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1 / 1)

春天在哪裡 阿乙 2310 字 2個月前

某某:從地鐵出來已是傍晚,走進街道像走進昏暗的魚肆。人們普遍發臭。在我眼前總是晃動一個中年婦女的背影。她走形了,腿部像兩隻紡錘,上身的肉沉積於腰部,可還穿著綴著紅點的白連衣裙以及尖細的黑高跟鞋,灰掉一半的頭發披掛在肩,腦袋兩側結著哪吒那樣的髻。她就在我眼前晃啊晃,走在平路也像是在一級一級地上台階。到了深夜,天反倒會藍,甚至有白雲。我坐在陽台,像坐在海底,仰望著這你偶爾也可能仰望的遼闊蒼穹。楚塵有一首短詩《地麵上的在空中》:我今天跟你講的故事立足於“本不該”。在遙遠的時代,有一片森林,森林裡有一條赭黃色小道,小道這頭有一間房子,住著一位瘦弱的少女。她一直坐在窗前,說起來她不是熱鬨的人,很少願意說話。她的五官長得簡單乾淨。一天,一位赤誠的少年走過來,她一看見,便起身,朝著小道走。他一直跟著。很多年我都在想這艱苦的旅程。天空陰沉,無邊無際的荒野被雪掩蓋,一路隻有幾棵黑色的樹,既沒有黑夜,也沒有白晝,永遠這樣,隻剩鞋踩下去的聲音,像一次次踩進泡鬆的軟木。他低眉順眼,言聽計從,但這些都是選擇性的,當她說出諸如“你還是回吧”之類的話,他停住,沉默不語,不一會兒又跟著走起來。有時她雙手垂下(兩隻胳膊像是斷掉),仰著脖頸,微微張開唇,牙齒頂著牙齒,無聲地長嘶。她疲倦不堪。這個故事因為翳障,出現不同的結果。如果以他為主角,則他是不懈的愛神,背負著永恒的城堡,以一種罕見的精神承受刑罰、磨難與絕望。最後願望已不是得到對方,而僅隻是為著將漫長的生命澆鑄於修行。知其不可而為之。而如果從她的角度出發,則他是不折不扣的流氓——倘若是粗淺的流氓也好,那意味著推倒在地,淩辱或者毆打,意味著結束。但他並不氣急敗壞,他篤定能承受任何羞辱,像豺狗一樣緩慢而堅決地跟隨著。這條艱苦的道路是她帶領的,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但毋寧說是他到處趕著她走。他是傑出同時讓人恐怖的獵人。“求求你。”有一天她說。他略微痛苦了一下,輕輕搖頭。“求求你了。”她淚流滿麵,接近歇斯底裡,“你不是要我嗎?你來。”說著開始脫衣。“不。”他將她氣憤的手捏住。“那你到底要我乾什麼?”他好像也忘記自己到底要乾什麼。他說:“我們繼續走吧。”在故事的開始,她是強者,是他的主人,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但在後來,她是十足的弱者,束手無策。這是怎樣的一種堅韌與偏執啊!就像每天早上有一個人跑來,將鞭子塞到你手上,“請務必抽打我一頓,拜托了。”人類沒有製定任何法律來阻止這種行為。今天,作為噩夢,我已遠去。當你偶爾抬頭看這籠括中原、東北、亞洲以及北冰洋的天空時,或許還會為一個想法而心悸。你可能想到我也在抬頭看這鏡子般的天空,你可能害怕天空會將你的蹤跡倒映進去。你去了遠地,生兒育女。我早打聽到了。但是你用不著害怕,也無須在意識到平安時展現出你固有的慈悲。我大量的糾纏與騷擾後來隻停留在自己的臥室,有一年我每天寫信,但最終隻寄出去一封,說的還是與感情無關的事。我們說起來隻見過五次麵——本來還有機會見麵的,但當你塗滿口紅在將近一百米的遠處浮現出來時,我轉身跑掉。那天陽光太過猛烈,道路曬得發燙,一切扭曲,我隻一眼便看見你的衰敗。時間這東西穩步前進,將我弄得尷尬不已。我更願意在沒人的時候回憶那萬物尚未開化的青春,回憶你乾淨而簡潔的麵龐。後來麵龐模糊,回憶難以為繼——我隻剩麻木與空蕩。我想告訴你的是,正是這場缺憾,導致偏執的我四處遊蕩。有時我眼看在一個地方經營好窩巢,賬號和密碼都設置好,有錢打進來,忽然覺得沒意思便跑到另一個地方,從零開始。我和若乾女性發生過糾纏,有一天我聽到一句話,感覺進入迷宮。“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覺得我有天分,想將我介紹到音樂係。”她這麼說。我感到羞慚,因為我剛剛稱讚她天生對樂器敏感。其實我連簡譜都不識。其實她除開長得好看,彆的也寡淡。她需要男人不停地讚揚她,以她為這上帝已死的世界唯一的主。而每個賤兮兮的男人都看見這個信號。我想到有多少次我都在彆有用心地稱讚對方,隻為扯下對方的褲頭。我穿上褲子,係好皮帶,說:“我好像看見未來你在和一個男人說話。”“未來我說什麼?”“你說,‘當時有個編導也覺得我指法不錯,想讓我深造。’而且——”“而且什麼?”“你還會說,‘可我是不信的’。”另一次,當我和另外一個女人在房間奔跑,手機響了。“噓。”她伸出食指豎在拱起的嘴唇前。我聽見她在和一個男人說著什麼,諸如吃飯沒有,家中的咖啡機是否修好,是否還準備學梵文,想不想騎電瓶車周遊安義縣,你要乖。我未曾想一個女人可以將同樣的真誠、喜慶與熱愛奉獻給兩個男人。但她隻是在騙他,她每句話都是行騙。她騙得如此真誠啊。她說她現在正一個人走在街上,“好累好累哦。”我便想起多年前我在蘭州的女友在電話裡跟我說的,也是在逛街,但是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既沒有輪胎疾馳的聲響,也沒有路邊小販的喧鬨。“我好想你,嗯,就這樣了。”女友說。我仿佛走進時間循環的河流,好像上帝一定要讓我看到這些。當這個女人放下電話來安撫我,我像沉穩的貓盯著她,說:“攻易守難。”“怎麼講?”“你看看這裡。”我將一本書翻開,找到畫過線的那句,“‘騎士,你懂得怎樣迅速地獲得勝利,但是,你不知道怎樣保牢你的戰利品。’”當然有時我也會大受其傷。有一天我站在陽台的凳子上,俯瞰十一層以下的地皮,我的視力不知怎麼特彆地好,能看清每顆卵石的紋理——就像大地將自己抬到我眼前。我忘記踩上凳子是為著收衣服還是跳樓,也許兩者都有。我既不想這麼輕易地丟掉生命,也不想完全忘記誓言。我在最後一次給對方打電話時說:“好,你記著,你會後悔的。”當然我一貫貪生怕死。這個伎倆的失敗讓我很久不知該如何麵對她。她萬一要說“你不是要去死嗎”,我會怎麼辦呢?但是沒多久我便坦然。當我不得不在一個場合碰見她時,發現自己連一點點的尷尬都沒有。就是這樣一個她,頭發稀疏能見著發黃的頭皮,用台灣口音說普通話,而她是西北人——隻是女人當中無關緊要的一個呀——可我當初怎麼就對她那麼鐘情,還要死要活的?我心裡有很肮臟的一麵。後來我想,世上沒有比愛情更扯淡的東西。人類的一切幾乎都在為愛情讓步,都在哄著它,讓著它,以它之名乾出的事怎麼荒唐都可以,都能得到原諒(或者說至少是同情吧)。但是一結婚,它的功能與意義便清晰無比。它隻不過是人類為傳宗接代發明的光圈。有天,我衰老的父親從新疆鄉下打電話來。數年來,他每三天都堅持打一次這樣的電話:“結婚喏。”“結婚為了什麼?”“為了生孩子。”“生孩子為了什麼?”“讓他結婚。”“他結婚乾什麼呢?”“他結婚生孩子。”我感覺父親像上帝的監工,提著鞭子讓我回到苦役營。他也說不出結婚的理由,隻能舉出反證:“你看有誰不結婚的?”或者,“你總得要有一個孩子吧?”或者,“自古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倒是想告訴他,這全他媽經不起推敲。先輩生育我們,我們生育後代,後代生育後代,生生不息,無窮匱也,為了什麼?為子孫?那子孫又為著什麼?為他們的子孫?我們到底在等待什麼?在時間的儘頭,有一扇金光燦燦的大門打開,還活著的人類帶著所有祖先的靈牌進入永生的殿堂?或者,在那儘頭,上帝要給你們放一場電影?細想下去,我們和那些我們所鄙視的豬、狗、牛、羊沒有什麼區彆,它們也是一代代生下來的,和我們一樣,奔忙於食物,又以罕見的認真,將財富與精力獻給生育。我們與它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先有交配,接著有婚配,接著有生育。也許隻是為了更好地獲取食物(在幼年時期通過父母獲取食物,在老年時期通過子女獲取食物)。後來為婚配又發明愛情這嗎啡。嗎啡如此迷人,以至有人分不清是先有婚配還是先有愛情。他們覺得,如果沒有愛情,婚姻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他們因此悲傷,因為婚姻降臨之時,他們對愛情的需求便得不到滿足。我覺得這些都沒意思。也許這是因為我在這方麵嚴重失敗過。如果一開始便嘗到幸福的味道,也許我會拿起槍攻擊這無聊的看法。但是幸福從未真切地來到。我知道人隻有一生,五十年、六十年或者更長一點。很多事隻夠嘗一次。當我嘗到的是一枚苦果時,強迫自己吞下去。來不及換了。人的一生裝不下兩個愛人。幸福——那曾經讓人心馳神往的味道,隻是長久地存在於我的幻想,就像身處地牢的人擁有完整天空。我製造出聖潔到無以複加的你,同時憤恨於現實中那些既得利益者,他們饕餮、奢侈、浪費,將蘋果吃到一半,扔進垃圾桶,那些饑漢的眼神便跟著這扔出去的拋物線遊動,心裡發出憤怒的歎息。後來我又覺得愛情其實就是這樣,沒什麼值得尊重的。我開始任由自己墮落。倘若當時的結果是另一種(你應允我),我們或許可以好好生活,好好結婚,好好生孩子,周末時打牌,買輛車到郊外遊蕩,光明地生活下去。但是我也想象不出更多的情趣。那樣的生活隻是含糊的一大塊,有時能看到一兩個細節,比如牛奶瓶倒下,流淌在桌麵,然後有一滴從桌沿掉下。就像滴墨,滴落在我心裡。我不知道撫摸你手時,靈魂會出現怎樣的顫動,我尚未品嘗到靈魂之火通過指尖傳遞、燃燒所迸發出的壯烈。我在彆的女人那裡偶爾嘗過類似的感覺,但很快消失。也許你沒什麼不同。當初,你欲得到你熱愛的人,我欲得到你,有人欲得到我,都遭遇嚴重失敗。我們成為彼此的出氣筒。最終,我們一無所獲,按照時間或者上帝的旨意,像牲畜給自己套上項圈,選擇結婚。在我們嘗試望一望星空時,不小心都老了。今天當我從地鐵出來看見那個肥腫的中年婦女,我感覺不到有誰還會愛她,也感覺不到她還值得誰愛。時間摧毀一切。在長長的街道,雨就要下來,沒人來接她,也沒人打電話給她,儘管她一直捏著手機等待。隻有她自己,給自己結了一個屬於青春時代的發髻,仍然披掛著初戀時的長發,青絲如剁裂的蛇皮袋。當初她是神,如今是一處生育的遺址。我曾長久活在癡愣中,不知魏晉。但是時間從不留情,十八年過去,仿佛隻有一夜。十八年前我想過,要忍住那段時光,就停在那兒不動。但是一夜過去,時間便將我們帶到僵硬而冷的今天。時間這個小偷,將我們猛敲一棍,塞進麻袋,一溜煙跑到現在。十八年前的某晚,我看見你。你身上冒著新鮮的氣息,像春天雨後一片嫩綠樹葉所冒出的氣息,它洞徹心扉,讓人心馳神往。你的皮膚之下分布著綠色的靜脈之河,你的瞳仁明亮而純粹,像最黑之夜裡唯一的星星。你將要吃的食物是刨冰,將要來接你的是你那穿著踩腳褲的媽媽,在你家裡,你爸爸還在調試一台兩尺寬的巨大收音機。那隻是一個瞬間。人生的幻覺。現在那些物質都不複存在,包括我們共同聽過的歌,演唱者都死了。我很多年沒寫信——這次寫僅僅是因為有人組織大家來寫一封屬於心靈的信,以抵抗物欲橫流或者說太過科技的生活方式。我找了很久,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書信對象,也就是說,人類當中,沒有一個值得我去向他傾訴。最終我估計很多人和我一樣,將信寫給遙遠同時無關的你。我喝了很多酒,這時的我油滑、狡詐、自輕自賤,像一塊塞滿油膩汙垢的抹布。而在以前,我寫過大量的讚美詩,它們存放在箱子裡。有一天,我不識字的媽媽說:“將這些信燒了吧。”我驚詫地看著她,將所有寫給你的信燒了。燒的時候感歎號四濺,我感到痛惜,心想以後你要是回頭找我,我該如何提供這麼多年還在愛你的證據啊,同時,當我年老時,我該如何向自己提供我還曾認真愛過的痕跡啊。但很快我便想開。想讓獅子愛上蝗蟲,壓根不可能。這本應是人間最清楚不過的規矩。同時,即使你想過愛我,我也沒辦法振作,或者說,我對你對自己都感到厭惡了。而老去以後,也沒有比等死更平穩的生活方式了。某人201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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