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朱丹接了母親無數個無用的電話,唯一拒絕的,是一次可以避免自己死亡的報信。當時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午時的陽光使樓麵清晰閃亮,沒有風、燕子和蟬鳴,就像走進一座使人心慌的死城。她的母親正瘋瘋癲癲地趿著趿拉板兒,迎麵走來。猛然望見時,母親已轉進側巷。她停住衝到嘴邊的呼喊,何苦多此一舉。她碰見的第二人是社員飯店老板,他蹲在橋邊剝雞。飯店有十幾年曆史,入夜後,他常和老婆將泔水倒進護城河。這是個軟弱又容易激動的胖子,看了眼朱丹,朱丹並不看他。但走過去幾米,她還是罵:“斷子絕孫的。”“什麼?”“斷子絕孫。”“又不是我一個人倒,都倒。”“有種你就再倒。”“倒就倒。”老板端起大紅塑料盆將混雜雞毛的水潑向護城河,後又將爛菜根逐顆扔下去。而她早已走到家門口。十年來每次見麵,她都詛咒,他也必有所還擊,一直沒有報應。按照他說的,自己是有垃圾往河裡倒,沒有垃圾創造垃圾也要往裡倒。河內早已隻剩一條凝滯的細流,河床的泥沼長滿草(草上長毛),飄出一股夾雜糞便、泔水、衛生巾、死動物甚至死嬰的劇臭。有一任縣委書記曾開大會,說這是城市的眼睛、母親河,修複治理刻不容緩,朱丹當時很激動,但隻需進入實地測算,工程便告破產。它牽扯到一點五個億。十年前,朱家在河邊築屋是因它占據八個鄉鎮農民進城的要道。將建成時,母親與來自福建的建築工發生爭吵,因為通往閣樓的樓梯修得又窄又陡。“有什麼用呢?”母親說,“這部分錢我不可能付,你們覺得劃不來,就拆了它。”包工頭爭辯不過,草草完工,一天後拿著砌刀說:“你要活得過今年我跟你姓。”當時站在麵前的是朱丹的父親,他一臉愕然。父親是和善的人,和善使他主動給包工頭的兒子取名,也使他無法阻止妻子不義的行為。除夕將近,好像是為了等女兒結過婚,也像是為了兌現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對福建人的愧疚,他在郊外長河留下魚簍、釣具和沒抽完的香煙,消失於人間。婚禮燃放鞭炮所留的火藥味尚未散儘,新的鞭炮又點起來,客人們再度湧入,收拾、打理、吃飯、喝酒,像成群的企鵝擠來擠去。朱丹仰麵朝天,放聲大哭,幾度要窒息過去,婦女們拿出手帕,不時擦拭她臉上汩汩而下的淚水。當她們散儘,她還在無休止地哭,就像哭是一張保護傘,或者是一件值得反複貪戀的事。因為父親過世,已為人妻的朱丹每天中午回娘家吃飯,以陪護母親。也可以說是母親讓她履行這個義務。她和哥哥朱衛很小便受母親控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母親總是說,當然還會補上,“我還不是為你們好。”這種控製結出兩種果實:朱衛醉生夢死,而朱丹膽戰心驚。朱衛知道什麼都不做也會受到母親保護,索性讓她全做了。高二他輟學,被揪著去交警大隊當臨時工,幾年後轉事業編。母親買下婚房,讓他和自己一直暗戀的電影院售票員結婚。他隻負責長肉,年紀輕輕,便像麵包發起來,回家後總是癱在沙發上,說:“又說我,有什麼好說的,要不你彆管了。”而朱丹知道做什麼都不會讓母親滿意,生活中又總是充滿這樣那樣的事情,大到是否入黨,小到買青菜白菜,她都感到惶恐。有時不得不作出選擇,她便捂著藏著,試圖讓自己相信母親沒有察覺。“人總是要結婚的,我留意那小夥子半年了。”一天,母親說。這是已決定的事,母親卻還是裝著與她商量。果然,在她略表遲疑後,母親大聲嗬斥:“你知道嗎,替他說媒拉纖的一大堆,你算個什麼東西!”後來母親帶她去城關派出所所長家,那裡坐著一位皮膚白淨的年輕人,在鎮政府上班,父親是縣委政法委副書記。大人們離開後,他一直低著頭搓手。朱丹說:“我認得你。”“怎麼認得?”“就是認得。”出門後,朱丹聽到派出所所長小聲問對方:“怎麼樣?”“我沒有什麼意見,就看人家怎麼想。”不久他們訂婚,試穿婚紗時,朱丹少有地展露出那種女人對自己的喜愛,在鏡前來回轉圈。“怎麼樣?”母親問。她忽然低頭流淚。“不滿意?”“不。”“那為什麼出眼淚?”“可能是高興得出了眼淚。”朱丹露出難看的笑。母親後來偵測幾次,確信女兒是滿意的。但臨辦婚宴時風雲突變,朱丹呆滯了,這就像一團陰影籠罩在兩家人心上。婚後數月,親家母忍受不下,殺上門來,說:“我知道你是強女人,但今天這事不能不說,丹丹有問題。”“她能有什麼問題?”“不肯行房。”母親大聲說不可能,心下卻全然敗了。“說是親家去了,丹丹難過,我們理解,但也不能難過這麼久;說是嫌棄我們家曉鵬,我們也不怕嫌棄。這事我不說出去,但總是這樣,我看還是早些了斷的好。”親家母說。母親想起自家兩代女人的悲哀,怕是冷淡也會遺傳——在嫁給好人朱慶模後,他們一年統共行不超過三次房,都是又求又告的,最初一次她推來推去,差點將他陽根折斷。朱丹回來時,母親說:“女人都要做這事情的,這是女人的命。”“我知道。”“忍一忍就過去了。”後來與親家母說話,母親知道女兒每次行房後都會嘔吐,有一次還嘔在床上。親家母雖然沒再說什麼,母親卻是羞慚不堪。她又是嚇又是勸,與女兒一起研究《新婚必讀》,吃肉蓯蓉、胎盤,效果並不明顯。母親走投無路,找了個信人求告,卻不知這信人聽時滿臉焦灼,傳閒話倒眉飛色舞。不一會兒,一座縣城都知道此事。朱丹丈夫陳曉鵬受不住眼光,跟一個農校實習生好上,證據確鑿,情節惡劣,朱丹和母親卻不敢鬨,倒是那女孩子來到朱家門前叫陣。母親走下去連抽她三耳光,被推倒在地。母親便打電話叫派出所所長將女學生帶走,關夠二十四小時。事實證明,母親當初替朱丹選這個丈夫是對的。雖然從無一夜得到歡樂,也總是被教唆離婚,他終究還是像紳士一樣護住婚姻。逢年過節,他一手提著很多禮物,一手拉著朱丹,來到朱家。他跟朱家去祭祖,很多事情辦著也是向裡的。在社會上,他和和氣氣,人們見多鼻孔朝天的人,見到他這樣又有麵子又不傲的,總是格外親熱。母親第一眼看上他時就覺得兒子朱衛不爭氣,現在看著仍充滿慈愛。母親感恩於他顧大局。朱丹產子後,母親鬆下氣來。一個身高一米五七、體重八十斤的人,幾乎是刨空身體,為陳家生下一個六斤三兩的兒子,怎麼也說得過去吧?親家母要的本來就是香火而不是做愛,現在得到了,家庭便從風雨飄搖進入平衡,甚至比本來就恩愛的家庭還要平衡。她們達成默契,隻要陳曉鵬不帶女人回家,怎麼都好。她們可以圍繞新生兒分配好角色和任務:媽媽、外婆、奶奶;喂奶,換尿布,帶他睡覺。可是,孩兒一過哺乳期,朱丹又呆滯起來。不但呆滯,還加了驚恐。有時坐著坐著,突然中蠱,捂著胸大口喘氣,額頭出許多汗。“丹丹你怎麼了?”朱丹卻是站起,抓過包要走。“你去乾什麼?”母親問。“回家。”“這不是你家嗎?”她猛然站住。“你這是怎麼了?”“我快要死了。”她焦躁地說,隨即又說:“死不了的,你看,隻是突然有點不舒服。”這症狀每隔幾日來一次,有時一日來幾次。母親盤問不出來,失了眠,便幻聽到樓上有男性腳步聲,來回走幾趟消失了。母親自恃身正不怕影子斜,摸索上樓,在樓梯口摁亮開關,卻是什麼也沒看見。角落擺放著她和朱慶模結婚時的家具,還有一張四腳床。“老朱,老朱。”她叫喚數聲沒人應。母親再不敢睡,開大電視,吵了自己一夜,次日便讓保姆陪住。當嘴角長胡子的保姆在客廳打起呼嚕,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以後她帶著朱丹去墳前祭祖,廟裡燒香,那聲響便再未來過,女兒卻仍心慌不止。曾有一次,女兒像是下定決心,自言自語走進廚房。母親問:“丹丹來做什麼?”她又呆傻回去,拚命搖頭。“你來廚房做什麼?”“我不知道。”“丹丹彆怕,有什麼事就跟媽媽說。”母親口氣軟和起來,朱丹痛苦地看了一眼,落下眼神,“彆怕,孩子,你說,說什麼我都不怪罪你。”朱丹卻是回客廳了。母親關掉煤氣灶,走過去,罕見地捉住女兒的手,說:“你不說怎麼能治病救人?我們有病治病,有身體病治身體,有心病治心病。我們婦女都有這樣那樣的病,又不止你一個。”“沒事,你看孩子都生了。”“是啊,孩子都生了。這就說明你什麼問題都沒有。”“都有下一代了。”“是啊,那就彆想了,越想越想不開。”母親也就如此了。後來她去找親家母,親家母找來陳曉鵬,說:“以後彆出去花心了,成何體統。”母親說:“也彆說曉鵬,就是都是夫妻,夫妻應該有夫妻的照應。”“曉得的。”後來陳曉鵬至少在樣子上得過去,接送朱丹下班,夜晚也摟她肩膀睡,可後者並無起色。即使是吃阿普唑侖、百憂解,也不見效。終有一天,母親帶著朱丹去省城看心理醫生。那醫生說:“深呼吸。”朱丹做了幾分鐘深呼吸,果然頭暈腦漲,立足不穩。“是不是感覺就要死了?”“是。”“怕不怕死?”“怕。”“在死之前,你給我做一件事,背著雙手,蹲下去,朝前跳一步。”朱丹有些錯愕,母親說:“讓你做你就做。”朱丹背著雙手,蹲下去,像青蛙僵硬地朝前跳了一小步,引得醫生哈哈大笑。他說:“你覺得一個快死的人還能跳遠嗎?你見過嗎?”母親跟著笑起來,朱丹看著母親也笑起來。“什麼事都沒有。”醫生說。“是啊,一向都是疑神疑鬼的。麻煩醫師再開點藥。”母親說。“開個屁。我跟你說,你女兒的病就是自己暗示自己。身體一不舒服,比如呼吸急促、胸悶——這是多麼正常的事啊——就覺得是死亡的征兆,因此驚恐。驚恐得越厲害,她又覺得,要不是快要死了,怎麼會如此驚恐?死個屁,死人能跳遠嗎?”後來母親咂摸幾天,看見朱丹便惡毒地說:“死個屁。”女兒便低下頭。可這也隻好了半個月,朱丹有時走著走著,瞧見沒人便弓著身子跳一步,次數多了便成強迫症。此事久了,便由痛苦而厭煩,由厭煩而麻木,慢慢變成生活永恒的一部分。隻是到退休那日,睹萬物蕭條,母親才忽然意識到女兒比自己老得還要徹底。以前看女兒,覺得今日與昨日並無區彆,這一天卻像是多年後重訪,詫異於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已像薄雪蓋煤堆,灰白一團。“你怎麼不去染下?”“染了前邊是黑的,發根長出還是白的,更難看。”你還要活很久。母親想,開始跟蹤女兒。女兒總是目不斜視,像鵝,撇著雙手沉悶地走。母親有些不齒。女兒自打第一次騎車摔倒後便不再騎,現在滿街婦女都騎電瓶車,隻她走路,搬什麼都搬不了,像個文盲。女兒早上從夫家走到單位,中午從單位走到娘家,傍晚從單位走回夫家,既不理會人,也不被人理會。沒人知道折磨她的人或事是什麼。由她去吧。有一天母親意識到這樣的跟蹤早被察覺,便朝回走。她邊走邊抹淚,後來索性坐在路邊水泥台階上,看紅塵滾滾。這些、那些,去的、來的,歡快的、悲傷的,一百年後都不在了。這樣癡愣許久,她見著女兒坐出租車一馳而過。她遲疑片刻,像被什麼彈了一下,趔趄著下到馬路,攔停一輛出租車。女兒若是出門辦事,定會有公車接送。打電話至辦公室,果然說是回娘家。方向卻是反的。那輛車出了城,駛過六七公裡柏油路,轉進村道,穿越一大片油菜花地、竹林和池塘,到達一座喚作二房劉的村莊。放眼望去,村舍鱗次櫛比,貼著瓷磚,裝鋁合金窗,各有三四層,獨女兒輕車熟路去的這家隻有一層,仍是青磚舊瓦。女兒像是融進黑洞那樣走入大門。大概也隻五六分鐘,她又出來,後邊跟著一對老人。女老人矮小,笑著,真誠地看著她,男老人骨瘦如柴,隻剩一張黃黑的大臉,眉毛、鼻孔、嘴角緊扣著,正將巨大的左手搭在女老人肩上,努力將右腿拖過門檻。“爸,媽,不用送了,好好休息吧。”那女老人便回頭說:“死老頭,小朱跟你說再見呢。”女兒又走上前,捉住男老人癱瘓的右手,喚了一聲爸,細聲交代幾句,他那原本像一塊塊廢鐵焊死的臉忽然開放,露出全身心的笑。“要得,要得。”他說。中午,母親坐在餐桌邊,看見女兒上得樓來,像上演啞劇那樣,換鞋,放包,上衛生間,洗手,擇菜,淘米,收拾茶幾。她既不問母親為什麼不做飯,也不想知道保姆去哪兒了。她說了多少年的謊,騙了我多久啊。母親心下閃過一絲恐怖,陰著臉坐著一動不動。女兒後來終於流露出惶恐的眼色。“把碗放下來。”母親說。女兒的身軀明顯震動。接著她聽到母親說:“給我。”她惶惑地望著,將茶幾上的雞毛撣子遞過去。母親指著她說:“告訴我,這些年你都乾了些什麼?”“沒乾什麼。”“沒有?”“沒有。”“那你怎麼管那中風老頭叫爸?”“我沒叫。”母親舉起撣子劈下,被匆促躲開。“跪下。”女兒便扶著桌沿轉圈,像是快要哭了。“跪下,死東西,我叫你跪下呢。”女兒不肯從命,母親便舉著撣子四處追打。此時朱衛恰好歸來,說:“打什麼,你從小到大就知道打,打得還不夠嗎?還不嫌丟人嗎?”母親便說:“你問她,問問清楚,她外邊是不是有一個野老公?”“沒有。”“還沒有。”母親又打將下去,女兒卻是仰頭挨了。母親便不再打,隻見女兒委屈地抽動鼻子,哭哭啼啼,取過包要走。母親捉住,說:“彆走,今天說清楚,不說清楚,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女兒掙脫不開,便惱怒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卻是因此,母親知道自己當年拆散了一對鴛鴦。當時她隻當提個醒,卻不料真的拆散了。她曾毫無來由地教訓女兒:“你喜歡一個人時一定要想清楚。你隻有一生,就像隻有十塊錢,一衝動,就花出去了。你腦子就是容易發熱,喜歡聽花言巧語。記得,你不慎重對待人生,人生也絕不會慎重對待你。”後來朱丹的表姐妹帶著男人來做客,個個穿著文雅,舉止得體。“你看看他們,要麼家財萬貫,要麼父母當官,一起來,多有麵子。”母親說。朱丹尋思母親看出端倪來了。她背地裡和同學談了三年戀愛,那人退伍後到親戚的電池廠當銷售主任,叫起來劉主任劉主任的,頗是好聽,卻終究還是農業戶口。“不過,無論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決定的,我不可能沒有任何感情。”朱丹說,“現在想起來,我要是跟他過,苦是苦了點,也會比現在好。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你當時怎麼不說?”“我敢說嗎?”“你就是處處尋思和娘作對。你想想,要是我死了,不存在,不乾涉你了,你還會要他嗎?你願意和這樣的人過一生?”“那至少也比現在強。”他們卻是因此又知道朱丹還曾經曆一個恐怖的夜晚。那時距離她與陳曉鵬結婚隻有半個月,母親出差,父親陪同前往旅遊,而哥哥則在醫院照應妻子,偌大新居隻剩她一人看守。她像隻兔子,一回家便將門鎖死,試圖讓自己相信男友劉國華並不知情。但後者還是在酒局上聽到了,“你的女人和彆人拍婚紗照了。”那眾人的目光像是巨大的氣體,推著劉國華朝險地走。“算了吧。”一個朋友說。“算什麼?”他取過蒙古刀,走向朱家。據說他們炸開了鍋,除開一人思前想後報了警,剩餘人都騎摩托車逃回了家。值班民警說:“口頭犯罪不算犯罪。”“難道要等他把人殺了才能算?”“理論上是這樣的。”身高一米八的劉國華憑著一股戾氣走到護城河,像野狼一般嘶喊許久。那四周原本有燈火的便都熄了,朱家的那盞也在猶疑中熄了。此時,劉國華的真氣已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他用手拍打防盜門,啼哭起來:“丹丹,你開門呀,我的心被割得痛死了。”這一兩小時,朱丹腦袋一直嗡嗡作響,隻覺得無法解脫,人間所有的不快與折磨都湧上來,就像有無數條鞭子在抽打,就像自己躲在逃無可逃的角落,而猛虎不停用利爪拍打脆弱的欄杆。她想撞牆,想有一把手槍對準太陽穴,射進去子彈。她想要通透,一種光明的通透。“我快要瘋了。”她對母親說,“我沒辦法。”她打開門。劉國華滾進來,抱住她的腳。他除開哭隻會不停地問:“為什麼?”“我媽不同意。我跟她解釋了幾年,沒用,她不同意。”“那你還愛我嗎?”“不知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啊。”劉國華的眼淚汩汩而下,“分明是你自己不要我了,你嫌棄我了。”“我沒辦法。”隨後她又說:“我想過辦法的,對不起。”“你嫌棄我。”“我沒嫌棄。”“那你怎麼還和彆人結婚?”“人總是要結婚的,我年紀大了。你彆說,你聽我說,我等過你,你總是說你會賺錢,你賺的錢去哪裡了,你造的房子在哪裡,你難道要讓我嫁到二房劉去?”這是分手的好時機,劉國華連口說:“好,好。”就飄到樓下去了。她未曾想如此輕鬆,出了一身汗,跟下來。他一出去就關門,這是她期盼的,但她強撐著倚在門邊目送他,以示並不絕情。“不行,我還是愛你。”劉國華從黑暗中走回來,“我根本沒辦法克製自己不去愛你,離開你我完全活不下去。”後來他像瘋子一樣一意孤行。他找到一個新的武器,那武器揮舞起來是如此自如,以至讓他的軟弱得到隱藏,同時也讓他所有過分的要求得到尊重。要麼你死,要麼我死,要麼一起死。“你知道嗎?你讓我感到害怕。”她搖頭晃腦起來。“我不管。”起初他像是在表演,後來便徹底陷進去,“搞死我吧,隻有這辦法了,你看,我根本克製不了對你的愛情。”她去廚房給他倒水,出來時,看見他極其誇張地回到悲傷狀態,便完全克製不住嫌惡。她說:“喝口水吧,彆說那些傻話了。”他一飲而儘,以一種動物般無聲而可怖的眼神看著她,說:“你到底愛不愛我?”“你喝多了。”“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問你呢。”“不愛。”她突然進入到罕見的平靜中,說,“我告訴你,我不愛你,永遠不愛。這輩子不愛,下輩子也不。你就是將我殺了,我也會這麼說。”“你以為我不敢嗎?”劉國華抽出刀子說。“那就來吧。”她閉上眼。在那分外寂靜的等待中,她像烈士,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主感包圍,她說:“來吧。”劉國華便絕望地嘶吼,他表達夠對自己以及對對方的眷戀,猛然一刀刺向自己手掌。“你乾什麼?”“滾開!”那野獸往下便像個出色的行刑人,先後在自己肚皮、胳膊、膝蓋以及額頭劃起線來,初時隻覺那線突然變白了,接著便有一排鮮紅的血珠竄頭竄腦冒出來。“你要乾什麼?”“滾開!”在她錯愕時,他又喊了一聲,“滾開,你這婊子!”她便眼見著他將左手食指置於桌麵,像切菜那樣切下來。然後他說:“我就是要讓自己記得。我將身上弄出這麼多疤痕,就是要讓自己記得。這樣我就永遠不會對你心軟。我讓這些疤痕替我記著,我和你有深仇大恨。從今天起,我們有深仇大恨。我保證,有一天我會回來清算你。我什麼時候都可能回來,我可能搞壞你,也可能搞壞你父母、老公,還有孩子,可能搞死也可能搞殘,可能搞一個也可能搞全部。搞一個還是搞全部,搞死還是搞殘,全憑我的心意。我會等你長成一顆大桃子,再來摘你。我說到做到。到時就是你求我,我也不會原諒你。我以這根指頭發誓,我永遠不原諒你。”然後他永遠地消失了。朱丹因此呆滯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婚禮上驚恐不定,她不時張望門口,總是縮在父親身後,一旦程序走完,便快速走回房間,鎖上門。當時大家隻當是羞怯。“我怕他來潑硫酸。”她對母親說,在後者將她納入懷中時,她號啕大哭:“孩子生下後,我怕他突然竄出來,將他奪下來摔死。這些年,他就像一塊鋼板塞在我腦子裡,讓我不得安生。媽,我就像站在孤廟,雨地裡到處是馬蹄聲,我轉著圈兒,不知道危險會從哪裡來。我怕!”“彆怕,我會救你的,我這就來救你。他來過麼?”“沒。他消失了。我一度想,他當時隻是虛張聲勢,時間會讓他的憤怒消失。甚至我以為這威脅本身就是惡作劇,惡作劇就是目的,他依靠這個來懲罰我。這個國家畢竟還有王法。他嚇嚇我,嚇得我過不下日子,他的目的便也達到了。但正當我這樣想時,他托人從外地帶來一隻包裹,那裡有一隻塑料袋,袋沿滴著透明的黃油,袋內裝著一隻發黴的手指。那是他剁下來的食指。他就要回來了。”儘管不太相信這說法,母親還是在盛怒中召集本族在街上的人,殺氣騰騰地去了二房劉村。“劉國華呢?劉國華在哪裡?”他們在這青壯年都出外打工的村莊呼吼,找到那矮小的房屋。男老人照例用左手扒住女老人的肩膀,拖著殘廢的右腿出來。“你們算什麼東西?”母親說。那老人嘴角瞬時流出一攤水,說:“說些什麼呢?”“她說,國華害了她女兒。”女老人說,接著又對母親說,“你們也要講良心,我們世代都是農民,我也知道你們是城裡人,他們倆沒好上,我們從來沒怪過姑娘。不是一個條件。”“什麼不怪?你兒子說要殺了我女兒。”“不可能,我兒子那麼老實。”“怎麼不可能?”母親發了瘋,嚷起來,隻見那男老人眼中滾下一顆球大的淚水,強忍著說:“你們走啊。”“走什麼走?我今天特為來告訴你們,我朱家就沒怕過誰。”“走啊。”“我隻是來告訴你們,我女兒這些年到你們家來,求你們,討好你們,好讓你們兒子回心轉意,不要禍害她。她值得嗎?你們配嗎?你們哪一點配得上她討好?”那男老人怒得不行,顫抖著從隨身包裡抓出玻璃杯,擲過來,卻是在距母親還有一米時掉下。女老人馬上大哭:“都死了人啊,都沒一個人出來做主啊。”母親倒不怕什麼村人,就怕人家又要中風了,強上幾句嘴,便鎮定地鑽進車裡,一溜煙回了縣城。她找到派出所所長,所長二話沒說,將劉國華申報為追逃對象。又過去兩年,風平浪靜。母親吃了往日好強的虧,在老年生活中落了單,被一個練功團隊召去,每日傍晚大力鼓掌。她又偏偏是無神論出身,因此能在表象上自控,一時使外人不能察覺。隻是那瘋癲像肥肉,時常勾引著她心甘情願地走,一不朝前走,便如萬蟻鑽心。那朱衛見情況如此,回家便少了。人們隻道閨女是小棉襖,見著朱丹每日仍歸來。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保姆,比如懷疑投毒。那保姆嘴角長胡子,大字不識的一個村姑,哪裡受得了這般侮辱?卷起鋪蓋要走,被朱丹拉住,加了兩百工資。朱丹說:“三姑,你好歹在這裡服侍八年了,就當她是個小孩,作弄你吧。”那保姆一聽,心軟了,後來還能開玩笑:“老怪,你說我下毒,我要下毒早就下了,輪不到今天。”母親說:“哼,你先吃,你下毒先把你毒死最好不過了。”保姆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後她們在宅子裡曠日持久地玩遊戲。母親總是出其不意在角落放上畫過奇怪圖案的人民幣,裝作忘記了。保姆總是將它們收集起來,還她,她便蘸口水一張張地點,要是少了,便大叫:“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不誠實的東西,你就這樣貪心,連主家這點錢都偷。”保姆便打電筒去找,不久便真找到五塊錢。卻說一日,母親靈感來了,懷疑保姆將農村的親人接來住,便閒不住,四處搜尋。她從一樓翻至四樓,一無所獲,便去了閣樓。通往那裡的樓梯又窄又陡,她一手扶著腦袋一手扶著台階,爬上去。她一打開鎖,便見裡邊灰蒙蒙一片,一隻壯碩的烏鴉撲棱棱飛出窗戶。兩隻用不乾膠粘得嚴嚴實實,又被包裝帶捆死的木箱躺在那裡,暗紅色的油漆尚未剝落。看得出來,它時刻等待被搬走,卻像是不幸的孩子被永久遺忘。母親抹抹蓋上的灰,心說:“我可是從來沒整理過這兩箱東西。”她下樓找保姆,沒找著,便提著剪刀上來,撕裂不乾膠,剪斷包裝帶,將箱蓋揭開。一股陳氣幾乎將她熏翻。接下來她所見的,讓她癡愣。她先想到保姆父親是宰牛的,接著判斷這絕不是動物屍骨。她感到有意思了。這時,在她囫圇的腦海中,有兩件事正相向而遊,遊到一塊她就明白了。屍骨……女兒。但樓下此時正好傳來保姆爽朗的笑聲。三姑你還笑,你乾的好事,你殺了人,還藏屍在此,坑害我朱家!她跌跌撞撞下樓,手翻筆記本,找兒子朱衛和女兒朱丹的電話號碼。朱衛的手機一直沒人接。朱丹的手機也一直沒人接。第二次撥打時,朱丹已關機。母親便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恐懼中下樓去,走進光明的中午。她穿過護城河,走進知書巷,就快要撞著女兒了,卻是側身轉進側巷。茲事重大。她抄近路去城關派出所了。而朱丹走完知書巷後,走過護城河,和社員飯店老板交鋒幾句,便走到家門口。慵懶的保姆提著毛線及時閃現出來,諂笑著說:“丹丹回來啦?”“我媽今天怎樣?”“還不是老樣子。”“我看她跑出去了。”“不怕,她會跑回來的,她怕我偷她的東西。”果然不久,母親高叫著“彆跑彆跑”,帶一夥警察跑來。這事有諸多蹊蹺處——瘋子報案從來沒人理,即使那老所長是她一世情人。他們從初中好起,沒牽過一次手,擁過一次抱,親過一次嘴,卻像世間最親的兄妹,一向都由他來忍讓、遷就她的驕橫。這天她啼哭著猛然跪下,所長便老淚縱橫:“如果是兒戲,就當是陪你兒戲吧,反正我也早退居二線了。”他帶著一名警察和兩名實習生走進朱家大宅。上樓梯時,他們看見朱丹正汗如雨下地朝下走,便一起退到轉角處,讓她先下。“丹丹你這是怎麼了?”他問。“沒事。”她淒苦地笑著,扶著欄杆軟綿綿地走。大約十分鐘後,那四員警察在查看現場時茅塞頓開,爭先恐後朝下衝,其中一位還拔出槍。他們看見朱丹剛走到橋邊。這十分鐘啊,她隻走了十米,她的腳就像粘著巨大的口香糖,她就像在噩夢裡那樣無望地逃跑。“我們發現死者的西服裡有劉國華的名片,他是不是你的初戀?”“是。”“他死了多少年了?”“十年。”據說在朱丹被銬起來時,母親突然清醒了,她撲在女兒和警察之間,以極其正常的語言號叫:“是我乾的,是我乾的。”“是我。”朱丹說。那老所長幾乎像拎一隻兔子那樣將她拎開了,她便抱緊他褲腿,大叫:“是我殺的,我一刀一刀地殺,一刀一刀地剁,我將他剁得稀巴爛。”“是我。”朱丹說。此後母親便像紮進沒有終點的深霧,再沒正常過。她曾經去看守所門口守候,但並不知道守候的是自己的女兒,是保姆牽著她去的。當囚車馳過時,朱丹透過鐵窗,看見母親甚至在笑,這笑容冷淡而做作,像是笑一個血緣之外的人。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縣城,甚至整個地區,每天都有許多人插著褲兜,來朱家門前,仰著頭參觀,有的人還掏出手機拍照。劉國華的親屬早就在這裡貼滿“血債血還”的標語,也拉上了橫幅。母親這時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個,好奇地看著每一個細節,有時還用手撫摸白紙,用腦海裡殘存的對知識的記憶,念出一些字來。案件在地區中院審理。出人意料的是,陳曉鵬忽然不顧母親的指責,動用父親及自己在政法係統的一切關係,替朱丹運作起來。他請來一位名貫三省的大律師,那律師在法庭上隻一句話便使審理進入僵局:“死者係服食大量安眠藥自殺。我的當事人在死者昏睡後,探了他鼻息,才知他已斷氣。在慌亂中,我的當事人將他拖到床底,藏好。後來出於害怕,將他分屍,試圖運走。如按照現在的刑罰,她構成侮辱屍體罪,但在當時,法律並未規定這一罪名。”“胡扯。”那本來就已鬨過事的劉家親屬,在旁聽席上鼓噪起來。法官這時敲打木槌,用一種長輩人的慈悲問:“被告,是不是這種情況?”朱丹轉過腦袋,看見劉國華的母親正揪著一團白手絹,捂著唇鼻哭泣。哭著哭著,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捉住鼻尖,清脆地擤下鼻涕,然後繼續歪頭歪腦地哭。在她大腿上有一張綴著白花的死者遺像。在意識到朱丹看她後,她站起來,大聲說:“可恨這女子,這些年來總是到我家來,不是騙我兒子在廣東,就是騙我兒子在福建,說是我兒子一定要賺可以買下一個縣的錢才肯回來。你騙了我們多久啊。你這個騙子!”朱丹說:“對不起。”接著她轉過來,對法官說:“我現在呼吸平穩,神態放鬆,醫生說得對,當我轉身麵對恐懼時,恐懼便也如此。”此後,公訴人要求出示證物。那兩箱子白骨便被抬來,其中一隻下肢還套著皮鞋,多數骨頭被剁裂,裂口像開放著的喇叭花。“可以想見當時用力之猛。”公訴人說。“這並不意味什麼。你並沒有證據表明此案係他殺。”律師說。“我們有被告總共八份供述。”“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重證據而輕口供。”“被告,你自己怎麼看呢?”法官這時又慈悲地說,他的態度引得旁聽席上一片震動,一夥由劉家邀來的親友拍起桌子來,紛紛批評起這世道來。卻是這時聽到朱丹說:“我要說是我殺的,你們就會判定是我殺的;我要說不是我殺的,你們也就很難判定是我殺的。我如今要說,是我殺的——你們可以知道,我家地板上有一塊劃痕,那是他皮鞋蹭的。你們可以看見他的鞋跟有蹭掉的痕跡。那是我勒死他時,他的腳在本能地往地上蹭。他喝了我泡過安眠藥的茶水,睡過去了,我扯下電話線,纏住他頸部,勒死他了。當時他的腦袋靠著我這邊肋骨,這塊肋骨現在還痛——人是我殺的。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劉家提出要賠償,我這些年一直在積,積了有七萬,算是對你們的補償。”她說完後,現場一片安靜。那劉母舉起遺像,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麼,便搖晃著它。“彆讓我看到他,惡心。”朱丹說。在處決她前,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說:曉鵬,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愛你的,我一直就在愛你。我們的兒子屬於你。她在牢裡一直跪著,死命地閉著眼,就像槍決在即,但最終她是被注射處死的。(感謝C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