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的大小和形狀像一朵幸運草,位於凱特的肩胛骨。是兩個孩子泡在浴缸裡時,傑西發現的。"媽媽,"他問,"那表示她很幸運嗎?"我一開始想把它搓掉,以為是她弄臟的,但搓不掉。我仔細檢查兩歲的凱特,她睜大中國藍的眼珠子,仰頭凝視我。我問她:"疼嗎?"她搖搖頭。在我背後的走廊某處,布萊恩正在告訴我他今天過得怎麼樣。他聞起來有淡淡的煙味。"那家夥買了一盒昂貴的雪茄,"他說,"還為它保了一萬五千元的火險。沒過多久,保險公司收到索賠單,那家夥說所有雪茄都在一連串的小火中燒光了。""是他抽掉的嗎?"我一邊問,一邊把傑西頭上的肥皂泡衝掉。布萊恩靠在門口說:"是呀!法官裁定保險公司接受雪茄保火險時,並沒有明確規定雪茄哪一種燒法不理賠。""嘿,凱特,這樣疼嗎?"傑西的大拇指用力按他妹妹淤青的肩胛骨。凱特哀叫,踉蹌地跌進水裡,浴缸裡的水濺到我身上。我把她從水裡撈起來,她滑溜得像條魚。然後,我越過她去抓傑西。兩顆淺黃色的頭顱俯著碰到一起,他們是一對很相配的兄妹。傑西長得比較像我--清瘦、黝黑、理智。布萊恩說從外表就可以看出來,我們家很完整--我們有各自的翻版。"你現在自己爬出浴缸。"我對傑西說。他站起來,四歲男孩當自己是站在水道裡。他航行至浴缸邊緣時跌倒了,撞得膝蓋砰然作響,爆出哭聲。我用浴巾把傑西包起來,一邊安撫他,一邊跟老公講話。這種語言屬於婚姻生活,像是拍電報用的摩斯密碼,充塞於洗澡、晚餐和床邊故事的時間中。"誰傳喚你出庭?"我問布萊恩,"被告?""原告律師。保險公司付保險金給他,然後報警拘捕他,因為他犯了二十四件縱火案。我是他們請去谘詢的專家。"布萊恩是個職業消防員,他可以走進一棟黑漆漆的建築物,靠一截燒焦的煙蒂或一條裸露的電線,找出起火點在哪裡。每次浩劫的源頭都會留下線索,隻不過你得知道該找什麼。"法官駁回訴訟,對不對?""法官判處被告二十四個一年有期徒刑,連續執行。"布萊恩說。他把凱特放到地板上,然後將睡衣套過她的頭。在我以前的人生裡,我是個民事律師。我真的一度相信自己想做律師--可那是在我收到學步的孩子遞給我一把壓壞的紫羅蘭之前,在我了解一個小孩的微笑宛如刺青,是擦不掉的藝術之前。那使得我姐姐蘇珊抓狂。她是個理財高手,在波士頓銀行裡位高權重,她認為我浪費了自己的高智商。可是,我認為那得看工作對你而言有何意義,我想我做母親會比做律師稱職。我有時候懷疑,隻有我這樣,還是其他女人也這樣?她們想通了哪裡才是她們的位置,是因為她們沒有彆處可去?我把傑西擦乾,抬頭看到布萊恩正盯著我瞧。"你會懷念你的律師生涯嗎,莎拉?"他平靜地問。我把兒子包在浴巾裡,親吻他的頭頂,"就像懷念我的牙根管。"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布萊恩已經離家上班。他要值勤兩天兩夜,然後放假四天,如此周期性循環。我瞄一下鐘,發現已過九點。我相當驚訝我的孩子怎麼沒來把我吵醒。我套上睡衣下樓,看到傑西坐在地板上玩積木。"我吃過早餐了。"他說,"我也幫你做了早餐。"是啊,泡牛奶吃的早餐麥片灑滿廚房的桌子。貯物櫃下麵,一把沒站穩、令人擔心隨時有傾倒危險的椅子上,擺著一盒玉米片。牛奶的蹤跡可以從冰箱一路追查到桌上的碗旁邊。"凱特在哪裡?""睡覺。"傑西說,"我推她也不醒。"我的孩子平常有準確的生物鐘。凱特睡到這麼晚,讓我想起她最近鼻塞。或許她感冒了,昨晚才看起來那麼累。我上樓,大聲喊她。在她的房間裡,她翻身向我,剛睡醒的眼睛對著我的臉聚焦。"該起床囉。"我把百葉窗拉開,讓陽光照到她的毯子上,然後扶她坐起來,輕撫她的背。"讓我們來給你穿衣服。"我把她的睡衣拉高過頭,脫下。沿著她的脊椎,一條小小的藍色珠寶串般的暗痕,其實是一道淤青。"她貧血,對嗎?"我問小兒科醫生,"這個年齡的小孩不會得單核細胞增多症,對吧?"威尼醫生將他的聽診器拿離凱特小小的胸部,然後把她粉紅色的衣服拉好,"可能是病毒感染。我要抽她一點血做檢驗。"在一旁耐心地和他沒有腦袋的玩具阿兵哥喬依玩的傑西,聽到這個消息,振奮起來,"凱特,你知道他們怎麼抽血嗎?""用蠟筆?""用針。用很大很長的針,像打針一樣……""傑西!"我出聲警告。"打針?"凱特尖叫,"疼疼?"我女兒,她相信我會告訴她,什麼時候過馬路才安全,不會被車撞成肉塊。她相信我會保護她,不讓可怕的東西,大狗或黑暗或爆竹的爆炸聲嚇到她,她期待地凝視著我。"隻是小小的針。"我向她保證。小兒科護士端著盤子走進來,上麵有注射器、藥水瓶、橡皮止血帶,凱特開始放聲大哭。我做個深呼吸,"凱特,看著我。"她的哭聲減弱成抽噎。"隻是像捏一下。""騙人。"傑西低聲呢喃。凱特放鬆下來,但也隻放鬆一點點。護士扶她躺到診療台上,要求我抓住她的肩膀。我眼看著針頭插進她手臂的白色肌膚裡。我聽到突響起來的哭叫聲--可是沒有血流進針管裡。"對不起,小寶貝,"護士說,"我們得再來一次。"她拔出針頭,再刺。這次凱特哭得更響亮。凱特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紮針時都奮力掙紮。到了第三次,她已經軟綿綿沒有力氣了。我不知道我希望她掙紮,還是希望她就範。我們在等待抽血結果。傑西趴在等候室的地毯上,不知道會不會感染所有來這裡的病童遺留的各種細菌。我隻希望小兒科醫生趕快出來,告訴我可以帶她回家喝橙汁,在我麵前揮舞處方箋,像揮舞著魔杖,要我去買抗生素。等了一個鐘頭,威尼醫生才叫我們進辦公室。"凱特的檢驗出了一點問題,"他說,"她白血球的數量,比正常人低。""這是什麼意思?"那一刻,我詛咒自己念的是法學院,而不是醫學院。我試著想白血球有什麼功用。"她可能有某種程度的免疫力不足,或者隻是實驗室出錯。"他撫摸凱特的頭發,"我想,為了安全起見,我介紹你去找大醫院的血液病專家,再做一次檢查。"我想:你一定是在開玩笑。不過我沒說出口,我看著我的手移動,它仿佛有獨立意識,接過威尼醫生遞來的紙條。紙條不是我希望的處方箋,上麵隻有一個名字:伊蓮娜·法奎德,天佑醫院,血液科/腫瘤科。"腫瘤科。"我搖搖頭,"腫瘤不就是癌症嗎?"我等待威尼醫生向我保證,那隻是這位醫生服務的單位,我等待他向我解釋,血液檢查和癌症病房隻是共用一個地點,沒什麼。可是他沒說。消防隊裡的調度員告訴我,布萊恩出勤執行任務去了。他二十分鐘前離開救援車。我遲疑著,往下望著凱特,她無精打采地坐在醫院等候室裡的塑料椅裡。救護任務。我想,我們的人生會遇到一些十字路口,我們對問題還不了解就必須作非常重大的決定。就像在等紅燈的時候瞄一眼報紙的頭條新聞,因此沒看到越線衝來的汽車而釀成車禍。或者你在一念之間進入一家咖啡店,遇到你後來嫁給他的那個男人,那時他正在櫃台前掏口袋找零錢。再或者是這樣:在你告訴自己那沒什麼重要的,在你已經說服自己幾個小時後,你卻吩咐你老公來見你。"用無線電呼叫他,"我說,"告訴他我們在醫院裡。"有布萊恩在我身旁,我會稍感安慰。好似我們現在是一隊站崗的警衛,好似我們是同一陣線的被告辯護律師。我們在天佑醫院已經待了三個鐘頭,隨著每一分鐘過去,我越來越難欺騙自己威尼醫生弄錯了。傑西在塑料椅上睡著了。凱特又經曆一次讓她痛苦哀號的抽血,也照過胸部X光,因為我提到她感冒。"五個月。"布萊恩小心地回答坐在他麵前、拿著一個夾板作記錄的住院醫生。然後,他看著我問:"她是不是五個月大的時候才會翻身?""應該是。"醫生已經問了我們許多問題,從我們懷凱特那天晚上穿什麼衣服,到她什麼時候才開始自己用湯匙。"她的第一句話?"他問。布萊恩微笑,"趴趴。""我想問的是什麼時候?""哦。"他皺眉,"我想是她快滿一歲的時候。""對不起,"我說,"可以請你告訴我,這些問題有什麼重要性嗎?""費茲傑羅太太,這些隻是病曆。我們想儘可能知道有關你女兒的每一件事情,才能了解她出了什麼問題。""費茲傑羅先生、太太?"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小姐過來,"我是負責靜脈抽血的醫生。法奎德醫生要我來為凱特做凝血功能檢查。"凱特聽到有人說她的名字,在我腿上坐直,眨眨眼。她看白袍一眼,悄悄把手臂藏進衣服裡。"你可以在她手指上紮嗎?""不行,這真的是最簡單的方法。"我忽然想起,我懷凱特的時候,她會打嗝。有一次長達好幾個鐘頭,令我難受得胃痙攣。她每次在我肚子裡動一下,即使隻是輕輕蠕動,也會迫使我做出我控製不了的事。"你以為,"我平靜地說,"這是我想聽到的回答嗎?當你去自助餐廳點一杯咖啡,可是人家給你可樂,因為那是最簡單的方法,你會高興嗎?當你要用信用卡付賬,可是店員告訴你,太麻煩,要你準備現金,你會高興嗎?""莎拉……"布萊恩的聲音像遠處的風。"你想,我坐在這裡抱著我的孩子,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那麼多檢查,你以為我不希望用簡單的方法嗎?你以為這個已經受到驚嚇的孩子,不希望趕快簡單地結束這一切嗎?從什麼時候開始,醫護人員選擇用最簡單的方法來對待病人?""莎拉。"布萊恩的手按到我肩膀上,我才發現自己抖得厲害。下一瞬間,那個女人氣衝衝地走開,她的木屐"哢哢哢"地打在瓷磚地上。她一走開,我就垂頭喪氣。"莎拉,"布萊恩說,"你怎麼了?""我怎麼了?我不知道,布萊恩,因為沒有人來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張開雙臂擁抱我,夾在我們兩個之間的凱特在喘息。"噓。"他低語。他告訴我,不會有事,不要太擔心。我生平第一次不相信他。幾個鐘頭來不見人影的法奎德醫生突然出現。"我聽說做凝血檢測出了點問題。"她拉過一把椅子來,坐到我們對麵,"凱特的各種血球計數出現不正常數據。她的白血球計數很低--一點三,她的血紅蛋白是七點五,她的血細胞比容是十八點四,她的血小板是八萬一千,她的中性粒細胞是零點六,這樣的數字有時候指向自身免疫性疾病。可是凱特還出現百分之十二的早幼粒細胞,百分之五的胚細胞,這指向白血病病征。""白血病?"我傻了眼。這個名詞像一個水水滑滑的白煮蛋滾出我的嘴巴。法奎德醫生點點頭,"就是血癌。"布萊恩瞪著她,眼珠子一動也不動,"什麼意思?""想象骨髓是細胞的兒童保育中心。健康的身體會製造血細胞,這些血細胞住在骨髓裡,等到它們發育成熟了才出去對抗疾病,或者凝結,運送氧氣,做它們該做的事。罹患白血病的人就像兒童保育中心的門開得太早。不成熟的血細胞終止循環,無法做它們該做的工作。在全血細胞計數中發現早幼粒細胞,也就是未成熟的白血球,並不奇怪。可是當我們在顯微鏡下檢查凱特的早幼粒細胞時,發現它們是畸形的。"她輪流看我們夫妻倆,"我會抽取凱特的骨髓來確定,但看起來凱特似乎罹患了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我的舌頭被問題的重量壓得動彈不得。過了一會兒,布萊恩從他的喉嚨裡發出不正常的聲音,"她……她會死嗎?"我想搖搖法奎德醫生。我想告訴她,如果她能收回剛才說的話,我願意自己幫凱特抽血做凝血檢查。"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APL,是髓性白血病中很少見的子群。一年隻有一千兩百個人被診斷出罹患這種病。APL病人如果一發現就馬上治療,存活率大約是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我把那個數字推出我的腦袋,隻記住我想聽的。"是可以治愈的。"我說。"是的。經過積極治療,髓性白血病患者存活的時間是九個月到三年。"上禮拜,我站在凱特房間門口,看到她睡覺時抓著一條柔軟的毯子,那條毯子她抓慣了,能給她熟悉的安全感,她睡覺之前幾乎不能沒有那條毯子。那時我對布萊恩耳語:你記住我的話,她絕不會放棄那條毯子,我會把它縫進她結婚禮服的裡襯裡。"必須抽取骨髓。我們會給她注射少量全身麻醉劑,讓她安靜。我們也會趁她睡覺時給她抽血,做凝血檢查。"醫生同情地傾身向前,"你們要知道,每一天都有小孩戰勝病魔的奇跡出現。""好。"布萊恩說,他緊握雙手,好似要準備打一場橄欖球,"好!"凱特的頭從我的襯衫上移開。她的雙頰紅紅的,表情充滿警戒。這是個誤會。醫生檢驗的是彆人不幸的血液玻璃管。看看我的孩子,她光澤的卷發飄動,微笑似蝴蝶飛行--這絕對不是一張死期已屆的臉!我認識她隻有兩年。但如果把每一個記憶、每一個時刻,都首尾相接地鋪展開來--它們會延伸到永遠。晚上躺在床上,幽暗中的布萊恩呈方尖塔形狀。我們幾個小時沒說話了,但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清醒。我們之間的這種情形在上個禮拜我對傑西吼叫後發生過,昨天也發生過,不久前還有過一次。這種情形會發生是因為,在雜貨店裡,我沒有買凱特要的M&M巧克力糖豆。這種情形會發生是因為,有一兩個瞬間,我懷疑如果沒有小孩,我的人生會怎樣。這種情形會發生是因為,我不知道我能忍受到什麼程度。"你覺得是我們害她的嗎?"布萊恩問。"我們害她?"我轉向他,"我們怎麼害她?""或許是我們的基因什麼的。"我沒有回答。"天佑醫院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滿地說,"你記得大隊長的兒子摔斷左手,結果他們給他的右手上石膏那件事嗎?"我看回天花板。"你該知道,"我說得比我預期的還響亮,"我不會讓凱特死。"我身邊傳來可怕的聲音--一種動物受傷的哀號聲,一種溺斃之前的喘息聲。然後,布萊恩把臉埋到我的肩膀,貼著我的肌膚嗚咽。他伸手擁抱我,持續地抱緊我,仿佛不那樣他就會失去平衡。"我不會讓凱特死!"我重複,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期望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