老師同學也都知道知道,她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那可是花了錢的!”李師傅轉守為攻,試圖脫身:“其實說實話,按我女兒的分數,不花錢也一樣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這我後來都打聽了。你找的那個公司拿了錢到底辦沒辦事,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女兒也考上了,我也不去追究了,我覺得那個中介公司很可能白騙了你的錢,你可以找他們要去……”孫姐不讓李師傅說下去了:“李先生你要是這樣說那咱們就免談了,再見吧,咱們後會有期。”孫姐說話乾脆利索,動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頭就走,把李師傅一個人留在桌前。李師傅想用軟話再做挽留,嘴張得慢了半拍,孫姐已經推開店門,瞬時絕塵……李師傅並沒有追出去,他心裡亂了方寸,就算追出去也不知該說什麼,所以隻能留在小飯桌前發呆。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怎麼走出去的,他走回三號院之後步子還有些恍惚。妻子問他乾什麼去了,他答得心不在焉:買釘子去了。妻子問:釘子呢?李師傅這才發現自己的兩手空空,買好的釘子不知是落在五金店裡,還是小吃店中……當天晚上李師傅找了金葵,他在反複思考之後,在晚上十一點鐘去敲了金葵的屋門。往常這個時候高純早就睡了,高純睡了,金葵也就該睡了。但他敲了半天,金葵屋裡沒人應聲。扒著窗縫看了半天,裡邊漆黑無影。他疑惑地往回走,走近院子之間的穿堂時,才注意到高純臥室的厚窗簾裡,隱隱露出幽黃的燈。隨著燈光一同泄露出來的,還有親親熱熱的說笑聲,那說笑聲似乎有些可疑,他猜不出快半夜了高純為什麼還不睡,猜不出快半夜了金葵為什麼還留在高純的臥室中。李師傅沒有再找金葵,夜裡他向妻子坦白了他為君君考專業而欠下巨額債務的事情,因為疾病而一直精神脆弱的妻子不堪驚恐,幾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明白,怎麼考個專業要交這麼多錢呀,這錢怎麼還得起呀。丈夫的臉色告訴她這錢是必須要還的,而她能做的唯一的事,隻能是讓自己做出犧牲。“那我的病不治了,藥不吃了。把錢都省下來,都省下來,還債去!”李師傅煩躁地白眼她:“你就彆再添亂了好不好,還嫌我不夠煩的嗎?你不治病了不吃藥了病再發起來還不是要麻煩我,你往床上一躺不動了,操心勞神的還不是我!”妻子泣不成聲,哭著說:“我和你結婚的時候,還想著能一輩子照顧你,沒想到,這麼多年一直讓你照顧我。你要是沒有我,怎麼也不會過得這麼累呀,所以我死了倒也省事了,我死了你和君君都不會再煩了……”李師傅看她越說越不像話了,又哄她:“你扯哪裡去了你,你這麼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我就不累不煩了?你不治了,你省下的錢要是真夠還上債了那也行。彆哭了彆哭了,好好睡吧,錢的事我再慢慢想辦法。我就不相信那錢一時還不上,那個女的又能把我怎麼樣,她有本事讓學校把君君開除啊,我借她本事!”李師傅這樣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但他還是動了一夜腦筋,思想可有最便捷的途徑,能夠把錢儘快湊齊。他想遍了離自己最近的幾乎每一條財路,翻來覆去,唯一現實的隻有高純。第二天早上,在廚房裡一起做早飯的時候,他先向金葵開了口。他知道他必須趕在周欣回國之前,從高純的存折裡拿到他要的數目。而周欣留下的那張存折,實際上控製在金葵的手中。“金葵,我昨天晚上十一點多找你,你還沒回屋呢。高純現在都幾點睡呀,他不睡你也睡不了吧?也夠熬人的。”李師傅肯定急於介入主題,但又不得不繞著圈子,挑起話頭兼帶表示關切,博得金葵的好感是李師傅首先要做的功課。果然,金葵被誘導發問:“昨天晚上你找我了?什麼時候呀,找我有事嗎?”“咳,這事你叫我怎麼說呢,金葵你都知道,這幾年我最大的心思就是讓君君上學,為了君君上學……”“君君不是已經上了嗎?您的目標不是已經實現了嗎?”“是,可是為了君君上學,我和高純的師娘背了一身的債。現在人家逼債逼上門來了,我老婆昨天晚上都不想活了,她想用治病的錢去還這筆債,想用自己的命去頂這筆債。問題是想頂也頂不起呀,我們這種人,命不值幾個錢的。”“你,你們到底借了多少錢呀?”金葵疑惑的眼睛,盯著李師傅的麵孔,她想象不出李師傅會說出怎樣一個數目。“三萬。”“三萬?”李師傅說出的這筆欠債,大大超出了金葵的預估:“你什麼時候借的,怎麼借了這麼多錢?”“君君上學前借的,當時我……”“高純不是出了君君的學費了嗎?你們怎麼又借了這麼多?”“我們當時怕君君的分數不高,她報了商貿大學,報了商貿英語,考這個學校這個專業的人太多了,不花錢進不去的。”“怎麼可能,上學都憑分數,怎麼還要花錢?”“現在沒辦法,大家都花。肯為孩子的前途傾家蕩產的不是我們一家。”“怎麼可能要三萬,要花這麼多?”“怎麼不可能,據說現在連孩子上個好的幼兒園都要花好幾萬呢。”“那……”金葵語塞了,她和高純整天準備著去考北舞院那會兒,還以為把頭一年的學費湊齊了就行呢。而此時李師傅言之鑿鑿,是非真偽她也分辨不清,隻能問:“那,你跟誰借的錢?”“跟……跟我過去認識的一個朋友。”李師傅當然不能說出孫姐,所以金葵有點奇怪:“你怎麼認識這麼有錢的朋友,肯一下借你這麼多錢?”“人家當時湊了筆錢要開個鋪子,”李師傅隻能順嘴編排:“一時沒找著合適的地方,就把錢先借給我了,都是為了孩子嘛,怕耽誤孩子的前途。現在人家找到合適的地方了,所以急著讓我還錢。我也不能耽誤人家這麼大的事啊,人家開鋪子也是攢了多少年的心血啊。”“那怎麼辦呀,你有錢還嗎?”“我一時還不了啊。金葵,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隻有你和高純能幫我了。這事我本來可以直接去找高純說的,我過去是他師傅,師傅這點情麵開口求他,估計他肯定幫的,何況他和我們家君君一直感情不錯,一直當自己妹妹似的。可畢竟高純已經幫了我不少了,我再開口,有點過意不去了。所以我想先找找你,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而且,周欣不在的時候,高純的錢也是由你管著。我聽說高純的爸爸給高純留了兩個億,那我這點小錢,那真是小錢了,對高純來說,九牛一毛的事情。”金葵沒太聽懂他的意思:“你,你是想跟高純借錢?”“你覺得行嗎?”李師傅反問。“我覺得……”金葵這一陣和李師傅處得不錯,但她的個性,還是讓她實話實說:“我覺得可能……可能還是得和周欣說一下吧,這麼大的數。”“周欣在國外,不是說什麼歐洲巡回展覽嗎,歐洲那麼大,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打個電話吧要不,歐洲現在這會兒應該是晚上……”“這種事電話裡說不清楚,國際長途也挺貴的。”“你借這麼多錢肯定得跟她說,不說肯定不行。”“我這不是想跟你商量嗎,我是想,你和高純過去好了這麼久,現在感情也不錯,你現在拿這麼一點工資能這麼儘心儘力照顧高純,要不是憑感情肯定不乾的,這一點高純也應該知道。我估計高純肯定也會想辦法感謝你回報你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幫君君一個忙,也就算幫我和君君她媽一個大忙了,你能不能以你的名義向高純借三萬塊錢,就說你家裡有急用。你借,高純肯定不會要你還的。”“這可不行……”金葵聽明白了,她馬上表態拒絕,但李師傅的話還沒說完。“然後,這個錢我還你,我肯定還的。我還不上,君君來還。咱們簽個借條,或者立個協議,我和君君都簽上字。君君學的是商貿英語,將來跟外國人做商貿,賺錢還不容易嗎,你不相信我,你肯定相信君君吧。”金葵說:“君君我當然相信啊,你我也相信。問題是我跟高純肯定不能開口借錢的,我來這裡就是來照顧他的,就是來工作的……”李師傅說:“你對高純這麼好高純肯定會……”金葵說:“我不會要高純報答我的,我來這裡,是來報答高純的。高純過去對我那麼好,我來就是來報答他的!”李師傅見金葵有點激動了,抬手示意讓她打住:“好好好,你不方便借,我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跟高純說,好不好,我自己去跟高純說。”金葵讓自己安靜下來,忍住了將要滿眶的眼淚,她回過身去,乾活的手有點發抖。李師傅也不再說話,彼此的激動和煩亂,各自悶在心裡,鎖在嘴邊,悶悶不響地做著早飯。這個早上變得相當沉悶,吃早飯的時候,高純也注意到金葵的情緒有些低沉,他問她:怎麼了?金葵說:沒怎麼。沒怎麼怎麼心事重重的?高純用疑惑的目光盯著她。對高純來說,金葵現在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除了金葵,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人際交往,他的生活單調而又封閉,金葵臉上開心,他就隨之快樂,金葵悶悶不樂,他就緊張壓抑。他眼中惶然的目光讓金葵連忙把笑臉堆出,真的沒怎麼,她說:誰心事重重啦。高純這下放鬆下來,說:噢。早飯後金葵收拾完廚房,又來打掃高純的臥室。她打掃臥室時高純就坐在窗前的輪椅上看她,等著她乾完活推他到花園去曬太陽。在花園的入口他們碰上了李師傅,李師傅像是專門在這裡等他們的,見他們過來便掐了香煙從門前的台階上站起。高純問:李師傅你怎麼坐在這兒啊?李師傅看了金葵一眼,回高純話:呃……沒事,我是想……高純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對金葵說道:哎,對了,我得先去給周欣打個電話,她讓我告訴她昨天驗血的結果,現在正好是歐洲的晚上,再晚打她該睡了。金葵點頭推著輪椅要往回走,高純才又再問李師傅:李師傅你沒事吧?李師傅顯然不想在高純與周欣通話之前談他的事情,於是倉促推托:啊,沒,沒事,沒什麼事。高純回頭又問:君君在學校住得怎麼樣,能習慣嗎?李師傅勉強回答:好,還好。君君上學住校已有兩周,感覺確實一切都好。第三周剛剛開始的一個早上,感覺一切都好的君君,碰上了一件感覺不好的事情。這天她照例在學生餐廳吃完早飯,溜達著走回宿舍去取書包,在宿舍樓的門口被兩個夾皮包穿夾克的陌生人攔住。和君君一起的同學還以為君君犯了案子,被公安便衣找上門取證來了,遂回避進樓。那兩人開口問了君君幾句,君君才知道他們並不是公安局的。“你叫李君君吧?”“是啊,你們是哪裡的?”“你們家是住在仁裡胡同三號院嗎?”“是啊,你們是哪裡的,有事嗎?”“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吧,好嗎?那邊怎麼樣,那邊安靜一點。”“你們是乾什麼的?”君君沒動,堅持對方表明身份,對方隻得說:“我們是商業谘詢公司的專職追賬員,我們到那邊談一下可以嗎?”君君還是沒動,追賬員這個頭銜聽來有點陌生。她說:“你們找我有事嗎?有事就在這兒說吧,我還要上課呢。”一個男的說:“還是到那邊人少的地方談吧,這事對你不是個光彩事,我們是為你考慮的,不想搞得太張揚了。”“什麼事不光彩呀?我又沒犯法!”君君嘴硬,聲音反而高起,兩個男的看看左右,周圍已有過路的同學駐足側目。男的聲音依然平和,語速依然穩定,說道:“你父親李福友借債三萬元為你考大學選專業買通關係,現在欠賬不還,你認為這事對你特彆光彩嗎?你要認為光彩我們可以幫你嚷嚷。”君君臉紅了,她的汗也出來了:“你們胡說,我上學是我自己考的,我們家從來沒給我花過錢,你們胡說……”“這事你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們可以告訴你。你看咱們是就在這兒談還是到那邊去談?”君君的臉變得白了,腳步不由自主移動,口中已經說不出話來……當天晚上君君從學校趕回家裡,向父親哭訴了早上發生的一幕。她本想父親會與她一樣感到奇怪,事實隨即可以澄清,但父親陰晦不語的神態,讓她明白早上兩個男人的那番瘋話,看來並非空穴來風。“他們還說什麼?”父親問。“沒,沒說什麼了……他,他們還說,今天隻是過來先跟我打個招呼,不想馬上在學校把我搞臭。”君君依然抽泣,如果說這件事是她人生遇到的第一個恥辱,那麼給她帶來恥辱的,顯然不是早上堵她的兩個男人,而是眼前悶頭耷腦的父親。“他們說,要是你把錢還上,或者你去找債主求情,他們就不再找我了。要是你不還,也不主動去找債主,他們就再來。他們再來就要把事鬨大,讓同學老師都知道我……”君君越說越委屈,越憤恨,越六神無主。母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都知道你什麼?”君君的惱怒這才彙聚成河。“都知道我是靠錢考進來的!都知道我不行!都知道我沒本事!都知道我欠債不還!你們為什麼去借錢?借了錢乾嗎不還人家?讓我跟著你們丟臉!讓我跟著你們丟臉!”君君的哭叫聲開始刺耳,母親還試圖安撫女兒:“君君,你爸爸會想辦法還人家錢的,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但女兒不聽。女兒已經為自尊心的受損而惱羞成怒。“你們借錢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我是大人了,你們有什麼權利瞞著我!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你們為我好!”李師傅在君君臉上抽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抽的,把一家三口全抽愣了。連李師傅自己都沒想到,那一巴掌抽得如此之重。“你……你說我沒權利!你上了大學學了兩天本事你跟我來談權利?我,這麼多年拉扯你長大,我照顧你媽,我為你們娘倆端茶倒水,我起早貪黑我沒權利?我養你十八年我把你送進大學就是讓你跟我來談權利?你知道你爸爸為了你跟多少人低三下四,求爺爺告奶奶,你覺得丟了你的人是不是,你覺得咱們家隻有你是人,我和你媽都不是人是不是!是人也是伺候你的人,是不是?”君君哭得傷心極了,不知是被父親感動還是更加委屈。李師傅的妻子掙紮下床,想拉住丈夫,想哄勸女兒,口齒遲鈍地不知該說哪邊。李師傅低了頭,不再說話,拉開屋門走了出去。秋天的夜已經很冷,樹葉尚未落下,但已看出天下萬物,即將枯萎。君君抬頭最後一眼,看到父親的後背弓著,已儼然是個蹣跚的老人。這時他們都隱隱聽到一段音樂的前奏,從深深的後院響起。在後院的大臥房裡,那段音符從CD機裡甫一流出,高純的眼圈便有些發紅。他最熟悉的這段旋律,總能讓他身上汗毛立起,讓他的雙腿隱隱躁動。在將CD盤放進機器之前,金葵將那塊紅色綢巾,係於高純的眉骨之上,她扶著他慢慢地站起,在音樂水滴石穿的力量中尋找感覺。她的臉對著他的臉,她的手拉著他的手,她用肢體的舞動感染他的身心,她用喃喃的語言引誘他的律動。她想讓他忘記他的傷病,忘記他的恐慌,忘記他經曆的一切創痛,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是他們共同的夢境!夢境能讓他們忘記現實。舞蹈也是他的天分,是他的本能,是超越肉體的感覺和感應,是永遠不會失去的興奮和激情。高純的雙腳向前移動,與往常不同,這一次明顯帶有了音樂的節奏,他似乎躍躍欲起,似乎要順應旋律。他情不自禁地隨了金葵的引導,試圖踩踏出“冰火之戀”的節拍,他的上身,也恢複了挺拔俊逸的線條,他的一隻手甚至配合了金葵,開始優美地舞動。“冰火之戀”的男女兩角,第一次這樣在方寸之間輕揚搖擺,他們臉上的表情也進入了主題,那已不是表演,而是彼此間心靈的交流。音樂在高潮中結束,高純汗水濕麵,金葵淚縱雙頰。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依賴支撐。他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舞蹈。這不是夢想,而是現實,是現實的重新起步。“你看見了嗎,你能跳,你完全能跳,你跳得多好!”金葵的鼓勵讓高純的氣喘也變得興奮激動:“……我想跳起來,可我跳不起來,我想像過去那樣離開地麵,飄在空中。”“你能跳起來,你能飄在空中,最重要的是你的感覺沒變,感覺才是舞蹈的靈魂。”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討論,驚擾了他們的感動,他們沒有鬆開對方,靜息傾聽著屋外的動靜。“篤篤篤,”敲門聲明確無誤地再次響起,敲得有幾分試探,有幾分戰戰兢兢。金葵將高純扶到沙發上坐下,然後打開了屋門。屋外站著的,是滿目焦灼的李師傅。院子裡起了風,秋天的風一天比一天冷。金葵隨手將門帶上,她站在屋前的連廊上,與李師傅彼此相問。金葵:“你找高純?”李師傅:“高純睡了嗎?”金葵:“高純該睡了,你事急嗎?”李師傅:“我和高純談談行嗎?就五分鐘,行嗎?”金葵:“他好像有點累了,我去問他一下,好嗎?”李師傅有些不開心,但還是點了頭,“那我在這兒等!”那口吻有點見不到就要死等的味道。金葵返身進屋,向高純說明情況,她儘量客觀傳達,不加個人態度:“李師傅來了,他想見見你。他前陣為君君考大學選專業借了三萬塊錢,現在人家要他馬上還錢,他一時湊不出來,大概是想求你幫忙,你要見他嗎?”也許那段“冰火之戀”耗光了高純的體力,況且天也確實不早,高純顯然不想再見李師傅了,但他對李師傅的所求,卻給予了慷慨的允諾。“可以吧,三萬是嗎?那存折裡還有多少錢啊,夠嗎?你明天取出來給他。”金葵說:“好吧。”猶豫了一下,又說:“要不要打電話問問周欣,她走前交待過我,日常開銷之外花錢,一定要我請示她的。”高純也不反對:“好,那你就打電話和她說一聲吧,她現在還在法國吧,法國這會兒幾點?”“應該是白天吧。”金葵說。金葵用高純屋裡的電話撥了周欣的手機,手機很順利地接通了。金葵問高純:“你跟她說?”高純說:“你說吧。”於是,金葵就和周欣通了話。高純記得沒錯,周欣還在法國,剛剛從巴黎轉到了馬賽。馬賽和尼斯也是長城畫展巡回中的一站。金葵來電話時,周欣和老酸穀子們正在馬賽附近的一個小鎮上吃飯。周欣走到餐廳的門外,躲開了牛排與啤酒的喧嘩,其實在金葵剛剛說到李師傅為女兒選專業的事活動的時候,周欣就已經猜到他又要開口借錢了。所以她的反應也就出奇的迅速,他要借多少錢?她問。三萬。金葵在電話裡回答。其實金葵還是試圖把李師傅的意圖轉達得儘量婉轉,但周欣的態度卻如她事前所料那般果斷:不行!周欣說:你一定告訴高純,這事千萬不能同意,李師傅家的人病危病重或者吃不上飯了,高純可以救急。他為君君選學校選專業跑關係也要高純出錢,而且開口就要三萬,這太不合情理了。天下父母誰不望子成龍,可連有經濟條件的父母也不一定都花三萬塊錢為孩子去選專業。我也上過大學,我媽也沒給我花過這種錢呀。這事我們不能答應!你一定跟高純去說。你讓高純接電話,我跟他說!高純接了電話。周欣如此這般,再次重複了她的意見。高純“唔唔”地聽著,沒有爭辯反駁。掛掉電話後他的情緒變得沉悶下來,金葵看看他的臉色,沒有追問,沒有多說。在周欣掛掉電話之前,穀子已經踱出餐廳,站在周欣身後,關切周欣的神情。見周欣表情鬱悶,他便上前詢問:“是高純來的,他身體沒事吧?”“沒事。”周欣低頭沉思了一下,對穀子草草解釋:“他過去的師傅想跟他借點錢,高純打電話跟我商量。”“他挺尊重你啊……”穀子點頭應道,話中帶了些醋意。“沒有,那人借了好幾次錢了,這次一借就要三萬。借了也肯定不還。”“三萬?”穀子也覺得有點過分:“借這麼多錢乾什麼用呀?”周欣沒說乾什麼用,隻是有點煩躁地歎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又說:“等我回去再問問高純吧,他要真的願意借,那就隨他便吧。錢是他的,我該提醒的也提醒了,他要還想借我也犯不著攔著他。”這算是周欣的家務事吧,所以穀子閉口不言,但他發了一聲長歎,雖然輕若呼吸,卻把內心的同情與不平,表達得相當有效。事後穀子對周欣說過:“我理解,有這麼一個家,你真是挺難的。我都理解。”和周欣通完電話,金葵出了高純的房間,李師傅還等在門外的前廊,已經忐忑不寧地抽了兩根香煙。周欣出國前有過交待,家用以節約為本,所以廊子裡平時並不開燈,金葵就在月光下麵,向李師傅傳達了高純和周欣夫妻的意見。“李師傅,高純剛才打電話和周欣商量了一下。因為你要借的錢數比較大,所以他還是要和周欣商量一下。他們覺得……他們覺得你和你愛人,還有君君,如果發生了什麼特彆的急事,他們肯定幫忙,但為了給君君找更好的專業花這麼多錢,他們感覺由他們來替你付這筆錢不大好……他們覺得……”金葵也不知該怎麼傳達這個結果,怎麼傳達才不致讓李師傅的臉上太過難堪,也不致讓他對高純因熟生怨。儘管沒有燈光,但她還是看清了李師傅的失望和不滿。李師傅又拿出一根香煙塞在嘴上,片刻之內又拿了下來,氣悶難掩。他說了句:“那我自己想辦法吧。”便扭頭朝前院走了。儘管他對這個院子早已輕車熟路,但金葵還是聽到穿堂的黑暗中傳來一陣七零八落的聲響,不知李師傅撞上了什麼東西。金葵回到了屋裡。經此一事,高純的情緒已不似剛才那樣開心。他問金葵:“你跟李師傅怎麼說的?”金葵說:“就說這錢數太大了,又不是生活和治病急需的,事前又沒打招呼,所以替他還這筆錢有點困難。”高純想了一下,又問:“那李師傅怎麼說呀?”金葵不想讓高純太過操心,便把這事輕描淡寫:“李師傅?他沒說什麼,就說他再自己想想辦法。”高純還是操心:“他能有什麼辦法?”金葵說:“估計是再找借錢的人商量商量去吧,反正君君已經上了大學,那出錢的人還能到學校把君君從教室裡拉出來呀。”金葵這話顯然對高純起了安定作用,他點頭說:“噢。”臉上線條也柔和下來。金葵說:“咱們接著跳舞吧,你剛才跳得特彆好,這勁還沒過去吧?”高純說:“啊,還跳嗎?”其實,金葵和高純都低估了李師傅的憤懣,他對高純和周欣如此乾脆地拒絕自己感到屈辱。他也懷疑這事全是金葵從中作梗,金葵從一開始就說這事不行的,她在雙方之間來回傳遞信息,這事行與不行她都難脫乾係!李師傅沒回自己的屋子,他不想看到妻子女兒詢問的目光。他坐在垂花門的台階上悶頭抽煙,靜靜的夜晚忽然又有音樂纏綿。李師傅側耳巡聽,音樂還是從後院傳出來的。李師傅不懂音樂,但能依稀感覺那個調子和談情說愛有關。男女愛情這種吃飽喝足之後才有的閒情逸致加劇了李師傅的不平,讓他更清楚地明白他與高純雖然名為師徒,其實早已分化成貧富兩等。圍在高純身邊的人都是事事維護高純的,沒人再為他這個徒有虛名的師傅著想,他已經被擠到一個邊緣的角落,已經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下人。借錢這件事過去幾天之後,再也沒人主動提起,雖然金葵和李師傅在廚房見了,臉上多少還都不太自然,但似乎一切到此為止,這篇插頁就算翻了過去。沒人想到這事新的進展,還是發生在商貿大學,李師傅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還是他的心肝女兒。那兩個討賬員去威脅一下君君,僅僅是蔡東萍整個計劃的一個前奏,前奏之後的另一場大戲,才真正讓李師傅震撼不已。第二次到商貿大學來堵君君的就不是兩個人了,這次來的人數增加了一倍。地點也不再選擇學生宿舍樓外安靜的一角,而是專門挑了君君上課的教學樓外。時間也從上次早上上課之前,改在了中午下課之後,學生們如退潮般湧出教學樓的那個鐘點。他們在那個鐘點堵住了君君,他們當中有男有女,衣著正經,麵目樸素。他們當著廣大同學和老師的麵,大聲說了讓君君顏麵掃地的話。那些話既非謾罵詛咒,也無齷齪肮臟字眼,他們是一群專業的追賬員,不會觸犯法律和公德。表麵看他們隻是在懇求君君還錢,實際上卻將君君花錢買專業的醜聞抖落出來,他們的聲音製造了圍觀的場麵,製造了無數驚訝的目光,以及交頭接耳的疑問和評論。“你是李君君吧,你欠中介公司的錢到底還不還?”“還錢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呀,這麼小年紀就學會當老賴啦?”“你上了你要上的專業了,彆人為你花的錢可不是白花的,那三萬塊你得還的!”“……我知道是你爸爸替你借的,你彆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誰信呀,你問問周圍的同學信不信?”“你要沒錢乾嗎非要挑學校挑專業呀,你問問周圍廣大同學,都有多少人像你似的這麼花錢非要上什麼學校什麼專業。你考不上商貿大學就上差一點的學校吧不就得了,到你們老家那邊縣裡區裡找個什麼大專上上不就完了,你既然那麼想上好的學校,怎麼不自己刻苦學習呀。”“你明明知道這錢還不上,當初為什麼還厚著臉皮借呀!”君君開始還強撐鎮定,還試圖否認,試圖推到父親身上,試圖解釋和避走,但那幾個人圍著君君七嘴八舌,話語跟得密不透風。很快君君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崩潰般大喊大叫:“我不認識你們!你們是哪兒的!我不認識你們!”但那幾個男女豈能退讓,仍然不緊不慢地團團圍攻。“你不認識我們,你借錢的時候怎麼不說不認識我們!”“你再看看你認識我嗎,你認識我嗎?我們前幾天還來找過你呢,你說回家跟家裡說去,你到底說了沒有,怎麼今天又說不認識了?”君君哭著想跑,她試圖推開眾人,但那幾個人左擋右擋,始終粘黏不離,君君的哭喊聲已經歇斯底裡。“你們彆擋著我,你們滾開,你們胡說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有老師模樣的人上來詢問:“怎麼了,你們是哪個單位的?這學生怎麼了,你們找她什麼事呀?”這一問正給了追賬者從頭再說一遍的機會。於是,有說的,有聽的,圍的人越來越多。大家聽來聽去漸漸聽明白了,那個哭著跑掉的女孩上商貿大學的分數是夠了,但沒太大優勢,選不上的機會更大,所以就借了錢活動了有關人員有關機構,結果不但上了商貿大學,還進了熱門的專業。上了大學進了專業她就再也不提還錢的事了,人家債主怎麼找她,她都不理,人家隻好找我們,對這種老賴,不這麼追賬真沒彆的辦法……追賬者言之切切,賴賬者逃之夭夭,人群中鄙夷之詞四起,猶如網上的板磚橫飛:“誰呀,哪個專業的?”“有本事自己考啊,沒錢還什麼都想要。”“現在不都流行透支消費嗎,人家國外也是借錢消費,挺正常的。”“透支消費是以完善的信用製度為前提的,咱們這兒淨是這種賴賬的誰還敢讓你透支呀。”“西方國家也有惡意透支呀……”圍觀者各執己見,老師模樣的男子也隻能正麵勸說:“這肯定不可能的,我們學校招生完全看分數,程序很嚴格的。至於她因為什麼借了錢,你們的債務糾紛最好不要到學校來鬨,你們可以上法院去起訴嘛,通過法律解決問題嘛,不要到學校裡來鬨……”人群漸漸散去……追賬者雖然沒有追到錢財,卻已圓滿完成任務。他們出了商貿大學的校門,站在街邊,竊竊一笑,無聲告彆,做鳥獸散。這場鬨劇發生的當天下午,君君沒有再去教室上課。她回到仁裡胡同三號院自家的住處,當著目瞪口呆的一對父母,聲淚俱下地號啕大哭。李師傅的妻子也跟著哭了,兩下就哭啞了喉嚨……女兒在校園裡當眾受辱,隻有李師傅洞悉內幕。他對抱頭痛哭的母女沒有一句安慰,自己默默走出屋子。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站在倒座房的垂花門前,向後院的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後才走出了三號院高高的院門。李師傅去的地方,還是胡同口的那家副食品店。他在副食店的公用電話上撥了一個號碼,接下來便站在店外的街邊抽煙。抽了五根煙後那輛黑色的轎車來了,和前幾次同樣,李師傅無聲地上去,車子無聲地開走。車子將李師傅帶到一座樓前,李師傅跟在那位寡言少語的孫姐身後上了電梯,在某層的一個房間見到了孫姐稱之為蔡小姐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李師傅知道,就是孫姐的後台老板。李師傅還知道,她就是三號院原來的主人,就是高純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和蔡小姐談上了話,李師傅才有機會環顧四周,才看清這裡像是一個做美容的小店。他不知道這間屋子其實隻是這個高級美容會所裡的一個單間,這種開在大廈裡的美容會所一般隻做熟客,也就是所謂“會員製”的,賣的就是這種安靜、私密、無人相擾的專屬空間。房間裡的美容師回避出去了,但孫姐沒有回避,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聽了那位塗了一頭染發劑的蔡小姐與李師傅進行的交談。“商貿英語,挺不錯的專業呀。”蔡小姐說:“是你替你女兒出的主意吧?學這專業出來找的工作,收入都高。”李師傅站在屋子門邊,沒有說話。門是關緊了的,不怕隔牆有耳。蔡小姐接著說:“那三萬塊錢即便算我送給你女兒的,你就連句謝謝都不說嗎?”李師傅木訥地點了下頭,算是鞠躬,他說:“謝謝。”“那你怎麼謝呀?”李師傅當然知道,那三萬塊債務,絕非一聲謝字可以了結。但他不說話,等著對方說。但對方也不說,對方要他說。“怎麼謝呀你想?”“你要我怎麼謝?”“彆我要你怎麼謝,你想怎麼謝呀?”“你要我怎麼謝?”李師傅已經從女兒的遭遇中領教了這位染發女人的手段,他小心謹慎,字斟句酌,寧可重複,不敢話多。“你和高純關係怎麼樣啊?你不是和孫姐說你是他師傅嗎!”“我現在從不和他擺師傅架子。”“他老婆對你怎麼樣?”“我是給他們打工的,打工掙錢唄。他們能對我怎麼樣。”“就是說,對你不怎麼樣。那她對高純怎麼樣啊?”“不太清楚,高純殘廢了,這種夫妻……這種夫妻關係怎麼處,這我就不清楚了。”“周欣找個殘廢當老公,肯定也是為了錢吧?”“不知道,可能吧。”“那對我弟弟豈不是太不公平了嗎?殘廢也是人哪,身殘心不殘呀。”“……”“幫你徒弟一個忙吧,可以嗎?”“幫高純?”“對。”“怎麼幫?”“勸他和周欣離婚!”“離婚?”從感情上論,李師傅當然也希望高純和周欣分手,但從道義上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親,勸人分手豈不是太缺德嗎?但蔡小姐看上去並非笑談,她的態度相當認真,認真得幾乎一絲不苟。“這事,也就算是你謝我了吧。”三號院太深了。君君在前麵倒座房裡的哭聲,竟然傳不到後院。後院,高純在自己的房裡練走,金葵在衛生間裡清潔,她聽到了高純摔倒在地的聲音,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跑進臥房去看。她把高純抱到沙發上坐下,發現他的腳踝不知剛剛磕在了何處,竟然皮破流血。問高純,高純也搞不清磕在哪兒了,也許腿的殘疾讓他失去了正常的痛感。金葵在床頭櫃放藥的抽屜裡,取了藥棉、酒精和紗布,酒精清洗創麵時高純才疼得叫出聲來,但他的叫聲立即被幾乎同時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不知因為什麼,電話鈴聲每次響起,都會讓兩人心驚肉跳。他們一起擺頭看著電話,似乎在等鈴聲自己停歇。但鈴聲始終不停,高純在沙發上動身不便,電話便由金葵接了。電話還是周欣打過來的,問金葵高純在哪兒。金葵扶高純在床頭坐下通話,電話中周欣告訴他自己正在德國柏林。她告訴高純今天是長城畫展歐洲之旅的最後一天,也就是說,我們明天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北京了,你想我了嗎?周欣在電話中的聲音有些疲倦,從時間上看此時的柏林夜色正濃。高純木然地說:啊,想。目光卻心虛地飄移開去,去看身邊的金葵。金葵也在看他,猜測著這個越洋電話裡的噥噥低語,是否事關凶吉。她猜不到電話那邊在說些什麼,隻看到高純一直被動地點頭。電話終於說完了,聽筒放回機座,屋裡安靜下來,靜得心跳變重。高純低頭想了一下,抬眼對金葵說了一句:“她要回來了,明天。”屋裡複又安靜,沒有一絲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