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太皇率文武百官前往萬壽山太廟祭祖,親祭儀式極為繁複。回宮途中經過藤山少林寺,無霜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在寺中產下允熙,心中又苦又甜。倘若沒有主持方丈的收留,她就不可能安然生下允熙,也就不會有如今的太平天下,她和楚易也不會有今日的珠聯璧合。無霜微微歎息,回身對楚易道:“我想進寺裡拜一拜上炷香。”楚易笑她:“你以前在這裡休養過一段時間,難不成冥冥之中還有感應?一路上經過那麼多寺廟,你偏選中這一處。”“感應到沒有,不過這兒有天下第一寺之稱,我也就衝著這個名頭。”無霜笑答。楚易命所有官員原地等候,自己陪了無霜進去。主持方丈率弟子列隊相迎,楚易和無霜在方丈引導下進寺。無霜虔誠跪拜後又捐了香火錢,對楚易道:“我有一些問題想請教方丈大師,你等我片刻,可好?”“什麼問題這麼神神秘秘?”楚易笑問。“也就是一些女兒家的心思,被旁人聽了就不靈了。”“好好,我等你便是。”楚易無奈地笑了笑。立刻有小僧上來奉茶。無霜跟隨方丈進禪房,空定大師似乎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相貌清矍,眼眸閃著平和而智慧的光芒。“方丈大師,請受無霜一拜。”夏無霜盈盈下跪,華服鳳冠在身,代表的是大皇室,她用最虔誠的姿態來表達內心的感激。空定大師眸光一動。不急不緩道,“太後務須如此,老衲萬不敢當。”不待無霜跪下便要扶她。無霜微微搖頭。執意道:“請大師受無霜一拜,受大天下一拜。大師當年收留之恩,無霜此生不敢忘懷。”言畢深深伏地,氣度虔誠而高華,不失母儀天下的高貴儀態。方丈大師微微閉眸,靜然受之。待夏無霜起身方才緩緩道:“這一拜老衲實不敢當,然太後有如此胸懷見地亦是大蒼生之福。皇上如今也有四歲了吧?皇上出生之日老衲有幸親見龍顏,皇上會是我大又一位千古之帝。”說到這裡,方丈大師平和智慧地眼眸裡忽然有一絲抑製不住的情緒波動。那一日,太後尚在昏迷之中,他看到嬰孩第一眼便被他清奇的骨格怔住,那是千古難有地天生麒骨。他修行那麼多年,自問早已經看透塵世種種,對世間一切皆是無驚無詫無欲無求。然而當他看到嬰孩的那一刻竟然無法控製地想一探男嬰地命運。抵不住對天生麒骨的好奇,他摸了嬰孩的手骨,隻那一測便對他一生的命勢了然於心。方丈看一眼麵前華服鳳冠的華貴女子。終是忍不住歎息一聲,徐徐道:“太後。皇上貴為九五之尊。一生需過三關,一乃生死關。二乃帝王關,三乃情愛關,一關不過事事成空,望太後心知慎之。”夏無霜聞言驚詫不已,細問:“無霜不明其意,望大師指點迷津。”“老衲言儘於此。”方丈大師看一眼夏無霜,見她眉間寒光隱現,出言相勸,“太後此生多坎坷,生死之劫有一必有二,此乃天命,還望太後珍重。”無霜驀然一震,這句話她聽得明白,四年前她死裡逃生,乃生死劫一,如今她身具寒毒,乃生死劫二。難道真是天命如此麼?難道注定她和楚易無法相守一生麼?無霜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深切地悲憤之情。天命,何為天命?既是天命,為何不公!?她的雙肩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了一下,然而麵容卻依舊溫婉平和,看一眼方丈,驀然笑起來,從容淡泊:“多謝方丈今日提點之言,然吾之命,由吾不由天。吾兒允熙,既是真龍天子,必能掌天子之命,平大天下。”這樣一番巾幗之語,被她平和溫婉的說出,卻有一種比豪言壯語更震撼人心的堅毅和從容。空定大師平和無波的臉色也是一震,緩緩地,目中湧起驚訝和讚賞之意,欣慰道:“四年未見,太後之變化,已是脫胎換骨。”無霜笑容柔和,高華絕美的麵容閃過一絲感慨,緩緩道:“這四年,霜兒經曆了很多,看透了很多,明白了很多。然若沒有大師相助,霜兒便不能走至今日,此生能遇見大師是霜兒之幸。”“太後言重了。”無霜微微一笑:“太皇還在外麵等候,霜兒不便久留,就此彆過。”“老衲送太後。”空定大師打開房門,靜立一旁等候夏無霜先行。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行進,寶蓋華車,皇家明黃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飛揚。帝都,將軍府裡有些靜寂,沫雷若有所思地站在庭中。今天已是祭祖第二天,想來傍晚時候王爺就該回來了。沫雷抬頭望了天色,忽地起身朝廚房走去。偏門口,有賣菜小販吆喝,府裡丫頭正和他討價。“每次都挑你的生意,這個價格都不能讓?”小丫頭拿著一把菜花細看。沫雷瞥一眼麵熟地小販,默不作聲的走過去,小丫頭見了他連忙福了一福退到一邊。沫雷與小販匆忙一對,看到另一個筐子裡鮮活的鯉魚,伸手撥弄了幾下,吩咐小丫頭:“撿條新鮮地魚買下。”“是。”小丫頭答應。沫雷不再多語,回到屋中,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濕漉漉的小紙團,帶著濃重地魚腥味,打開細看:“吾設法拖延一日回宮,爾借此布好玄關——九。”九王爺榮安王地留字。沫雷眼神變了變。心中有千頭萬緒。沉默了片刻,沫雷霍然起身拂袖離去。第二天午時,王府上下在門口迎接八王爺回府。車馬停下。八王爺掀開簾子看見沫雷將軍在場,眼神變了變猜到宮裡定然發生了什麼。直接喚沫雷進書房。“昨天中午吃過飯,一大部分人腹部劇痛,隨行禦醫說水土不服,本王猜想肯定有人暗中做了手腳。”八王爺風塵仆仆,邊走邊道。驀地停下腳步看著沫雷,“難道是榮安王的奸計?”“正如王爺所料,地確是榮安王暗中動了手腳。”沫雷拿出小紙條遞給八王爺。“原來如此。”八王爺眸光變幻莫測,“有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布置好一切?”“屬下都照辦了,等他發難之時便能一舉將他擒獲。”“好。”八王爺拍了拍沫雷的肩膀,英俊地臉上閃過一絲笑意,看一眼沫雷,臉色沉靜下來,歎息。“榮安王生性多疑,若不是情勢所迫,本王也不願把你安插在他身邊。這幾年辛苦你了。”沫雷臉色忽然變得複雜,匆匆垂下眸子。低聲道:“為王爺效命。屬下再所不辭。”他十五歲起便在八王爺手下辦事,從一個小小的侍從一步一步坐上將軍地職位。王爺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自不敢忘懷。“王爺,榮安王和屬下還約了三更時在西街亭見麵。”沫雷稟報。“你去吧。小心行事,千萬彆露馬腳。”八王爺囑咐。帝都的月色空朦而靜謐,照著三重禁城裡的樓閣深宮。白日裡熱鬨的大街此刻空無一人,到西街亭時三更未到,沫雷將軍遠遠便看到有模糊的人影晃動。“來了?”榮安王問了一句,身上散發出輕狂不羈地氣息,向後望了一眼,“有沒有人跟著?”“沒有,我一路上都很小心。”沫雷回答,“而且,八王爺對我很信任,應該不會派人盯我。”沫雷聲音微微拖長了一點,彆有深意地看一眼榮安他大概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自己吧?縱然他們自幼相識!榮安王似乎絲毫沒有體會到沫雷話中的深意,身上的張揚貴氣又濃烈了幾分:“一切都安排好了麼?”“都安排好了。”沫雷回答,“府裡的侍衛更換了一半以上,隻要你一行動,我們的人便能出其不意製住八王爺,他無法和外麵聯係即便軍權在手也是枉然。”“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榮安王大笑起來,鷹一樣的目光落到沫雷身上,“還記得當年你進八王府之前我說過什麼麼?我說,隻要我得了大天下,便與你榮華共享!如今大事將成,我必然會兌現承諾,不枉你忍辱負重埋伏在老八身邊那麼多年。”沫雷聞言,眸光陡然變了一變。憶起幼年時的淩雲壯誌,心裡忽然有狂濤洶湧。那個時候先皇在位,小皇子燕楚易還未登基,然而人人皆知皇位非他莫屬。所有的皇子都在極儘全力地博先皇喜愛,他們相信隻要燕楚易一日未登基他們就都還有機會。然而隻有心機深沉地九皇子看得清楚,無論他們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改變什麼,皇位最終隻會是燕楚易的,因為他們的母親不是夏淩皇後。唯一地可能就是篡位。沫雷的父親是九皇子外戚門下地幕僚,後來成了九皇子地教書師傅,沫雷和九皇子自小相識,相伴長大。一日九皇子忽然對他說了一番驚人的話。他說:“我自問與燕楚易相比不遜色絲毫,隻因他母親是夏淩,父皇便剝去所有人與他爭奪帝位地權利。天不助我我自強,終有一日我定將這秀麗江山握於掌中!”他說:“沫雷,大丈夫怎可甘居人下?你我皆是朗朗男兒,倘若有朝一日我主宰這萬裡山河,必將與你榮華共享富貴同當。你可願意助我?”這樣一番熱血之言,此刻想起猶然有一股振奮之氣,更彆提那時年少輕狂,當下便應承了相伴長大的好友,助他奪取九五至尊的寶座。雖然那時二人都還年輕,心思卻相當縝密,料到八王爺將是燕楚易的左膀右臂,於是自己主動進王府做內線,現在想起那時的決定竟有些不可思議。畢竟,誰能夠想到這奸細一做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的絕對忠誠換得八王爺的信任,如今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這十五年到底是真是假,是忠實還是做戲。他,竟是連自己的心都迷失了啊。沫雷內心翻湧不定,唇邊忽然閃過一絲苦澀自嘲的笑容,正好落進榮安王眼裡。榮安王銳利的眼眸驟然一變,狂放的笑意多了三分疑慮。“沫雷?”見沫雷不語,榮安王低喊一聲,眸中猜疑更盛。沫雷回神,看一眼榮安王,淡淡道:“如今我已不是當年的輕狂少年,你若得了天下隻需承我一件事。”“什麼事?隻要你提出來我必然為你辦成。”“事成後,準我卸甲歸田過閒雲野鶴的自在日子。”聞言,榮安王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沉吟片刻才低聲道:“若你誌向在此,我不會強留。”沫雷沉鬱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淡淡道:“那我先謝過了。”“你我兄弟何必言謝,太見外了。”榮安王負手而立,傲氣凜然。瞥一眼榮安王,沫雷自始自終都是一副沉靜的麵容,仿佛有無限的負荷壓在心上,疲憊不堪。在夜色中沉默地站立了片刻,沫雷淡淡道:“你若行動再暗中通知我,我會在內部接應。”口中說著話,人已經走出了亭子,沿著來路返回。榮安王望著被夜色侵吞了的背影,神色瞬息萬變,心中的疑慮越發洶湧。這麼多年,他是不是已經變了?竟然連他允諾的榮華富貴都能夠拒絕舍棄!