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偉朝西走的時候,彭磊在朝東走。他們交會時,想的是同一個女人。呂偉想起女人臨彆時意外地溫順,“晚上想吃點什麼?”他回答:“可能不回來吃。”她接著說:“那路上記得小心。”而彭磊看著小區三樓的一間陽台,上邊掛著一件綠色內褲,那是通行證。可以來了,我老公出門了。在郊區有一所講堂。十年前它是教堂,天頂很高,空間遼闊,長著青苔的牆壁滲出陰氣,人進去就像受到提醒,不由自主地肅靜。當扇形的座席坐滿時,那裡像坐滿虔誠的餓狼,包圍著狹小、孤零零的講台。天頂總有一道大光照下來,使演講者格外暴露,包括嘴角細微的抖動——就像被剝光了,呂偉想。有次他僅僅上去領獎,握手、鞠躬、退台,就那麼一點時間,便心律不齊,呼吸急促。呂偉反複看演講稿。謹慎地表揚和批評,自己不失風骨,彆人不失麵子,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演講時可能出現的狀態。上中學時,他便注意到一位二十五歲的老師容易麵紅耳赤。當時他想,一個人過三十歲就不會這樣了,歲月使人臉皮變厚。但現在他四十多,卻仍舊害怕演講。有幾次說著說著結巴了,大腦不受控製,跑出一堆被剁裂的詞彙,讓大家瞠目結舌。他希望路上出點事,交通工具卻毫無商量地將他快速運到——除開在搭乘公交時坐過了一站,什麼也沒耽誤。他走進通往講堂的寂靜巷道,心臟跳得怦怦作響。一名擔著豬肉的農夫走在曠野,一隻餓狼跟著,農夫扔得筐裡隻剩一根骨頭了,狼還跟著。呂偉感覺就是這樣,手裡沒幾分鐘了。他進公廁小便,出來後緊張地抽煙。來早了點。緊閉的大門前聚著一夥人,看見他,帶著沉默的興奮圍過來。呂偉將手插進褲兜,輕輕踩地上的石頭,外表矜持,心裡還在祈禱講座取消(這怎麼可能呢)。有個戴鴨舌帽的人說:“呂先生您好,我是您的讀者。”呂偉點點頭,眼睛裡是空中細密的樹枝,沒看見對方,伸出的手。那雙手便尷尬地擱置在半途,不知該繼續擱著,還是收回去。不一會兒,來了位臉長得像板子的凶悍女子。奇跡出現了。“都回去,講座取消了。”她說。呂偉一時舒坦,凍僵的血液全部蘇醒,身上冒出熱氣。怎麼形容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上校場,卻在士兵舉槍前聽到沙皇的特赦令。但幾乎與此同時,一種被羞辱的憤怒也湧出來。也許(sóng上屍下從)人更易在危局解除後表現出勇氣,他口吃著質問:“那你們通知我來乾嗎?你知道對一名研究人員來說,時間是多麼寶貴嗎?你知道你們在乾嗎麼?”“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那你說,是因為什麼原因取消了?”“數目字。”“什麼?”“不懂就算了。召集來聽講座的數目字不夠。”“你讀黃仁宇讀壞腦子了吧?”“你才讀壞腦子呢,你這老東西怎麼不去死呢?”呂偉舉起手,想起一生不曾打人,僵在半空。她抬頭挺胸,說:“打啊打啊,大學者打人了。”他便像蒸汽機噝噝冒氣。若不是那夥人過來數落,將她罵得落荒而逃,他還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子。鴨舌帽一直勸慰,他則不停地說:“她以為吃虧的是我嗎?他們的錢不是已經打給我了嗎?”這會兒,在他家中,彭磊和女人剛剛上床。彭磊敲門時慎重地采用了一個節奏,一二三,一下,間隔,兩下,間隔,三下。她打開門,彼此沒有擁抱。門被反鎖時,他甚至感到恐慌,好像是被非法拘禁,要殺要剮由她。說起來他們並不熟,隻在網上聊了幾小時。她說:“你瞎站著乾嗎呢?”他才不像一棵樹那樣呆站著,坐向沙發邊沿。她洗澡去了,衛生間傳出嘩嘩的響動。想到水流正一遍遍衝過她赤裸的胴體,他呼吸急促起來,可也感受到另一種壓力,想臨陣脫逃。屋裡長滿眼睛呢,那些沉默不語的家具、電視、茶幾甚至空氣都瞪著仇恨的眼看他,它們由男主人購買、整理,是馴化的結果。他心裡湧起一股鄉愁,想回到自己破敗的寢室。每個人都有塊屬於自己的領地,可以平安地睡眠,赤裸著身體走來走去,而自己悍然闖入的正是彆人的領地。為什麼要在這裡偷情,這和獵物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彆?這是一種怎樣的過失?他和她沒有商量過地方,隻是說她老公上午九點走,傍晚回,他便來了。也許對她來說,在危險中背叛還是樂趣的一部分。她走出來時,偏著腦袋,用毛巾擦拭頭發,旁若無人地尋找梳子。就像和他沒有絲毫關係。尋到茶幾時,彎下身,血衝上他的腦袋。但他沒有動作。他們像初戀中的男女,在接觸前讓心靈經曆了漫長的過程,直到她的身軀乾了,不再有香皂的味道,她才在他粗重而有節奏的呼吸聲中輕輕拉住他。在吉列爾莫·馬丁內斯筆下,這種親密接觸會讓指尖不斷傳來強烈的信號,在全身形成熾熱的潛流。但他感覺的卻是沉沒。這是一雙像牛皮紙殼的中年婦女的手。他感到後悔,倒不是因為道德,而是為著要和她往下發展關係了,他就要陷於這個泥沼,和朝氣蓬勃的姑娘永彆了。但他還是努力回捏她的手指,為著完成一種程序。她跨坐於他雙腿之上,撲著他吻,他偷偷睜眼,發現她緊閉雙目,魚尾紋都出來了,臉就像起伏的火山表皮。她是貪戀我的,如此貪戀,他判斷道。我在給她服務。“我很久沒做了。”在床上他這麼說。此前他將前戲做了很久,像麵無表情的建築工人,將她身上每個部位都認真地糊上一遍,等到她微閉雙眼,全身起伏,像個饑渴的人哼叫著伸出雙臂,他又來了這麼一句。“是嗎?”“有半年沒做,都不記得怎麼一回事了。”她心急火燎。他感覺像要去一場災禍,他咬牙切齒,讓身軀像塊巨石緊緊壓著她,“等我適應一下,適應適應就好了。”以她這樣的年紀,早洞察出背後的玄機,但她也有著這種年紀才有的智慧,裝作渾然不知,像處女輕輕抱他,間或深情地在他肩窩吮吸,就像最終愛著的還是他的靈魂。他頗感恩,想到開店的舅舅,舅舅總是說:想發財就都發財,做生意不是做仇。走出巷了,鴨舌帽還跟著。呂偉說:“有什麼事嗎?”“也沒什麼事。”走就走吧,走到地鐵站,相忘於江湖。他現在很想家,家裡有書桌、床鋪和女人,每次在外遍體鱗傷,就格外想她。每次寫完論文亦如此,衰竭欲死,但隻要看眼她熟睡的溫熱的肉身,心下便湧起永恒的寧靜。他想這次回家得長時間摟住她,什麼也不說,就是抱著她。上午出門前,她曾抱緊他,顫抖著說溫柔的話,好像生離死彆了。女人是地震前的一些動物,能準確預感到什麼,雖然這次算不得什麼災禍。就要跨進地鐵站時,鴨舌帽輕輕拉住他。“有什麼事嗎?”呂偉說。那人搓著手,說:“就是想找呂老師看樣東西。”“什麼東西?”“一件啟功先生的藏品。”“不了,我得回家。”“這樣啊。”對方苦苦笑著。“都是假的。”呂偉判斷道,但在對方眼裡的光快要熄完時,他想起這人是幫過自己的,因此沒有真走。“我花不少錢買的,就想知道它是不是贗品。真要是,也就死心了。”說得這樣哀傷,呂偉心軟了,去吧,勝造七級浮屠。地方不遠。那人走得快,像是怕耽誤呂偉的時間,接著又控製不住地歡喜起來,摘下鴨舌帽,露出禿頂來,沒有發根、毛孔,就像一張光溜溜的鼓皮悶在上邊,他真想拿釘子釘進去。就像有人楚楚可憐地找自己借錢,借到手了又忘乎所以,他後悔得要死。心裡說不,為什麼嘴裡說是?為什麼不拒對方於千裡之外?阿根廷數學家兼文學家吉列爾莫·馬丁內斯是這樣寫的。呂偉想自己在受教養之苦。他跟著走進一個棚戶區,地麵泥濘,石塊像尖刀,到處飄浮垃圾場才有的味道。鴨舌帽拉了幾次才算是拉開破敗的木門。“呂老師,我給您泡杯茶。”“不了。”他說,“不渴。”鴨舌帽拿出那幅書法,剛一展開,呂偉便輕蔑地判決:毫無價值。對方驚愕不堪。“潘家園這樣的東西隻賣三十塊。”呂偉補充道。即使是無價之寶,他也會這麼說,何況本來是贗品。“我得走了。”他說。對方呆站著,像鵝一樣晃著失落的腦袋。可剛剛出門,這人便衝出來叫喚:“大家快來啊,文物鑒定專家來了。”呂偉有些惶恐,四周是寧靜的,接著便聽到各戶深處躁動的聲音。不一會兒這一片收破爛的蜂擁而出,摟著座鐘、銅佛還有老舊的衣服嘰嘰喳喳圍過來,爭先恐後,不停說:“你看這個值多少?”“我要走了,真得走了。”呂偉心裡因為淒苦而抽搐起來。好像情人正看著手表等著去遠方的火車站,而自己被鄉下的朋友一杯杯地勸酒。彭磊很久才敢緩緩動作,覺得不行又停下,直到真可以了,才采取對她來說足夠刺激對自己而言又沒多少摩擦的動作。音響放出昂揚的交響樂後,他靜聽一會兒,猛然按照節奏,連續衝刺,她像被殺害了,四肢翹起,尖叫起來。“你壞。”她捶打他,聲音是少女才用的假聲。他嘿嘿笑著,像個強奸犯,又大刀闊斧地弄,她搖頭晃腦,全身扭擺,直到把眼淚也甩出來了,“你壞。”“厲害吧?”他說。她吱吱地笑起來。他覺得是在恥笑剛才自己的緊張,憤恨地咕噥。她眼如桃花了,迷離地問:“你在說什麼呀?”“賤人。我說,賤人。”“我喜歡你這樣叫,你叫。”“賤人,賤人,賤人。”他弄得背上出汗了,說:“我要完了。”“不。”“可以了,我累了。”“不嘛。”“我真的累了。”“那就歇一會兒。”她拍打著他的背部,聲音蒼老、疲倦得像尖聲細氣的老太婆。後來他抱著她,靠在床頭,看牆上掛著的油畫,夕陽映照在無邊的海麵,像有一條金黃色的道路通往沙灘,一對衣著整齊的男女背對著他們,像他們這樣摟抱著坐著。室內正飄蕩著《Betty et Z》,一部法國電影的配樂,稀疏、緩慢、深遠。他極其平靜地看著她發叢後邊數根白絲以及保存完好腐爛在即的身軀,心下生出永恒的寂寞。就像他們孤獨地活在荒無人煙的加油站,相依為命已久。這是這天出現的唯一詩意的時刻。地鐵在甬道高速行駛,猛然刹車,齒輪長久地發出撕心裂肺的摩擦聲,好像長指甲在黑板上一路擦刮。原本仰著臉一動不動擠在一起的人們,個個探出腦袋,緊張地看著車窗外黑黢黢的前方。不知道出什麼事了,或者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呂偉心跳加速,想到可能的爆炸物,也許有位穿迷彩服的人正抱著滾燙的包裹爭分奪秒地奔向防爆桶,一條健碩的狼犬蹦跳著追隨。也許巨大的氣浪要將整個地鐵站翻過來。他掏出手機撥打女人電話,想說,我愛你,無論如何,你要記得我愛你。但地鐵沒有信號。不久,車燈像日光燈那樣忽閃忽閃,一下亮了。一陣毫無感情的青年男子聲音通過廣播傳來:剛剛有人跳軌身亡。哦,他放下心來,嘴裡說:“要死,什麼時候死不好,死在哪不好?死在這兒。”每個人也都這樣埋怨死者。大約十分鐘後,地鐵重新啟動,停靠到站,他走下來,看見的場景和往日任何時刻看見的一樣,乾淨、沉默、規整,有著永遠微笑的廣告美女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隻是在一處的鐵軌和牆壁上有著新鮮水印,它們一定是衝走了噴濺出的血跡。一具軀乾就在剛才被齒輪切割得整整齊齊,工作人員仰著脖子,眼望著天,像抬一袋發臭的垃圾那樣倉促抬走它。要是有化屍水的話,他們一定願意將它當場化掉。一個人消失掉了。沒有姓名、性彆,也沒有年齡。對一切沒死的人來說,他毫無價值,不值得紀念,隻是個耽誤人出行的麻煩,就像地鐵運營負責人講的,乘客跳下站台,影響的不僅僅是一列列車的運營,更是大量市民的正常出行。難道一點悲傷都不應該有?呂偉忽然感到不公平。走出地鐵站後,陽光猛烈地照向他這具運轉正常、生機勃勃的身軀,使他生出極大的不真實感。因此在走過花店後他又折回來,買了束菊花,回到地鐵站,將它放在地上,並像真正的默哀者那樣看著光溜溜的鐵軌。“你乾嗎停下來?”女人說。彭磊雙手筆直撐著,雙腿並攏,身體弓成一座橋,腦袋偏過來望天花板的大頂燈。那是隻圓燈,散發著乳白色的光芒,如此安靜、沉穩,以致讓他心慌。就像它是隻得了白內障的巨眼,深處藏著一枚無形而敏銳的小眼。“你看它乾什麼?”“裡邊是不是有攝像頭?”“神經。”女人抱住他頭顱,將它扭過來,“看著我。”但他還是扭過頭去,“我有點害怕。”“怕什麼?”“總覺得不安全。”“有什麼不安全的?這一天都屬於你。”“我怕他回來了。說不定那個講座取消了。”她笑起來,“講座取消了,他來去也得兩小時。”“你看現在距離兩小時隻差十分鐘了。”他指著牆上嘁嘁嚓嚓走著的鐘,那玩意兒走起來就像鍘草。他像處在大霧之外,聽見馬蹄聲漸近,卻不知它們在哪裡,“外邊隻要車輛一刹車我就怕,隔音也不好,連電梯門關上的聲音我都聽得見。”“他沒車。”他還要說,她已溜出來,推翻他,自己跨坐上去。他悲哀地看著她像個碾磨,前前後後地碾起來。他們身體結合處發出單調乏味的聲響。一切變化為程序,就像打台球,開始還想推球入洞,後來靈魂像是被球杆操縱,再也找不到得分的興趣,僅是杆子伸出,手臂便得跟著擺起來。每次不得不這樣堅持時,心裡都會湧起不如去死的惡心。他想。他甚至想到小時候在家壓水泵,壓一下出來一小捧水,而水缸是那麼大。這女人就是一隻巨大而無法饜足的缸。她說:“我就喜歡你這樣不急不慢的,就像沿路看風景,一路走走停停,看了很多。不像他,一上來就直達目的。”“他把你當性器了。”他本來還想說,而我們是互相愛著,但沒說。呂偉買了一捆藍色玫瑰。以前沒見過玫瑰還有藍色的,這次見著,歎為觀止。他以為是漂染的,用手指搓捏花瓣,卻是辨彆出它的貨真價實。說起這造物的神奇,即使是世上最好的染匠,也染不出這樣的顏色,即便天空與大海,也到達不了它的輝煌。它沉穩嚴肅,含蓄內斂,卻無處不展現靈魂深處的妖豔;說輕佻熱鬨,招蜂引蝶,又能從骨子裡辨彆出恒久不渝的忠貞。這就是對她的比喻。誘惑與莊重,矛盾的統一體。我愛你。他心裡想。她從十九歲跟他,經曆過吵架、分手、複合和平淡,生活了十三年。現在他感到愧疚,她是將整個青春——那人生最好的幾年——付給他,而他這些年來孜孜不倦的不過是狗屁不是的研究。一堆出土的文物、十幾篇論文、一些破爛的名聲,這些很重要麼?在和她好時,他發誓要像奴仆或者爸爸一樣嗬護她,但僅過三個月,他便從床上跑下來,為著突然出現的靈感挑燈夜戰。現在,他還是沒有成為歐幾裡得、達爾文、牛頓、尼采,仍然隻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文物研究員。那些文物是前朝的垃圾,自己不過是垃圾的寄生蟲,而她跟著自己老了,不再是那個站著身上就能冒出青氣的孩子了。花店的姑娘氣喘籲籲跑過來,攔住他,說:“先生,這錢不好使。”“怎麼不好使?”“你看,差一根金屬線。”“這裡有金屬線的麼?”“你看這張,這張就有。”他們對著陽光分辨,手指像鑷子夾著兩張人民幣。“這絕對是真錢,你摸摸。”“我知道是真錢,可是先生,我們好難找得出去。”“那是你們的事。”“先生,你說,我隻是一個打工的。”她說著哭起來,雖然沒有眼淚,表情的哀傷卻是真切的。他心想不是大事,換掉一張。那姑娘便跟他鞠躬,像個小駒子跳走了。他等到公交,這次不會坐過站,他當然清楚自己小區所在的那站,但車輛搖搖晃晃開到一半,輪胎爆炸了。第二輛公交跟上來,命令他們上去,為著不擠壞花朵,他決定等出租車。說起來今天真是不順。在呂偉走進小區後,一個哇呀呀叫喊的小孩又騎著自行車衝來。小孩懂什麼事?他倉促跳進旁邊花壇,皮鞋沾了好些泥。他掰斷枝條,耐心刮鞋上的泥,又在地上來回搓,直到差不多了,才走回去。他按了幾遍電梯,電梯總是停在十樓。門口有輛搬家公司的車,哦,一定是有人搬家。呂偉出來走樓梯道,他往上走沒有聲響,人家往下走卻是踢踢踏踏,有著解放才有的歡快回響。那是彭磊。在那奇怪的瞬間,他像旁觀者看著自己房子似的瘋狂晃動,轟然倒塌。此後,他像屍體躺在戰場,天空飄落大片灰暗,地板浮起更深的灰暗,他空空蕩蕩,無可念之事,無可想之人,可以死,可以活,極為消沉。當她繼續觸碰他時,他感到厭煩。就是和這樣一個女人度過一上午,就是和她。來之前口乾喉燥,結束了破敗蕭條,形同骷髏兩隻。僅僅覺得要懂點禮貌,他沒有立馬下床。而女人像吃飽而未儘興一般,側臥在他腋下。她提議給他做頓飯。“不了,我得回家。”“才十二點不到,你急什麼?”“真的有事。”想想,他又補充,“我倒想沒有那事,我哪裡舍得走?”“什麼事比我還重要?”她的眼神在失望和憤怒之間跌撞。他盼望她判決他,讓他滾,嘴裡卻綿軟得不行,“是真的有事。”一時編不出事來,又說,“下次我還來,乖。”她這才將信將疑地抱他,像隻小豬在他胸脯拱啊拱。而她剛一鬆手,他便像訓練有素的軍人,跳下床,幾秒鐘穿好衣服,蹬蹬皮鞋,扭開門溜了。外邊空氣真好啊,外邊空氣是流動的,從遙遠的海邊和森林飛過來,穿過他的肺。他噔噔噔地下樓。手機猛然響了。一定是她打來的。女人怎麼這麼煩呢?他壓抑著憤怒說:“好,我這就上來。”在她家門口,她一把抱住他,啃他,她的眼睛閉得死死的,舌頭攪來攪去,一副爛醉如泥的模樣。他被迫跟著攪合幾下,卻是攪得她興致更高。他就不攪合了。她品嘗夠了,依偎在他胸前,軟軟地撒嬌:“瞧你慌的,也不吻我一下就走。”這時候,一個男人悄悄站在他們身後,捏著一捆玫瑰花,因為手劇烈抖動,那些花瓣像是被狂風吹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你們坐著!”呂偉反鎖好門,取出櫥櫃裡的白酒,咕咚喝著,麵無表情地說。他們蹲在沙發邊。呂偉走進雜物間後,女人湊過來,要握彭磊的手,他偏過頭,移開一定距離,女人便搖他膝蓋,他撣開它。沒必要再掩飾嫌惡了,事情本已過去,偏生又打電話。也許這麼想可以緩解內心的忐忑,在轉身看見氣得險乎中風的呂偉時,他大腦空白,陷入到極度恐懼中,像個隻會執行簡單命令的機器人,他命令朝哪走,他便往哪走。進正廳後,他還用眼神請示,是朝臥室走還是應該待在正廳。“你們坐著。”呂偉命令道。在彭磊的注視下——這會兒他就像被綁縛的牛,看著屠夫準備刀具——呂偉擺好一隻長杆台燈,插上插頭,按開關,將燈光照到他們臉上。呂偉的手總是顫抖,後來沉穩多了。是盞高瓦數的燈泡,光芒像灼熱的銀針一根根刺進他們臉龐,使他們分外戰栗。這是要乾什麼呢?呂偉拖著長鞭,提著一把私藏的民國時期德國造手槍,走向正對他們的藤椅,用槍抹掉椅上的玫瑰花,坐上去,或者說是躺上去。他仰著頭,胸腔起伏,大口喘氣,不一會兒神情衰竭,眯著眼將槍口抵到下顎處。“彆啊!”彭磊展開雙手低呼。呂偉像是從久遠的睡眠中醒來,睜眼仔細辨認他。槍隨後垂下來,在指尖顫動,若有若無地指著彭磊,後者因此跪下去。而女人似乎是第一次認識到有這樣一個丈夫,眼神既驚詫又憤怒,既失望又恐怖。她對他沒把握了,不能掌控他,不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了,裂痕一打開,永無修補。就像有次在夢中親熱地抓媽媽的手,媽媽說:“你是誰啊,走開。”“脫。”呂偉命令道。“什麼?”“脫。”彭磊看了眼女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女人是理解的,她咬著牙,臉色紅透。彭磊又用眼神谘詢呂偉,後者陰沉地笑著,將槍口指向他一隻眼睛。他試圖避開,該死的槍口又總是準確指回眼球,因此他恍惚了,覺得槍口像涵洞,越長越大,大得一切都可以爬進去。不一會兒,他猛醒過來,心急火燎地撕扯衣物,好像晚一秒都要壞事。他光著身子,討好地看呂偉。呂偉給他眼色,他便像家奴焦灼地催女人。女人捉緊浴袍,瑟瑟發抖。“脫啊。”彭磊輕聲說。在她也脫光後,呂偉將槍放下,擺動鞭子。彭磊知道要鞭打他們,可能還會用皮鞋踩踏。這一切都是應得的,也是呂偉他應該做的,沒什麼。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說:觸怒之後立刻發火是最為寬宏大量的,因為這樣可以使冒犯者不會過於內疚,也不需要生氣者息怒。對彭磊來說,判決雖然來得有點晚,但總比一直等待好。判決來了,事情就會收官。打吧,鞭打我吧,度過這一刻,度過這一天,從明天起,砍柴喂馬,關心糧食和蔬菜,好好生活,鍛煉身體,甚至比以前生活得還要新鮮、茁壯。彭磊想湊上去接受這鞭子。一切懲罰終歸是仁慈的,都可以換算為固定的時間,早點開始意味著早點結束。這是倒黴的一天,但不是最糟糕的。“接吻。”呂偉命令道。“什麼?”“他叫我們接吻。”女人搖著頭說。“怎麼接?”“就是接。”她顫抖著將身軀湊來。他往後退,聽到她喊:“接啊。”他看到這張已完全陌生的臉閃現出極度失望才有的悲哀。她和那個他建立了深刻的仇恨,又覺得這個他不能爭半點氣。她閉上眼,眼皮形成的褶皺清晰如木刻,臉色蠟黃,像病了很久,病得透明了。彭磊背著雙手,哆嗦著嘴湊上去,沽了對方嘴唇一下。“要攪。”呂偉說,“用舌頭攪。”“不會。”“剛剛你們不是會嗎?”“不好。”彭磊搖晃著低垂的腦袋。“你聽不聽話?我許可你做,為什麼不做?”這時,女人果斷捉住他腦袋,用舌頭撥他嘴唇。他掙紮著,她抱得更緊。他感受到那動作裡不容分說的力量,意識到她才是逃亡途中的指導者,得聽她的,便讓舌頭進來了。讓她攪。她喉腔裡有股複雜的黴味。“你也得攪,不能讓她一個人攪。”彭磊艱難吐出舌頭,它像綁了重石,勉強才進了她口腔。她的牙齒像訂書機,死死釘住它。他搖她胳膊,她咬得更厲害,像要連根拔起。他哎呀哎呀叫喚,卑賤死了,她才鬆口。“好了,你們可以鬆開了。”彭磊鬆弛下來,心下湧出成就感,好像任務完成了。他聽到呂偉評論:“我自己接吻時,覺得真他媽美。在街道上看見彆人接吻,閉著眼,又像兩個傻逼一樣吸來吸去,我就感覺是兩條狗。”“是啊。”彭磊說。他還想說,吃方便麵也如此,看見彆人吃口水橫流,自己吃索然無味。可這是錯誤的比喻,而且以現在的身份也不便多發言。但勁兒是在的,他討好地看他,想他給出個手勢,讓自己走。“做愛。”呂偉命令道。彭磊蒙了。“什麼?”女人尖叫起來,“你也太過分了吧?”“你怎麼不說你過分呢?”“我就是跟他做了又怎樣?難道你還能把我殺了不成?”彭磊緊張地看著。也許廝打起來才好,自己可以穿上褲子,悄悄消失。但是,嘡,槍口發出八十年代剿匪電視劇裡才有的那種聲音,子彈射出一道直線,鑽進沙發,一路上冒著巨大的青煙。子彈射進去,就像射進鴕鳥巨大的肉身。站起來的女人搖晃著軟下去,瑟瑟發抖,眼神驚恐地看著呂偉。彭磊嚇得站起來,忽而懂了,撲到地上不停磕頭。“沒事。我不會傷害你們,隻要你們聽話。”“我聽話。”彭磊說。“那就快。”彭磊爬過去掰女人的身體,她縮得緊緊的。他便安慰:“聽話,聽話。”女人的臉逐漸木然,身軀像彈簧失去彈力慢慢鬆開。她將它交出來時,就像交一個彆人的身體。呂偉興奮了,提槍走來,扳過台燈,使光芒照射得更清楚。“做啊。”他鼓勵道。彭磊輕輕壓在女人身上,她偏過頭,眼神僵硬。“硬不起來。”彭磊說。“硬不起來也做。”呂偉踢他屁股,走回到藤椅上,“做。”“怎麼做?”“你們平時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們今天才第一次做。”“那就按照你們今天做的再做一遍,認真點。”他裝著很用力。“喊快點。”她便像複讀機大聲而快速地喊。在這個下午,呂偉一直像國王坐在藤椅上,撕碎每朵玫瑰花的花瓣,直到手裡剩下一根根禿稈。他一次次發出簡短的命令。彭磊每模擬完一個體位,就重新衡量一遍懲罰的長度,覺得結束的時間可以期待。但在呂偉泡了一杯熱茶並細心吹拂滾燙的茶葉時,他心間的希望全然熄滅。他意識到這是恒久的任務,不再掙紮,像西西弗那樣疲憊地將石頭推上山,又麻木不仁地看著它滾下,再把它推上去。周而複始。彭磊甚至覺得很久以前他就在乾這份工作,以後也會如此,就在這裡不停地用失效的器具性交,從早到晚,從春季到冬季,綿延不絕,直至永生。她也如此。不反抗,不吵鬨,一直沉默地做著姿勢,讓他沉默地勞動。很寂寥。隻有呂偉間隔發出一兩聲乾笑。他們身上屬於人類的快感,那一部分讓人在苦難世界勉強活下去的快感,不可阻止地消失了。二戰時,德國軍官將一對孤男寡女赤身關進一間監室,放冷氣,迫使他們擁抱,進而發生性交。但他們擁抱後並未做出曖昧舉動,氣溫回升後,他們離開彼此,像兩塊石頭默然相處。他們在這意外恩賜的自由空間裡沒有任何性欲。不是為了不去性交,而是本身就沒有性欲。他們的性欲因為摧殘被切除了。我也被切除了。彭磊想。呂偉評點道:“真像兩條狗,一條白點,一條又黑又瘦。兩隻狗。”接著,他站起來走動,一切似乎要結束了,卻又從抽屜翻出按摩棒,插好電,讓它嗡嗡叫著,遞給彭磊,“刺激她。”女人像要炸了,全身劇烈顫抖,終究又像沒有噴發的火山那樣回到靜默的狀態。因為呂偉跳來跳去,朝著沙發連射數槍,“瘋了,瘋了,你們還敢不聽話?”彭磊的手抖動得厲害,女人看了眼自己下身,麻木地張開雙腿,爾後像是失去靈魂,躺在那裡。她死了,眼神直勾勾的,皮膚冷硬,唇角緊扣,沒有痛苦,沒有反應,什麼也沒有。但在呂偉捉住彭磊的手,猛然朝裡捅後,她條件反射地坐起,真實、準確、依靠本能喊了一聲。聲音像尖刀插進彭磊的心。接著她轟然倒下。彭磊跪在地上,無聲地號啕。眼淚從她眼窩悄無聲息地湧出來,就像人死去必須將體內所有的水分都排出來一樣。呂偉揪著她的頭發晃蕩,“裝。”他剛一鬆手,她便猛然側過身軀,毫無節製地嘔吐起來。她早上吃的雞蛋、麵包、蘋果醬,昨晚吃的魚、西紅柿、牛肉、辣椒,以及她的膽汁,像潲水一股腦兒衝出來,落在地上,鋪溢、凝固,重新顆粒分明地清晰起來。口水掛在她岩石一般的下唇。彭磊直到這時才知道他和她是可以結盟也是值得結盟的,是可以因為悲慘命運而相伴一生的。他去摟抱她,被推開。她推開彭磊,對呂偉說:“好玩嗎?”呂偉也說:“好玩嗎?”接著呂偉憤怒地補充:“以後還玩嗎?”沒人回答。呂偉暴躁地揮動手臂,許久才清晰地說:“滾!”彭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呂偉連續喊著滾,他仍然不走,直到女人用一種相隔遙遠的眼光看他,說你走吧,他才站起身,緩慢地穿好褲子。一切結束了。失敗的戰士穿好褲子、上衣,將腳踏進皮鞋,茫然拉開門。後來,當女人推開窗戶,讓過堂風吹進來,僵硬站著的呂偉才醒酒。他手裡有把擦得鋥亮的民國舊槍,槍口殘留嗆人的味道,但他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就像柯爾律治說的,一個人夢中去了天堂,醒來後手中捏著玫瑰。我都乾了些什麼?呂偉茫然失措地看著女人收拾東西。她將陽台晾著的襯衣、裙子、內褲取下,就著膝蓋一一疊好時,還是個賢妻良母,但在一件牛仔褲怎麼也塞不進包裹時,她便變得凶惡了。她伸出旅遊鞋猛踩,直到腳和褲子一起踩進去。她將衛生間的牙膏、牙刷、眉筆、唇膏扒進小包,嫌大的,朝牆上扔。他恍然若失。像財主看著家產一件件搬走。一會兒她就不在了。“乾什麼?”他說。她走進臥室,他過去捉她,“你到底要乾什麼?”她喊:“滾開!”聲音像鈍刀殺進前頭的空氣。“你這是怎麼了?”她捉開他的手,走到床邊翻枕頭、床單,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便背上雙肩包,提起塑料袋朝外走。她往哪裡走,他就堵向哪裡。“滾開!”她說。“好好的為什麼要走?”“滾開!”“這事情說到底還是你錯在先。”“滾開!”他想讓路,愣著,直到她大叫:“我叫你滾開呢!”才尷尬地閃開。她不作任何停留,筆直走向門外。以前有次她也是這麼走的,到門口突然跺腳,大哭大鬨:“呂偉我看錯你了,我現在知道就是連你也不要我了。”這次她很快消失不見了。走吧,走吧走吧,那就走吧。可十幾分鐘後他又像條狗跟在她身後。路人停下看,他不好意思,但還是跟著。她翻過護欄,走進環線公路,他還跟著。他躲避著飛馳的車輛,站在馬路中央喊:“你要去哪裡?”“你管得著嗎?”他跟著跨過那邊護欄,隆重地說:“秦妹,聽著,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她頭也不回地朝水泥坡上走。“最後一次求你了。”她爬到頂上的馬路。“最後一次了。”他將槍頂向太陽穴,“最後一次。”她轉過身來,看見他的食指搭在扳機上,嘴角抽動一下,沒有說話,隻是用力提提鼓起來的塑料袋。然後他扣動扳機,像棵被砍倒的樹直通通倒了,她癱軟下去。槍還在他手上,沒有槍聲和硝煙。子彈早打光了。她開始沒完沒了地哭,嘴都哭癟了,“你要我怎麼跟你生活,你讓我害怕,知道嗎?你讓我怕得要死。”而他帶著歉意爬上來,抱起她,蹭她,說:“我不要你走,不許你走。”她讓他蹭著,像石雕的烈士獨立寒秋,茫然看著灰暗的天空。這時,彭磊走到一個小區,一群人仰著頭,像烏鴉嘰嘰喳喳聚在一起。他決定歇息片刻,他已像孤魂野鬼遊走兩小時了,就像左腳邁出,右腳就必須跟上,就像走是唯一活著的必要。他路過小吃店、攤販、公交車、騎三輪車的窮苦人,還有貼在電線杆上的性病廣告,它們都與這世界有著黏稠的關係,唯獨他被丟出來,在街道上分外醒目。光陰黑掉,像腐爛的水果,黴斑若隱若現,讓人陰沉得要命。但是聚集在樓下的人抽著煙,興奮地交談,像是要趕個早市。在六樓鋁合金窗外,有個裸體男子雙手扒住窗台的邊沿,用腳踩著一隻搖搖欲墜的空調。它無法承載一個成年人的重量,他卻總是試圖讓雙腿完全落在上邊——晃動使他驚恐地收回試探的腿。他又想讓一條腿踩住從牆裡凸出來的預埋水泥板,可這伸出來的一點太窄,連鞋麵也兜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想翻回到窗台內,空調被踩得晃動,一隻螺絲無聲地掉下去,他的腿連窗沿都沒夠上。接著他又想讓腿落在凸出的水泥板上——剛剛明明已試過。他的支撐腿緊繃,像剝過皮的兔子的腿,肌肉隆起,微微發顫。手則摳住窗沿,像要摳進瓷磚裡。間或他還會專心呼一口粗氣。“跳啊,你倒是快跳啊。”人們開始呼喊。不知誰先打起拍子,所有人跟著打起來。那人一直像老鼠東張西望,不停目測水泥板、空調和窗台,有時還會警惕地望一眼窗台裡。人們煥發出更大的激情,像是要喚醒在火災中熟睡的人,以更大的聲音一起喊:“跳啊,跳啊。”這來自大地的恢宏力量,像岩漿一層層、一節節,極為有力地向上湧,終於摧動他的耳膜。他猛然抖直身軀,朝下望來,麻木、驚慌、絕望、孤獨、哀傷。這眼神就是我,這人就是我。彭磊撥開彆人,走了。我就站在這最後的幾分鐘、幾寸地裡,我看見的最後天空,像往日一樣遼闊,可以憑魚躍,任鳥飛,卻是關起遙遠的門。我看見的最後土地,熙熙攘攘,所有人都是劊子手。彭磊走著走著,發瘋地跑。上牙齒磕下牙齒,喉嚨不停咳嗽,汗水和淚水糊了一臉,肉身像是無形了,還是沒能躲掉那心底早已出現的一聲呼喊。它就像煙花點著火,在空氣中極其響烈地飛竄,追上他,越過他,消隱在遠處。啊——慘絕人寰的,一個人在極度不甘中結束自己性命的聲音。那呼號帶著他最後的希望、最後的絕望,帶著放縱、自嘲、憤怒、煩躁、仇恨、恐懼、忍受、脆弱、可憐、委屈、痛苦、惡心、悲傷、失落以及歇斯底裡,帶著人類全部的情感。接下來就不關他什麼事了。他作為一件物品落在地上,有如一袋水泥從高空撲地,一些灰塵短促地飛起來。人們同時跳向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