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之花(1 / 1)

春天在哪裡 阿乙 2272 字 2個月前

秋天的小鎮,天高而闊,每根枝條每顆稻穗清晰地存在於眼前。但是黃昏一到,樹木、山崗變得模糊起來,灰蒙蒙的,在它們背後是太陽逐漸微弱呈暗橙色的光芒。對孩子們來說,這是充滿遺憾的景色,意味著四肢無用,父母要趕他們回家。比他們大十來歲的青年,一天的生活則像剛開始。他們三四人擠一輛摩托,呼嘯著來到供銷社門前,那裡有電視、錄像、啤酒及霹靂舞,他們時刻準備發生點事情,又懂得在法律高壓線前止步。隻有三個說話帶“麼事”口音的人不知輕重。其實應該說是三人裡的矮子何飛不知深淺,他喝得差不多,便會問同伴:“今天做麼事呢?”意思是下麵,我們該乾些什麼。一天,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抽出兩斤重蒙古刀,劃向肚腹。血泡沿著一道線冒出來。這張惡棍的臉是一部毆鬥史。頭皮被削過因此留有斑禿,額頭縫過十幾針,鼻子歪掉,一顆四環素門牙也不知去向。同伴大李、小李則因為適當的謹慎,保全住帥氣模樣。這天,何飛鼓著魚泡眼問:“做麼事呢?”同伴又叫了些酒,好像事情也要有靈感,需要等待。他們在等待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聊到當地最漂亮的女人。莉絲可聊處有二:一是美貌。總會有很多稱為美女或者說是長得可以的女人,男人們不乏衝動,但她們畢竟還是活在世俗中。隻有莉絲不可理解,好像一提及她名字,人就會酥軟,就像走過太多泥濘的道路,忽而在山頂望見一望無際的冰川(那些潔白的鳥兒啊在冰上留下清晰的影子)。莉絲的白,是白裡濾過一層白,鮮嫩、瓷實、清澈如水流,可以看見皮下綠草似的靜脈。人們看見她時總是揪心,仿佛看見瓷器過於輝煌因而憂心它隨時摔碎。二是脾氣。她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到郵電所取報紙的青年想出很多下鉤的辦法,但這些甚至包括到黃山旅遊的提議都遭到羞辱。她分明是聽見你說話,卻自顧著做事,哪怕是看一眼,哪怕粗暴拒絕也好,她卻是連這些也不給你。“好,有種,你等著。”人們氣急敗壞地走掉。和脾氣匹配的是她寡淡的曆史,誰也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麼喜悅或痛苦,她是郵電所所長的掌上明珠,死活要讀高中,模擬考之後又死活不讀,僅此而已。“像烈士墓上的月亮。”小李說,“有天晚上我看見月亮像曬穀的篾簟那麼大,掛在烈士墓半腰,近得讓人恐怖,卻摸不到。莉絲就是這樣。我賭二十元,看誰能帶她在鎮上走一圈。”何飛向來不好色,這時卻站起丟下二十元,說:“大李,你做個公證。”他騎著摩托車,像噴氣的獸飛走了。“你倒是給我。”小李說。“不行。”大李將錢拍住。“早晚都得給,都是我的。”“那也得等他回來。”他們想何飛很快會回來,頂多十分鐘,心裡是仇恨的,卻得對他們自嘲一番。鎮上流傳過一個段子,下街的黃治茂碰見哥們兒,總是撫摸濕潤的頭發,問怎麼回事,說是剛洗過頭,你聞,還有肥皂味。不一會兒,另一位哥們兒馳來,說出大事了,有個青年在郵電所下吟唱,被推開窗戶的莉絲潑了一盆洗腳水。老板過來時,小李搶去二十元,分一張給老板,說再來幾瓶,今日我請。“你的那份還沒給呢。”大李說。“我給你,你還不是得給我。我今日要是輸了,把這二十還給何飛,另外再給他二十,這頓還算我請,不單今日請,明日也請。”“說話算數就好。”兩人趕著話聊,一路聊到北京、大興安嶺、火星,好像置身鎮外,時間它自己在齒輪上悄然運轉,走過去很遠。大李看表時,已過去一小時。“一定是躲在角落耗時間。等下回來,肯定說自己去過了。”小李說。“何飛不是這種人。”“有什麼是不是的,人不都是這樣。”兩人一時無話。繼續悶坐了一會兒,大李說:“我有點慌。”“慌什麼?”“你把他的錢給我,把你的那份也給我。”“再等等吧。”“不用等,我想到一個故事。楚國有個人賣兵器,說他的盾最堅固,什麼矛也刺不破,又說他的矛最鋒利,什麼盾也防不住。我想何飛就是最鋒利的矛,而莉絲是最堅固的盾,兩人都不好惹,要出事。”“看看去吧。”他們走向半裡外的郵電所,它建築在坡上,像是濃綠色的城堡。月光靜謐,莉絲那間麵街的窗掛著窗簾,被燈火映黃。二李蹲在路邊,想等待窗簾後出現廝打的黑影,或者冒出尖叫聲,但始終一無所有。風刮進襯衫,他們站起撒尿,然後回去。他們走到派出所門口。小李拿出四十元,說:“我給你吧。”“收回去,這時候錢是小事。”“那怎麼辦?”“還是回吧,再爛的兄弟也是兄弟,不能不講義氣。”兩人走回糧站,推開何飛房門,漆黑一團。“怎麼辦?”小李說。“能怎麼辦,睡覺唄。”他們回到各自房間,脫衣,鑽進床鋪,試圖進入睡眠,卻總是被恐怖的想法攔住。淩晨兩點,大李去何飛房間看,門還開著,人沒回。去小便,看見小李從廁所出來。“你也睡不著?”小李說。“是啊。”“何飛是不是把她掐死了?”“不可能,現在正嚴打呢。”可他們又知道,何飛不怕死,伏法時一定哈哈大笑。他一定擠開房門,捂住對方嘴巴,重重推倒在床,三兩下扒掉褲子,而莉絲太烈性,總是喊,因此索性掐死了。這會兒說不定正坐在屍體旁抽煙,抽罷,將她背到山腳,扔進薯洞。“事情要發生也已發生了,攔也沒用,等天亮再說吧。”大李說。他們回房,敞開門睡,黎明到來時還沒睡著,糧站鐵門被推開,兩人跑出來,看見做飯的文師傅。“什麼事?”文師傅問。小李吞吐著說了。“你們乾的好事。你們雖然不是主犯,也是教唆犯、從犯,你們跑不了的。”文師傅嘴唇哆嗦,來回走上四五趟,才平複下來,“你們快去派出所自首。”二李隻是走到路上。這時何飛正騎著摩托回來,因為過度疲倦,他毫無精力。“搞了?”小李說。何飛沒應,騎進糧站,下來,隨手一丟,讓摩托自己倒在地上。“搞了沒有?”“滾!”何飛上台階時腳發軟,大李過來扶,說:“收拾東西跑路吧,我們也算交情一場。”“滾!”何飛走進房間,將門重重甩上。太陽升起時,白色的衛生院、藍色的工商所和紅色的藥站都開門,隻有綠色的郵電所不開,露水在郵筒下滴落。可怕的消息在買菜和賣菜的人當中傳播,以致大家相信已經聞到郵電所裡飄出的腥氣。很多人將早餐端到路上吃,也有人到郵電所探視,但也就這樣,不會有更多舉動。說起來很可惜、很震驚,但說到底莉絲也不是自己什麼人。而且知道消息的人太多,輪不到自己出頭。他們責怪郵電所不留人,所長去開會,老吳和小張也不知死哪裡去了。日上三竿,鄧所長才從第一班經過的客車下來。幾個人跑過去,可憐的他還微笑著打煙,待明白過來,便像公雞跳起來,跳到門口時撲倒在地。跟隨的人扶起他,他嘭嘭地拍打著門,“莉啊。”沒有回應。“莉啊,我是你爸,莉啊開門。”還是沒回應。他癱軟在地,幾乎背過氣去,眾人扶起他,下雨一樣地安慰。有人說:“鄧所長你不是帶了鑰匙嗎?”他才醒過來,翻出包裡的鑰99lib?匙。門打開時,一股陰風自光滑的水泥地刮來,鄧所長跌跌撞撞走進去。一些男人要跟去,被女人拉住,“莉絲光著身子呢。”鄧所長聽到,返身將門關上。人們站著,耐心等待門再次開啟。樓上傳來中年男人可怕的哀號。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一些人終於走掉,不過隨後又被警車聲勢浩大的警報聲召回。民警將鄧所長喊出來。人們看見他努力控製著淚水以及極度悲哀的表情,說:“沒事情,沒事情。”民警進門了解了些情況走出來,推散人群,說:“都回去,什麼事都沒有。”下午兩點,郵電所開門,莉絲紅著臉,在一大片目光的注視下在馬路邊疾走,穿著灰色舊外套。莉絲是會穿衣的,選擇這樣一件出門大約是因為接下來的事過於隆重。女人都是這樣,在隆重的事要發生前,花費一兩個小時挑衣服,起初挑極為豔麗的,覺得怪異,又挑暗色的,似乎這樣才能將自己隱藏起來。她們比比畫畫,自我打氣,最終死掉冒險的心,還是挑上這件不起眼的、灰色的舊外套。她們覺得這至少是平安的。她的步態無法遮掩。昨日還是處女,雙腿並攏,能夾住一枚雞蛋行走,今日已是婦女,腳尖向外,像鴨子邁著羅圈腿,兩腿間能跑過去一列火車。“她去糧站討說法。”“不是殺他,就是在他麵前自殺。”“她被狠狠搞了。”“一夜搞了七八上十次。”“她被毀壞了。”她走進糧站,來到何飛門前,沒有敲門。裡邊鼾聲如雷。在敞開的辦公室,她挑上角落的椅子坐下,大李倒茶,她說謝謝,小李問等誰,她說何飛讓她下午兩點半過來等。莉絲說話時,牙齒緊密而潔白,像醫生一樣完美。漫長的等待直至三點結束,何飛穿著背心,提著牙刷,趿著拖鞋出門,莉絲迎上去,他定睛看了幾眼才認出來,“來得好,等下跟我到鎮上走一圈。”這件事很詭異,但在南方這樣的事很多。人們哀歎好癟都讓狗日了,逐漸習以為常。何飛調到糧油公司,莉絲隨著去,就這樣離開小鎮,很少回來。在傳說中,莉絲住進何飛的父母家,隻有六十平米,因此一老一少兩個婦女像雞一樣展開翅膀,互相撕咬。莉絲沒有這方麵的天分,幾天便敗下陣來,乖乖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倒尿盆。起先是隨意應付,後來見婆婆牙尖齒利,便使上十分力,像是個家庭婦女了。有一天,她思前想後,明白吃力不討好的緣故,因此在飯桌上試著給對方夾菜,還詢問鹽是放多還是放少了,她恭敬著等待笑臉,卻見人家把夾來的菜撥向一邊。這是軟硬不吃的婆婆,研習一輩子權術,苦無用武之地,今日逢著了,怕是到死也不肯放下手段來。某日,莉絲洗完碗,在沙發上打盹,婆婆走來,冷氣地說:“又沒工作,又懶,真不知道誰養你?”莉絲便找尼龍繩,最終沒有吊死成。可能她要的就是這個吧,她當著婆婆麵給何飛下令,現在就搬出去。她和何飛搬進糧油公司老宿舍。搖搖欲墜。好像每天都有可能出現拎大錘子的工人,卻始終沒來,莉絲也就在危房住安穩,置辦電話、電視和家具。莉絲通過電話和郵電所的父親聯係上,有天,父親說你媽想聽你說話,莉絲就約好時間。時間到時,莉絲等待很久,才等到媽媽的聲首。“莉啊,好不?”“好。”“身體還好不?”“好。”“我想你了。”“說這些做麼事。”莉絲掛上電話。那文盲的媽媽臉色鐵青地離開郵電所,走了很久,才遇見一位親戚,她嘩地哭出來。她說:“莉絲現在跟縣裡人一樣,說話帶麼事了。”在傳說的另一件事中,莉絲去菜市場買某種菜,有五毛一斤、四毛一斤,也有三毛一斤的,莉絲買三毛一斤的,出來時找公平秤稱,短二兩,因此返回將籃子擲到案上,說:“你好大的狗膽,騙到我們縣裡來。”對方辯護,莉絲索性將菜攤的菜一顆顆擲下,兩人由此極其壯觀地扭打半個下午。莉絲仇恨地說:“鄉巴佬,鄉巴佬,你這個鄉巴佬。”事情在何飛趕到後結束,何飛將地上的菜一一跺爛。而在蝸居,莉絲幾乎每夜與何飛吵架。何飛有點錢就打麻將,有多少輸多少,莉絲總是壓著嗓子喊:“錢呢,都去哪裡了,你說過給我買它的,買到哪裡去了?”戰爭總是以何飛勝利告結。何飛不打她,不罵她,隻需嘴角帶著嘲笑,說一句話。這句話他想什麼時候說就什麼時候說,莉絲總會悲哀地坐向一邊,孤苦地哭。女兒生下後,一半像何飛一半像莉絲,不倫不類,倒是性格繼承莉絲,很小就表現出低眉順眼來。而這本是莉絲的媽遺傳給莉絲的。這個叫何小康的孩子總是站在斜坡上伸出兩根手指,無休止地挖鼻屎,黃昏來時,她的媽媽莉絲來接她。在歲月的浸磨下,莉絲失去原有的水靈,需要依靠乾燥的粉底和黏稠的油修補。這個美女逐漸皮革化。像本縣詩人朱誌華吟唱的:二十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而你不過風韻猶存。莉絲有時坐下和孩子一起看。南方的黃昏就是這樣,很多模糊的分子往下掉,樹木、山崗變得深沉,山後是太陽逐漸微弱呈暗橙色的光芒,就像有艘巨輪從那裡緩慢下沉。沒有吃上商品糧的莉絲,看完,帶著同樣沒有吃上的女兒回到危房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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